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Chapter.72鬼神信仰
伊藤奈良扯了扯嘴角,站起身好以整暇地抱着胳膊, 不無嘲諷地說道:“我還以為, 你還會來得再晚一點呢!高、橋、君。”
“……高橋?”
落旌不敢置信地盯着高橋正彥身上軍服的标志,喃喃道, “你居然也在這裏?”
高橋正彥的後背一僵,他沒回頭只是怒視着伊藤奈良, 語氣帶着毫不掩飾的不耐煩與厭惡痛恨:“伊藤君, 你到底想怎樣?”
“好歹也是同學一場,不過請江口木子來喝個茶, 你緊張什麽?”
“還是說,你怕我你這些年做的好事情一件一件抖出來給她聽嗎?”
伊藤笑得一口白牙森森, 偏頭看向高橋身後的落旌,掰着手指慢條斯理道, “如今這南京1644防水疫部隊的第四任部隊長、關東軍第五軍團軍醫處長、少将軍銜以及如今石井教授的乘龍快婿。江口同學, 我想你這麽聰明,應該不用我提醒也能明白這樁樁件件的背後都意味着什麽吧?”
落旌死死地攥着拳頭,她當然明白, 那意味着成千上萬條中國人的人命和堆成山的累累白!
高橋正彥像是憋着極大的憤怒, 惡狠狠地瞪了伊藤奈良一眼。他轉過身, 面無表情地給落旌松綁,而整個過程沒有任何一句辯白、否認或者解釋。
落旌不敢置信地皺眉, 怔怔地看着正在給自己松綁的高橋正彥。她這才發現高橋君整個人變得厲害,眼神透着疲憊與滄桑而眼底的烏黑越發明顯。
而伊藤奈良繼續補充道:“你沒想到吧,正是你昔年的好友幫石井四郎發明了陶瓷細菌彈, 運用在細菌戰中,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中國人死在它的手上!呵,我雖然是個醫學狂魔,可你現在面前站着的,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魔鬼。”
“你給我住嘴!”
高橋回身怒視着伊藤奈良,“最後警告你一次,別來踩我的底線!”而一旁的日本兵面面相觑,第一次看到部隊長和副部隊長争鋒相對得這樣厲害。
伊藤冷笑了一聲,而高橋抓着落旌的胳膊就走,臉色沉得可怕。見到兩個人的背影,伊藤眯着眼睛,冷笑一聲。而一旁的士兵想要說什麽,伊藤陰冷地掃了他一眼,便讓那人住了嘴巴。
等到伊藤回到自己的實驗室內,他走到窗臺邊的電報機前面無表情地按着鍵,房間裏安靜得只剩下了滴滴聲,最後歸寂于長長的一聲滴——
房間裏磚紅色的器官标本安靜地泡在福爾馬林中,一身軍裝的男人插着兜看着玻璃後的那一顆心髒标本,自言自語地問道:“你想她死嗎?”而後一秒,他又換了一副面孔,神情冷酷而傲慢,硬聲道,“她死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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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旌被高橋正彥一路拉着走進一棟朝陽的紅樓,兩人之間一路無話,生疏得像是陌生人一般。
“這裏是我的私人辦公室,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能進來。”高橋正彥把落旌帶進一間實驗室,幾乎是以強硬的語氣命令着,“在我把你安全送出這裏之前,你不能離開這個房間半步。”
落旌深深地盯着他,問道:“所以說,伊藤奈良他說的,都是真的?”
高橋沉默下來,半響,他才放松下來般垮下了肩膀,幽幽說道:“我會找個機會,等那個瘋子不在的時候把你送出去。一日三餐我會給你送過來,你先在這裏休息吧。”聞言,落旌滿眼的痛心與失望,他的顧左右而言已經告訴了她答案。
“別這樣看着我!木子你沒有資格!”
高橋泛着紅血絲的雙眼令人感到害怕,他神情激動地說道,“凡是進了這裏的人沒有選擇,我沒有選擇,鈴木也沒有選擇。如果不選擇去殺人,那麽就會被當成垃圾一樣被清掃!”
落旌紅着眼,更加激動地攥着手,荒謬地反諷一笑:“因為沒有選擇,所以只能去殺人?!高橋,你難道忘記你學醫到底是為了什麽嗎?”
她還記得,曾經那個青年在櫻花樹下說,學醫是為了救人!他們有十年沒有見面了,落旌不知道,十年到底發生了什麽才會把一個醫生變成劊子手,一個拿着手術刀的魔鬼!
聞言,高橋一把抓着她的肩膀,雙目泛紅:“我再說一遍!木子,別這樣看着我!你沒有資格!我們不過是為自己的國家效勞,這有什麽錯?!”
落旌用力掙脫開他的手:“所以,你的效勞就是拿着本該救人的手術刀去殺人?你們不過是打着幌子滿足自己變态的欲望。活體實驗、細菌戰争?你們簡直就是披着人皮喪失人性的野獸!”
那一刻,落旌震驚地看着像一頭暴怒獅子的高橋,分外眼紅的神情仿佛要殺人一般。他發狠地捏住落旌的下巴,死死地抵住她的額頭:“不準!不準這樣說!”
落旌雙手開始奮力抵抗,而男人跟女人間力量懸殊的一面,此刻毫不留情地被揭示了出來。高橋以一種壓倒性的力量将她推到牆壁上,雙手用力地掐着落旌纖細的脖頸,用力到連他手上的青筋都是滿布的:“你不準這樣說!”
落旌被他掐得說不出話來,手指死死摳着高橋的手背,臉頰因為窒息而漲紅着。然而下一刻,高橋猛地松開手,落旌被那股大力重重地甩到了門後。女子用盡所有力氣咳嗽着,而空氣中卷動着風雨欲來的壓力。
窗戶上挂着的黑色風鈴因風被吹得叮鈴作響,高橋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後怕地看着自己不住發顫的手指,等到原本激動的空氣一下子平靜下來,細小的塵埃緩緩漂浮着。男人懊惱地松了松領口,低聲說道:“對不起,我太激動了。”
落旌喘着氣,她直起身定定地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昔日同窗:“你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她不明白,當初那個溫和善良的青年,到底去了哪裏?
高橋眼神複雜地看着落旌脖頸上的發紅指印,他這才清醒過來自己做了什麽樣的事情。五指無力地插在發間,他自嘲地笑起來,退後了一步:“其實你說得對,我們沒有人性。因為在這裏,不需要人性。”他退了一步靠在窗臺上,點了一根煙抽着,而窗臺上的煙灰缸插着滿滿的煙頭。
高橋吸了兩口煙才緩緩說道:“鈴木死了,在四年前。他是自殺的。”
房間裏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像是一場持久的沉默拉鋸戰。高橋君倦容晦澀地扯了扯嘴角:“四年前我們還在東北七三一部隊由石井四郎親自指導。我們幾個中,只有鈴木是信仰基督教的,他的膽子也是最小的,所以只能去做拉人的活。後來,他悄悄放走了兩個孩子,他私下跟我說,他們的母親臨死前這樣求他讓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而且,他覺得那些孩子實在是太可憐了。”
落旌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卻更加沉默下去。
高橋正彥面容疲憊地看着那盞黑色風鈴:“後來,不知道這件事怎麽在隊裏傳開了,大家都說鈴木不配做日本人,他承受不住壓力就選擇了一個天氣很好的日子,自殺了。”
窗邊的風鈴響起聲來,落旌指尖顫了一下,想起了當年與自己插科打诨的青年不禁眼眶發熱。
高橋抽了一根又一跟,他的煙瘾越發嚴重,因為只有依靠這個,他才能緩解壓力。他捏着眼角說道:“木子,你知不知道死亡的痛苦?如果你解剖過活體,就會明白死亡可以是一件多麽痛苦的事情。我越來越害怕死亡,說起來挺可笑的,我選擇活下去,但活得生不如死。我能感覺到這場戰争快結束了,等它結束,我就帶着鈴木的骨灰盒回日本去。我從沒想過自己來這裏,會這麽痛不欲生,就像行屍走肉一樣活着,最後變成一個十惡不赦的惡魔。”
那一個晚上,高橋說了很多,不停地說着。
從鈴木死後,他便再沒有人可以說他心裏的話,而他說話時大部分都是在抽煙,偶爾才會默默流淚。落旌一直保持着安靜地聽着他語無倫次的話語,卻無法安慰他。
因為她連自己都無法寬慰。
她擡起頭看着窗口處挂着的已經褪了油彩的貓頭鷹風鈴,而風鈴上還系着一根陳舊钴藍色發帶。落旌眯了眯眼,覺得那有些熟悉,想起來那是桃花節時,鈴木想要送給百合子的禮物。
那钴藍色的帶子點綴着黑色風鈴,在空中搖着。
不知人世罪惡的風鈴發出的音,清透蒼涼,可卻聽得無端想讓人想要落淚。
當高橋呆在實驗室時,很多時候他都不會說話,甚至,他連呼吸的聲音都沒有,好像随時要和這個世界斷絕一切聯系。他的目光有時候太過複雜,讓落旌看不清楚,他一個人在想些什麽。
窗外濃厚的夜色格外沉重,像是一汪無風天裏的淺塘,而這裏的人都是懷着肮髒秘密和扭曲人格的強盜與劊子手。
高橋和伊藤是天生的對頭,可是卻寧願呆在一塊,因為至少這樣他們才會證明自己曾經是人而不是兇蠻的野獸。接下來的兩個月裏,兩人就像是兩只蟄伏的野獸一般呆在集中營裏,誰也不肯先離開這裏以免給了對手機會。
伊藤不會讓高橋帶着落旌離開,而高橋擔憂伊藤趁自己不在時對落旌下手。
外面的戰局千變萬化,他們這裏也接收到來自石井四郎加急的電報:日本皇軍陷入危機,而現在日本需要細菌戰争才能翻盤。可是誰也不想去理會,可能每個人都對如今的局面疲憊不堪。
集中營裏總會讓人感覺到有什麽在嘶聲痛苦地嚎叫,但是在這裏的人,早已麻木。
可落旌快被這種聲音折磨瘋了,當她在一個晚上從窗口上望去看見了戰俘和平民被一批批送進‘倉庫’時,她的眼底閃過一絲光,快到無跡可尋。細菌正在大批大批地生産着,而送來的‘實驗體’更新得很快,可是這依舊不能阻擋日本戰敗的腳步。
高橋經常靠在窗臺上一根一根抽着煙,落旌遞給他一瓶藥,淡淡說道:“這是我配出來的,雖然不能緩解痛苦但是至少可以讓你的煙瘾沒那麽大。”
高橋拿着那瓶藥,苦笑:“你這兩個月就在鼓搗這些?不過多謝了,木子。”
落旌沒說話,轉過身繼續調配着藥劑。
高橋癡癡看着她的背影,這些天是他在這十年裏感覺到最輕松的時候,而這種感覺讓他迷戀着落旌的存在:“戰争很快就要結束了,雖然石井四郎不停地宣傳着這才是細菌戰的時代,可我知道,日本很快就要輸掉這場戰争了。現在整個集中營裏都彌漫着死亡的氣息,很多人都開始疑心鬼神的事情,像是瘋子一樣。”
男人低頭打量着手裏的藥劑,湊過去聞了一聞,然後微微一笑,“畢竟做過那麽多傷天害理的事情,始終都還是害怕遭到報應的。”
落旌停下了手裏試藥的動作,半響,她靜靜說道:“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有鬼神,那麽就不會有那麽多無辜的人死去了。”
高橋不可置否:“是啊,其實世上從來都沒有鬼神,只有人心的業火。”
兩人沉默良久,而高橋一直輕握着落旌給他的藥劑,他希望時間能夠永遠停留在這一刻,因為只有在鈴木和木子面前,他才能記起自己是一個人而不是冰冷的劊子手。
他走上前輕輕擁住落旌,不敢太使力因為怕這是一個夢境。他能感覺到懷中的女子身體一僵,可是她卻沒有選擇推開。
想到這兒,高橋笑意漸深,低聲問道:“我會遭到報應嗎?”
落旌沉默着,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
高橋松開了落旌,打量着從她手中拿過來的試劑,臉上帶着古怪的笑容:“我很高興,你用的只是能産生幻覺的瓦倫尼克林,而不是你最擅長提取的杆菌。”
落旌面色一白,只見高橋轉過身,而他的笑容裏透着一股濃濃的絕望,“木子,我已經遭到報應了,再沒有比你給我的責罰更加痛苦的了。”
落旌不知道該如何做,只能抿着唇看着地面,而此時鎖舌轉動發出聲音,下一秒門被砰地一聲打開,一道女聲伴随着掌聲響起,帶着令人生厭的語氣——
“聽吶,多麽深情的話語,多麽迷人的告白!”
“我甚至還不知道我的丈夫可以有這樣羅曼蒂克的一面。”
高橋正彥眉間在那一瞬間緊緊皺着,而落旌下意識得想朝門口看過去卻被高橋正彥擋住,然而他忘記了,門口有一面大鏡子,從折射之中,落旌見到來人是一個女軍官,眉眼淩厲而透着高傲。
高橋語氣不善:“春代子,你怎麽來這裏了?”
石井春代子嗤地一聲笑:“怎麽,我是破壞了你跟你情人的幽會嗎?我只不過是傳達命令的,沒想到,倒是見到了這樣有趣的一幕。”她說話時捏着高高在上的姿态,讓人一聽便不舒服。
“我想,很早之前你我就已經劃分了界限。”
高橋奈良目光裏透着不耐煩,“有什麽話,就趕緊說。”
石井春代子不甘地吸了一口氣,最後嘲諷地下了起來:“你以為我想來這個鬼地方嗎?不過是父親大人讓我通知你,準備好撤退的準備!哦對了,伊藤發去電報說抓到了一個中國人,是多年前父親大人一直尋找的實驗體。父親大人現在沒有時間,讓我把那個中國人帶去滿洲。到底是什麽實驗體,能讓父親大人這麽重視?”
落旌臉一白,連手指間都是冰冷的,卻聽高橋不慌不忙地說道:“實驗體被關在了‘倉庫’裏,不是要做好撤退的準備嗎?等處理完這件事情,我同你一起回去。”
石井春代子聽到最後一句話時,冷冰冰的面容上終于有了一絲笑意。她挑了一下眉毛:“那你的這個情婦呢?你打算拿她怎麽辦?”
“話別說的這麽難聽。”高橋冷冰冰地警告道,“這也不關你的事情。”石井春代子哼了一聲,她撇過頭卻剛好瞥到房間中唯一的落地鏡上——
透過那面鏡子,落旌看見了石井春代子先是驚愕再是憤怒的目光,最後通通都化為了嫉妒。她毫不懷疑,如果只有自己和她在這裏的話,那個女人會撲上來将自己撕碎!
“沒想到過了這麽多年,你還對你那個初戀情人念念不忘!”
石井春代子眼裏的嫉妒像是毒蛇的芯子,“就連找一個情婦也比着她的模樣找一個一模一樣的!呵!高橋君,你可真是癡情得讓我大開眼界!只不過,你要知道,我得不到的東西別人也休想得到!”說罷,她從鏡子中狠狠地剜了落旌一眼,重重地哼了一聲轉身離開,空曠的樓道裏,軍靴踏踏作響的聲音久久不能散去。
高橋似乎松了一大口氣,他轉過身:“木子,沒想到春代子來了!她是個瘋子,你別理她!木子,我會在這裏徹底被毀滅之前将你送出去!”
落旌怔怔地看着他:“毀滅?那麽那些戰俘呢?那些被抓來的中國人呢?”
高橋眼睛裏出現了冷厲的光,他似笑非笑地盯着落旌:“木子,你已經忘了我如今已經是魔鬼而不是聖人。如果可以救你,我不在乎手上再添多少人命。……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會遭報應,但是我要帶你離開這裏。”
……“高橋君,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學醫到底是為了什麽?”
……“有沒有想過,醫學真正的意義又是什麽?”
……“當然是為了有一天能夠救死扶傷啊,這不是醫生一直以來的信仰與準則嗎?”
耳旁回蕩着當年青年學生的答案,落旌皺眉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簡直瘋了!她終于明白眼前的人不再是當年心懷仁慈的高橋君,他只是一個拿着屠刀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對應章節31,兩章連起來讀,大概就能發現細節了。
哈哈,感覺和尋寶一樣,有人能挖出前後的呼應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