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Chapter.73善惡闊別
誰也沒想到對日本的報應會來得很快,倉促突然, 可也是順理成章。
1945年8月6日, 為了避免采取大量傷亡的登陸戰以及在先蘇聯一步拿下日本本土,美軍在日本廣島投下第一枚原子|彈, 3天後又在長崎投下第二枚原子|彈。蘇聯紅軍根據《雅爾達密約》,于8月9日出兵中國東北橫掃日本關東軍。
當這個消息從廣播中一出, 南京整支防水疫部隊都被絕望籠罩着。
落旌一直呆在高橋的私人辦公室裏, 她曾經透過房間裏明亮的窗戶看到一批批中國人被運進這裏,然後再把他們殘破的屍體一批批地送進焚屍爐。而現在她将從同一扇窗戶中, 看着這些日本人因為絕望走向死亡的道路。
自殺的士兵越來越多,因為他們無法承受戰争失敗帶來的懲罰。
不過是短短幾天, 這裏連空氣中腐骨的氣息都沾染上人的絕望。
那些日本人瘋狂地銷毀着所有資料、材料、設施甚至是俘虜。他們不能也不敢讓任何國家,任何人知道細菌部隊存在過。
摧毀、焚燒、屠戮, 戰敗前的日本人都瘋了, 又或者不該稱他們為人。
黑暗無邊,而那些回蕩在集中營上空的慘叫聲,像是鬼魅般鎖魂不斷。
落旌緊緊捏着手, 她害怕自己會死在這片煉獄裏。
她還沒有見到慕軒, 還沒有真正嫁給他, 他們還沒有一個完整的家。
門被緊急地敲響,落旌走過去打開門, 卻見平日跟在高橋身邊的助手對自己嚴肅地說道:“夫人,高橋少将命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他的目光像是毒蛇,仿佛一旦落旌拒絕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朝她噴出致命的毒液。
落旌捏着口袋裏的試管液, 像是吃了定心丸般,她朝他點了點頭,走在那個助手的前面。寂靜到發慌的樓道裏,落旌的心一點點揪起,而下一秒她就被人捂住嘴臉迷暈過去。
“……伊藤少将?”那個助手收回自己手裏的刀,有些害怕地看着眼神發狠的伊藤奈良,“你怎麽會在這裏?”
伊藤面無表情地接住被迷暈的女人,想看着死人一般看着那個助手,冷冷道:“你可以滾回去告訴石井春代子,這是我看中的實驗體。”見那個助手還在猶豫着,他眯了眯眼睛提高聲音,“立刻給我滾!”
當年那份試驗計劃伊藤奈良寫得很詳細,就像自己親手剖過江口木子的身體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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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過了這麽多年,試驗計劃的主體就躺在解剖臺上,安靜地像睡着了一樣。伊藤細細地觀察着她的脖頸上的紋理,而解剖刀比着那紋理輕輕滑過,連刮起的風帶着瘆人的冷意。
他的表情像是來自地獄的惡鬼,而目光深處,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伊藤奈良終是沒有下刀。他永遠無法承認自己對這個中國女人的心軟,但是他的手無法拿起引以為傲的手術刀,這是事實。
“高橋想帶着你遠走高飛,真是癡人說夢。”
伊藤注視着沉睡的落旌,低聲說道,“石井春代子那個女人不可能容忍背叛,而高橋這輩子也不會擺脫石井家族的夢靥。啧,我永遠地輸給了你,你現在是不是很得意?有時候,我真的讨厭死你的這雙眼睛,讨厭極了。”說着,他的手指已經放在了落旌的眼皮上,他的眼底帶着戾氣,可是很久之後,他仍舊沒有下去手。
這不像一個魔鬼,但是他發現,自己開始找回做人的感覺。
空曠的樓道裏傳來腳步聲,伊藤疑神疑鬼地直起身,而目光突然撇到地面上多出來的影子,伊藤後背的汗毛一根根豎起,他猛地一回頭手中的解剖刀高高舉起——沒有人!他已經是第三次出現這種幻覺,甚至無數次在夢裏,他都能夢見從前慘死在自己手中的中國人。
後頸猛地一疼,伊藤震驚地回頭,而他後頸上還紮着一支針管。
“你……是你……”一陣眩暈襲來,伊藤奈良不敢置信地看着高橋奈良,只見男人身上的軍裝沾染着大片還沒有幹的血跡,不知道是誰的。
解剖刀掉落在地上,發出的回聲像是索命曲。
高橋面無表情的臉上還帶着一點點血跡,他看着快要暈過去的伊藤,沒什麽語氣地說道:“看在你沒有動手的份兒上,我就放過你這次。”
藥效發揮,眼皮沉得如同鐵塊。
伊藤奈良倒在地上掙紮地看着高橋抱走解剖臺上的女人,不甘心地抓住地上的解剖刀,刀面反射出他眉眼間的陰狠:“你想帶着她離開,做夢!”
當落旌清醒過來時,她發現自己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裏,然而身上的衣服不是她的。房間沒有點燈,可是外面的人聲喧鬧越發襯得房間中寂靜得詭異。
“你醒了。”
落旌吓了一大跳,她轉過頭才發現高橋正彥坐在角落中:“高橋,我怎麽會在這裏?”落旌在房間中嗅到了鮮血的味道,狐疑道,“你受傷了?為什麽不開燈?”
感覺到落旌語氣裏的擔心,高橋不禁微微一笑:“放心,我沒有受傷。因為我怕開燈,房間裏的屍體會吓着你。還記得嗎,從前在學校的時候,你害怕的實驗總是我來幫你做的。”
落旌越來越不明白他的想法了:“你到底想說什麽?”
高橋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帶着福爾馬林味道的手指緩緩劃過她的臉頰:“我殺了石井春代子和那個被她派來監視我的助手。呵,那個瘋女人竟然膽大妄為到想要害你,還有伊藤奈良,沒想到過了這麽多年他依然把你視作實驗體……為什麽你在發抖?木子,你在害怕我?不可以,你不可以害怕我!”
他的語氣一下子變得激動起來,雙手用力攥住落旌的手腕,“你不可以怕我!我們離開這裏,只要離開這裏,我就不再是魔鬼我會重新變成人!”
他已經瘋了,徹底瘋了。落旌搖頭說道:“我不會跟你去日本。”她的意思是不會跟高橋走,然而激動的高橋卻理解錯了她的意思。
“當然不回日本!”
高橋激動地睜大眼,說道,“我殺了春代子,石井那個老家夥不會放過我!不僅如此對,日本被原子|彈徹底炸毀了,又即将作為戰敗國被審判……哦對了,美國,我們現在就去美國!”
說罷,他提起早已收拾好的箱子,将落旌拽下來,“不可以讓別人發現我們!細菌部隊不可以留下任何證據,他們不會讓你活着離開這裏!放心,木子,無論如何我一定會保護你的。鈴木君死了,我只有你了!”
落旌怔怔地看着朝她笑着的高橋正彥,她知道這是她唯一可以逃離的機會。于是,她握住了高橋的手,安撫着他的情緒:“那我們趕快走吧。”
整個集中營都彌漫着腐骨、鮮血與硝煙的味道,不管短短幾天,這裏已經被毀成了廢墟。落旌穿着春代子的衣服被高橋護着離開,一路上她看見一批批日本士兵準備上車離開這個地方。
國民黨的軍隊馬上就要空降南京,接受日本軍人的受降儀式。落旌這才發現集中營的位置有多隐秘,如果不是高橋領着自己走,憑她一個人根本走不出來。
一匹馬等候在荒蕪的路口,很明顯是高橋備下的。高橋正彥臉上是壓制不住的喜悅,帶着期盼地所道:“木子,等我們離開了南京去上海然後就乘船去美國,這樣就不會有人再知道我們了,沒有人再知道我們了!”
黎明的紅日剛剛升出地平線。天空還是墨藍色的,可天地交界的地方已經出現了魚肚白。風吹過落旌嘴角的頭發,她靜靜地看着高橋正彥,而眼前男人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落旌說道:“高橋君,我不是什麽江口木子,我姓李叫落旌。”
“這些事情你可以以後再跟我說。”
高橋正彥神色漸漸冷下來,臉上的肌肉繃着,手緊緊握成拳頭,“以後,我還會有很多時間聽你講那些根本不重要的事情。”
落旌平靜地看着他,說道:“我不會跟你走。”
高橋正彥卻驀地笑起來,眼瞳深處帶着入骨執念,嗓音發顫:“你不怕死嗎?”
而下一秒他掏出手|槍,槍口對着落旌的額頭,冷聲說道“我再給你一次機會,選擇跟我在一起,或者被一槍打死。”落旌看着他近似變态的笑容,心一點點涼下去。
長空高出,飛機發出的轟隆聲音讓高橋的神經更加緊張,他緊張得快要拿不住手裏的槍,怒聲吼道:“快說,說你立刻就要跟我一起離開!”然而,落旌卻認命地閉上眼,垂落在兩邊的手緊緊揪着衣角。
只聽“砰!”地一聲槍響,落旌的臉上被濺上了灼燙的鮮血。
下一刻,女子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見面前的高橋,看着他胸口上的衣襟緩緩氤氲出了一朵血色的花。然而高橋先是怔怔地看着自己胸口上的血洞,随即解脫般地笑起來:“……原來,竟是這樣的輕松……原來,死亡竟然這樣容易。”
“高橋君!”
落旌眉目輕觸地看着他臉上解脫的神情,終于肯定當年那個高橋回來了。
獸性代替了人性占據他的驅殼,而這一刻,他的人性終于回到了他的身上。
夜色正一點點被天邊的光驅逐,而落旌擡起頭便看見了舉着槍的伊藤奈良。槍口冒着煙,伊藤握着手|槍的那只手上有着大大小小流着血的傷口,而他對落旌偏頭一笑,似乎在說下一個就是你。
高橋回身舉着槍對着伊藤,對落旌喘着粗氣說道:“木子……快,上馬!沖過去,朝他的方向一直沖過去,不要回頭,然後,就可以……出去了!”落旌不再猶豫翻身上馬,高橋吃力地舉着槍跟伊藤對峙着,而伊藤明白高橋不過是想趁着自己分神讓木子平安離開。
高橋想當好人……
伊藤慢條斯理地笑了笑,那麽自己就當那個十惡不赦的人好了。他擡起手,槍口瞄準落旌,每一個畫面都像是放慢再放慢的動作,清晰無比——
……泡在福爾馬林中的标本可以告訴我更多他們主人生前不會願意承認的事情。
……我一向認為,身體做出的反應有時候比意識左右的話語更值得我去相信。
“怦!”
“怦!”
只聽兩聲毫無溫度的槍響,回聲在這荒野裏久久不能散去。高橋緩緩眨眼看着倒在血泊裏的伊藤奈良,而下一秒他直直向後倒去,大口大口地嘔着鮮血——
原來死亡沒有想象中的那麽痛苦。
黎明前的天空是那樣的美,然而,他還從未看過這片陌生土地上的血色蒼空。
他一直害怕自己死後會下地獄,直到現在才發現死亡不過是一扇門。
只有當他跨過那道門,他才能重新活過來,才能和鈴木一同回到闊別了十餘年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