第82章 Chapter.82長夜天亮
傾盆雨水沖刷着整座城市,伴随着難得一見的冰雹。
冰雹毫不留情地打着道路兩旁的薔薇叢, 而樹下零落了一地疏疏落落的花床。
才不過是初夏的時節, 地上已經積了一層薔薇花瓣,而雨水夾雜着冰雹一打一沖, 胭脂粉的花瓣便混着灰褐色泥土不知道流到了那裏去。
草叢中種了杜鵑花,那種大紅的顏色被青色煙雨和磚紅洋房襯得尤其濃麗。
不知道是誰種的花, 本來不過是應個景, 可是誰知那星星般的火焰,沿着城裏的春|色一直燒到了城外去。而包圍着孤島的矮丘上都轟轟烈烈地開着這種花, 摧枯拉朽、熱烈奔放的紅,仿佛要滌蕩這人世一般。
大紅的花、濃藍的海。
青黑色的天空、飛過天際的白鴿。
停靠在碼頭的大船, 還有慌亂無措的人群。
一切的一切都被硬生生地糅成了一副浩瀚廣闊的背景,而畫面的每一處, 都無不澎湃喧嚣着一個時代的結束。
當段慕軒被人‘請’上船的時候, 已經是淩晨一點。解除了一身裝備的段慕軒冷眼掃過房間中的每個人,最後目光停在了湯克勤的臉上,毫不客氣地問道:“你們想幹什麽?”
船上的油燈晃得人心不安, 而湯克勤面無表情地打量着猶如困獸的段慕軒, 冷笑了一聲說道:“這是委員長的意思, 也是軍令!”
“軍令?”段慕軒氣笑了,随即雙眼裏凝聚着風雨欲來的憤怒, “什麽軍令?”
湯克勤抱着肩膀,皮笑肉不笑,不答反問道:“國民黨的軍隊本來是占盡優勢的, 可是四年打下來每一場都被人牽着鼻子走!至于這內鬼,誰知道披着什麽皮包着什麽心呢!”
段慕軒冷着眼神看着他:“要是男人的話,就把話說清楚了,別在那裏兜圈子!”
“好!委員長懷疑你是個內鬼,所以讓我必須親眼盯着你跟着大部隊一起上船離開上海!萬一你把撤退的路線告訴中|共,又或者最後投共變節,到時候我們還抓不着你!”
湯克勤被段慕軒仿佛吃人的目光驚得頭皮發麻,揮手對其他人說道,“你們幾個給我看好了他,如果段慕軒今天不在船上那就是逃兵!逃兵怎麽處置,你們幾個都清楚怎麽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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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奎昌還有其他幾個士官連忙低下頭說了聲明白,湯克勤重重地哼了一聲才推門而出。
懸挂在房間頂上的油燈随着輪船一搖一晃,明晃晃的燈光照在每個人疲憊的臉上,投下一層陰影。段慕軒坐在床上,而一旁幾個士官強撐着陣陣襲來的困意,守在角落中不住地打哈欠。
船身在河海交口處劇烈的搖晃,這種搖晃讓慕軒只感覺自己的腦袋疼得快要裂開,而在大腦的疼痛之外,喉頭還湧出無法抑制的惡心。王奎昌看見他臉色難看,便端了一杯水給他:“慕軒哥,先喝一口水吧。”
“奎昌,你知道船什麽時候開嗎?”
段慕軒接過水看着牆面上的鐘表問道,而現在已經是淩晨的一點半。
王奎昌小心地看了一下周圍昏昏欲睡的幾個人,仍有兩個人警惕地看着他們這裏。頓了頓,他低聲回答說道:“大概還有四十分鐘就開船。這是離開上海的最後一班船了,除了作為掩護的軍隊其他的所有人都必須上船離開上海。”
段慕軒只聽清楚了四十分鐘幾個字,其他的便再沒聽見了。他面容蒼白,額頭上痛苦地暴起青筋,額角浮現着豆大的汗珠:“……那離開上海後,整個軍隊去哪裏彙合?”
王奎昌搖頭,低聲道:“現在還不清楚,也許是香港又或者是澳門,總之不是共|産黨的地盤就對了。上面的人恐怕是在想等到了一個地方休養生息整頓軍隊再卷土重來吧。”
“……中國,還要打多少年的仗才肯休息?”段慕軒緩緩眨着眼睛,輕聲嘆了一口氣。而下一刻,他的眼前突然一片黑,“奎昌,外面為什麽這麽鬧?”
王奎昌哦了一聲,解釋說道:“共軍馬上就要攻破防線打進上海了,黨內只要是長了腦子的人都清楚留下來被抓住那就只有當俘虜的命,所以現在所有人都在緊巴巴地上船;并且,委員長下令,要把上海存儲的所有金子都運走。”男子的聲音不經意染上一絲不平穩的哭腔,哽咽說道,“還有……慕軒哥,你知道的,手下的兵都管不住了,每個人都在搶物資,這種時候大家都覺得能搶多少搶多少。”
段慕軒撐着頭,好半響,他才勉強恢複了視力。仿佛過了很久般,段慕軒搖頭苦笑着,他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指,挨個數着說道:“民族、民權、民生,連士兵都忘記了最初的信仰。”而等慕軒的視力徹底恢複了之後,他的耳朵就像被人用力堵着,那些聲音仿佛都是天邊的了。
王奎昌心裏難受得快要死掉了,他紅着眼眶搖頭說道:“慕軒哥,那才不是我們的兵只是抓來的壯丁!……真正記得三民主義的兵,早就死光了!”真正還記得黨國信仰的士兵,早就死在了抗戰的硝煙中、亡在了內戰的烽火裏!
雨水攜着海浪特有的鹹澀味道的風,而黃浦江如同一只難馴的野獸一直在咆哮着、撕咬着江上的船只,毫不留情地發出一聲聲怒吼,和那一道道劈開夜幕的閃電較量着、對峙着,看誰會先服輸低下自己高昂的頭。
“奎昌……你有沒有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驀地,段慕軒眉目輕觸地偏着頭,仿佛在細細分辨着聲音,“是不是有人在叫我?”
外面沸騰得像油鍋一般,人聲吵鬧聲嚷罵聲混雜在一起,讓人聽了便生厭。
王奎昌奇怪地看着段慕軒,搖頭說道:“沒有啊,我沒聽到啊!”就是真的有人在叫段慕軒的名字,以慕軒他早已損傷了大半的聽力又怎麽會聽見呢?
段慕軒偏着頭仔細地聽着……他緩緩眨了一下眼睛,不,他聽見了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一定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此時,船身猛烈地搖晃了一下,房頂上的油燈啪地一聲爆掉了。
船上幾個士官騰地一聲站起來,王奎昌只覺得面前一陣風刮過,便聽其他幾個人吼道:“跑了!段慕軒他逃跑了!”
說着就要沖出門去,王奎昌連忙攔住他們,雙目猩紅着怒聲吼道:“你們想幹什麽?”
其中一個人拿着槍,義正言辭地說道:“總司令已經明言說了,那是逃兵要槍斃的!”
“槍斃?”王奎昌當頭給了那人一耳光,順勢就舉起了槍,對準那人的額頭,“你知道他身上有多少軍功章嗎,憑你也配說他是個逃兵?老子警告你們,今日誰若是敢槍斃了我慕軒哥,老子就先斃了誰!這不還沒有開船嗎,馬上去找人!”
船舷上被堵得水洩不通,探照燈在高處來回地掃着,引得人心惶惶。段慕軒奮力擠下舷梯,在擁堵的人群中找着那聲音的來源。雨水從他的帽檐上滑落,他逆着人流焦急地尋找着。
他不會聽錯的,他怎麽會聽錯呢?
在那些模糊一片的嘈雜聲音裏,他唯一能夠分辨出的,便只有她的嗓音。
“阿落!阿落!”
段慕軒聲嘶力竭地喊道,而人聲雨聲浪聲雷聲将他的聲音一次次地掩蓋下去,可他仍舊能清楚地聽見落旌在喊着自己的名字,一遍遍,一聲聲像是催命的鼓聲一般響在他的耳旁。
“慕軒!——”
猛然地,段慕軒背影一滞,掰着別人肩膀的手緩緩松開。
他猛地回過頭,眼神便鎖住了身後烏壓壓的人群。雨水滑進眼角最後又滑落,段慕軒顫抖地吸着氣,而那一刻,他的目光穿過大雨滂沱越過洶湧人群,就那樣精準無誤地落在落旌的身上。
就在那一刻,落旌也回過頭,盛滿了慌亂水汽的杏眼直直地看向一身軍衣淩冽的男人——那一刻,本來還逞強在眼眶中的水幕滾滾而落,落成那些年鎖在心裏經年發酵的炙熱愛意。
汽船上的探照燈來回掃射着,每到一處,都會讓人心更加慌亂動蕩。落旌眼前模糊成一片,又從模糊再次變為清晰,看着慕軒奮不顧身地推開擋在他們之間一個又一個的人,毫不畏懼地大步大步地朝她的方向靠近。
黃浦江水因為大雨在掙紮着、不安着、翻動。輪船在江面上搖搖晃晃勉力支撐,而伴随着滾滾的雷聲,夜幕猛被一道樹枝狀的閃電狠狠地撕裂劈開,像是生生扯開的鮮血淋漓的傷口。
落旌捂着嘴,她突然覺得所有的一切不重要了。
——黨派之戰,信仰之争,善惡是非跟那個正朝着自己奔來的男人比起來,統統不重要了。她突然聽到了十幾年前被送上火車哭泣的自己,那埋藏心底的哭泣聲:
她想跟他在一起,哪怕前方不見半分希望;
她要跟他在一起,無論是生或死,他們都要在一起!
“阿落!……阿落!——”
那一聲聲的呼喊引得周圍的人們紛紛側目,而在探照燈的照映下,他們只見一個冷冽軍官闖過茫茫人海,抓住了自己愛人的手。
就在手指勾住的那一剎那,段慕軒伸出手猛地将落旌抱在懷裏。軍帽下,冰涼的雨水從他棱角分明的臉龐滑下,段慕軒後怕地抱緊落旌,他們之間差點……差點再一次不告而別!
落旌雙手緊緊地摟住段慕軒的脖頸,帶着哭腔說道:“對不起……慕軒,真的對不起。不管你做什麽樣的決定,選擇站在那條隊伍,我都跟你一起。”
南京被解放軍占領後,君閑告訴她,國民黨的軍隊馬上要撤退。
是走是留,她自己決定。
所以這一次,她選擇了段慕軒。
因為她的丈夫是他,她在這人世最深的羁絆是他,她想要白頭到老的人仍然是他。
慕軒的眼瞳倒映出落旌的模樣,在大雨滂沱中,他眉目輕觸地捧着落旌的臉頰:“阿落,你不後悔嗎?”而見落旌堅定無畏地搖頭,段慕軒一把摘掉了頭上的軍帽,低下頭捧着落旌的臉頰深吻着她的唇——輾轉悱恻,帶着他此生最終的情深。
在雷聲與雨水中,段慕軒捂着落旌冰涼的臉頰,凝聲說道:“阿落,我會勸說委員長投降!”他的額頭抵着她的,“相信我,一日不行我跟他耗一日,一年不行我跟他耗一年。如今共|産黨已經占領了大半江山,只要說服委員長,中國總會有統一的一天。”
落旌緊緊抓着他胸前的衣襟,眼瞳濕潤:“我跟你一起!……慕軒,你不可以丢下我!”
伴随着汽笛開船的聲音,幾聲突兀而響亮的槍聲讓人群混亂起來,人群就像是往燒了許久一鍋油潑了水,炸得不可收拾。
段慕軒搖頭,他一把摘下了胸前的徽章神情凝重地交到落旌手中。
而在越發大的雨水中,他大聲對她說道:“他們不會允許我帶你上船的。相信我!阿落,你信我!總有一天,我會帶着對你的承諾回來的,你一定要等我!”在燈光掃過的那剎,落旌卻清楚地看見慕軒臉上斑駁的淚痕,還有從他眼眶滑落的眼淚。
落旌抹了一下眼睛,眉眼間是難得的鄭重:“好,我等你!一年不來我等你一年,十年不來我等你十年”她發了狠,緊緊地抱住他,而手裏緊緊攥着他的功勳章,在他耳旁大聲說道,“段慕軒你給我聽好了,一輩子,我就只等你一輩子!如果你還不來……下一世,下一世,你就別想我再等你了!”
段慕軒摸着落旌的腦袋失笑着,剛想說什麽又聽‘怦!’‘怦!’兩聲。
旁邊的人被擊中倒在血泊裏,鮮血刺激着所有人的神經。
落旌一下子被慌亂的人群擠得向後倒去,段慕軒驚得拽住她的一只手,可就是這麽一個岔子,段慕軒便被人拿住了。
王奎昌還有另外幾名士官死命地按住段慕軒,王奎昌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大聲說道:“哥,算我求你了!船馬上就開,如果還不回去你會被就地正|法的!”
“阿落!抓緊我的手!”
段慕軒嘶聲喊道,眼紅得想要殺人一般。
見段慕軒不理,王奎昌只好對另外兩個人說道,“把他打暈了拖回去!”沒等落旌站穩,段慕軒就被人用力敲暈了。
兩只緊握住的手先是從手腕、手掌、指骨再到指尖,最後像是紅線啪地一聲被生生扯斷,而紅線兩頭的人置身于人海裏兩個不同的漩渦中,往不同的方向流去。
落旌被生生擠出了人群,而那艘汽船緩緩開動。
而等她追着船一路跑到碼頭的末端時,她驀地站起來,手裏緊緊攥着那枚功勳章,幾乎是拼盡全力地喊道:“慕軒,我等你!你聽好了,我等你!”暴雨漸漸小了,而江水也平靜下來,仿佛那些喧嚣動蕩都只是一場幻覺,除了碼頭上的鮮血與彈孔,還有一個傷心的女子。
一年不來,就等一年;
十年不來,就等十年;
一輩子不來,她就等他一生!
落旌緩緩蹲下來,雨水從她發間滴落下。
她想,這人世那麽長,可只要他回來,她總能等到他的。
不知過了多久,勝利的號角聲隐隐約約從遠方傳來,浩浩蕩蕩地吹響了整片浩瀚天地。落旌怔怔地擡起頭,只見到江邊遠處的天際泛着魚肚白色,而一輪紅日就在江面下醞釀着光,仿佛要為這片天地指引一個新的未來。
慢慢長夜,終是過去。
天,亮了。
作者有話要說: 在這一章裏,有一個高考的知識點:
臺灣問題是:中國內戰遺留下來的問題!中國的內政問題!中美關系的障礙!
對于那些所謂的其他殖民主義侵略遺留問題之類的答案統統都是狗屁!
大家記好了,不要給那些臺|獨分子鑽了牆角說日本占領什麽之類的,就是內戰遺留問題!
這大概就是最後一個矛盾了,希望我有生之年能夠看到臺灣回歸、祖國完整(應該能的吧),不然就真的太辜負當年的人們了!
日常科普:
臺灣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不僅在法律上而且在事實上已歸還中國。
之所以出現臺灣問題,與中國國民黨發動的反人民的內戰有關,當時以蔣為首的國民黨集團依仗美國的支持,置全國人民渴望和平與建設獨立、民主、富強的新中國的強烈願望于不顧。早在1945年8月14日在日本投降前一天,國民黨政府同蘇聯簽訂“《中蘇友好同盟條約》”,國民黨政府承認外蒙古獨立為主要條件換取蘇聯出兵中國東北,至此失去180萬平方公裏的外蒙古的中國華北變成內凹形,邊境線後退內凹達千餘公裏,中國北部版圖從飽滿形狀到彎月形狀。
注:
1.本章資料考據自《1949舊聞新解:國民黨敗退臺灣 逃命一般的撤離》,來自國民黨老兵王楚英的回憶。
2.先別急着擔心阿落和慕軒,因為本文雙結局,但為了保持小說的連貫性,晉江放一個,我微博放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