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Chapter.70山呼怒吼
當整支部隊馬不停蹄地轉移到了另一座山頭後,天已經完全黑了。沉沉的夜幕壓在每個人的心上, 壓得每個人都喘不過氣來。
過了一天一夜, 君閑終于帶着人回來了,而福順是整個人暈着被他扛回來的。
君閑把他放在床上給他蓋好了被子, 讓所有人出去只他一個人守着福順。被帶出去的三排所有人被君閑下了命令,誰也不準透露一絲口風, 更不準擅自提起山下的事情。
衆人一頭霧水, 但是都明白,這一趟回來, 只能說明蘇婉母子已經遇害了。落旌坐在炕上,怔怔地看着攤放在桌子上的諾爾曼筆記, 眼淚毫無知覺地往下流着,而上面的紙張已經被淚水氤氲斑駁成一片, 把字跡都弄得模糊不堪。
“你來做什麽!”
一直守在門口的燕兒跳起來, 對着門外局促不安的田川結衣叫道,“我們不會和日本人玩,也不會和你說話!”豆包也堵在門口, 兩人目光恨恨地盯着穿着和服裙子的日本女孩, 像是兩頭被侵犯了領地的幼獸。
誰說孩子不懂仇恨, 他們還那麽小,可是心裏就已經被戰争埋下仇恨的種子, 在大人的不知不覺中,仇恨已經深深地紮根在他們心靈的土壤中,無法抹去。
莫大娘正在垂淚, 嘴裏念叨着哀嘆着蘇婉和栓子。她是一個對孩子那麽寬容善良的老人,可這一次,她對那個忐忑不安地杵在門外的日本女孩選擇了冷漠旁觀。
落旌用力擦了一下臉上的淚痕,将筆記緩緩合上。她起身走到燕兒和豆包面前對他們說道:“燕兒,豆包你們到莫大娘身邊去,她正難過,你們陪她說說話讓她不要太難過。”燕兒從不反駁落旌的話,只好兇巴巴地朝結衣辦了一個鬼臉,便拉着豆包就去了莫大娘的身邊。
落旌靜靜地看着站在門口委屈地抱着自己木偶娃娃的女孩,半響女子緩緩吐出一口氣,用日語對結衣低聲說道:“馬上就要天黑了,你這樣貿貿然跑出來,你的母親會擔心你的……趁着其他人還沒有注意到你,趕快回去吧。”
沒想到,田川結衣更加用力地抱着自己的娃娃,她憋着哭音,仰着小小的腦袋望着落旌,小心翼翼地求證道:“我聽母親說,那個喂我喝藥的阿姨,她……死了。”母親說這裏的人們只會更加讨厭他們,所以她是偷偷溜出來的,因為她不相信那個笑起來溫柔又好看的阿姨會死去。
君閑下令不準人提起這件事情,所有人心裏都難過着,可嘴裏不說,因為他們都知道,最傷心的那個人,此刻躺在病床上還沒醒過來。
可這一句話,由被蘇婉救過的日本孩子嘴裏說出來,簡直像一個天大的諷刺。
落旌如鲠在喉,她撐着一口氣微笑着,她從不知道原來自己也可以對一個無辜的孩子說出這樣殘忍的話:“對,她死了。她就死在日本人手裏,就死在了你的親人手裏。”
結衣懷抱裏的娃娃是永遠微笑的表情,可那一刻,落旌感覺到那個和服娃娃正在傷心地哭泣着。女孩仰着頭怔怔地望着落旌,不過眨眼的功夫,一雙黑黑亮亮的眼睛裏包着一層水光,嘴巴狠狠癟着似是下一秒就要哭出來。
然而,落旌蹲下來雙手輕握住結衣的肩膀,一雙杏眼認真地盯着結衣,而聲音抑制不住地顫抖着:“結衣,你現在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你的國家要來侵略我們的國家,為什麽你的親人要屠戮我們的親人?你知不知道,蘇婉今年才二十三歲,她的孩子還不到兩歲,而她的丈夫唯一的心願不過就是他們母子平安!……難道日本人就沒有父母妻子孩子?日本人在這片土地上欠下的人命,不怕終有一天,你們自己遭到報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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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合子曾經說過,落旌說話時眼睛裏有火光,輕易能灼傷人心。
而這一刻,如同刀鋒一般的質問在田川結衣尚且稚嫩的心裏劃出一道道傷痕,女孩緊緊地抱着和服娃娃大聲地哭着,卻不明白到底為什麽哭泣——愧疚、傷心或者只是為了罪孽與災難。
田川結衣的母親奈子聽到了結衣的哭聲,她找尋過來卻看見落旌抓着結衣的肩膀,以為落旌要傷害自己的女兒。女人像是瘋了一般沖過來把落旌推倒在地上,抱起哭泣的女孩慌亂地向外跑去。
“落旌姐!”燕兒看見這一幕,尖叫着跑過來。
莫大娘扶着被推倒在地的落旌,看見慌不擇路的奈子大聲喊起來:“哎喲不好了!戰俘要跑了!那兩個戰俘要跑了!快來人吶!”她的聲音引來了衆人,火把明明滅滅的,轉眼之間,大夥兒将奈子和田川結衣團團圍住。
每個人的眼裏都帶着難以掩飾的層層痛恨與仇視,如果能夠殺戰俘的話,落旌毫不懷疑奈子母女下一刻就會被憤怒的人們活活打死。
整片天空因為晚霞而變得瑰麗絢爛,天邊的沉陽挂在山崖之角,而霞光紅得像血,殘雲像是一頭張開血盆大口的野獸想要吞沒火紅的太陽。
奈子緊緊抱着自己的女兒,絕望地哭泣道:“求求你們,放過我們。求求你們,對不起,真的對不起。”為了能讓自己和女兒活下去,奈子在短短的半年時間內就已經學會如何用中文說話,而她說的最多的就是‘對不起’,不停地和那些背負着血債的中國人求情道歉。
君閑背着手沉着臉走出來看着這一場‘鬧劇’,喝道:“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報告參謀長,這兩個日本戰俘想要逃跑!”
有士兵義憤填膺地回答道,“不僅如此,這個日本女人還打落旌姐了!”
感受到四面八方的敵意目光,奈子搖頭,崩潰地哭着說道:“不不不,我們……我們只是……”
君閑氣急反笑,不給奈子任何解釋的機會說道:“我們不殺戰俘,但是如果你們敢逃跑,逃跑一次打斷一條腿,都打斷了就砍手。手腳都沒了,我倒是看看你們還能逃到哪裏去。”
奈子被他的話吓怕了,跪下來摟着女孩:“對不起,我們只是想活下去!求求你們,我們真的只是想活下去!”
衆人冷眼看着這個女人的哀求,然而只聽層層包圍後有一道沙啞至極的聲音——
“有多少中國人也是這樣求日本人的,他們也只是想活下去。”
“……然而,中國人死去了,日本人卻活得好好的。”
士兵們不約而同地側身讓開一條道路,像是由裏及外地劃出的一道鮮血淋漓的傷口,直直通向說話之人。落旌不禁倒吸了一口氣,捂着嘴角不敢置信地看着站在最外圍的人——不過是短短兩天的時間,福順便完全沒了人樣,整個人散發着死人的氣息。他就像早已經在兩天前,就随着蘇婉母子一同死去。
面無表情的福順拖着沉重的腳步,一步步地朝奈子和結衣走過去。他的眼瞳黑得見不到底,而另一半臉頰上的傷疤讓他此刻看起來,像是剛剛從地獄裏爬出來的魔鬼。奈子緊張地護住因為害怕哭泣的結衣,不知道該怎麽辦。
落旌看見了福順袖口的刀子,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君閑大聲吼道:“來人快拖住福順!快!”
在福順閃出刀子刺向奈子母女之前,幾個戰士撲上去死死地按住福順,下一秒青年就像一只受傷的獸嘶吼喊叫着:“放開我,你們他媽的都放開我!我要報仇!我要報仇!”
一聲聲歇斯底裏的嘶吼,如同困獸最後的掙紮,如同孤鳥斷翅的悲鳴。田川結衣害怕地把臉埋在母親懷裏放聲大哭起來,而她懷裏的和服娃娃看起來皺巴巴的,絲線縫出的嘴角雖然永遠微微翹着,可娃娃的眼神看起來卻太過悲傷與絕望。
沒想到福順一下子掙脫開那些按住他的士兵,他倒退幾步,手中尖刀對準着自己的同伴,眼眸猩紅地吼道:“你們竟敢攔我?!你們怎麽敢攔我!”他一把奪過牆上的刺刀,對着護在奈子母女身前的人,吼道,“讓開!我再說最後一遍,都他媽的給我讓開!”
“瘋了!福順他已經瘋了!”葉部長後怕地搖着頭,眼神充斥着恐懼與擔憂,說道,“蘇婉母子的死對福順那小子的刺激太大了。”
落旌怔怔地睜大眼,而眼淚一滴滴墜落,喃喃着問道:“因為,太絕望了嗎?”
當唯一的希望落空,那個青年已經對這個人世不再抱有任何的期待與向往。
君閑指着發狂的福順,大聲吼道:“放下刺刀!聽到沒有,福順,我讓你放下刺刀!這對母女她們不是你應該報仇的對象!你這樣做,你讓蘇婉和栓子的在天之靈怎麽安心?!”
福順臉上是瘋狂的笑意,他笑着哭着,淚流滿面、神情癫狂:“安心?連一座墳墓都沒有的人,難道會有在天之靈?被活活煮死的人,難道,死後還能安心?”
那一句話仿佛化作了道道驚雷毫不留情地從頭頂劈下來,落旌不敢置信地捂住嘴,滾燙的液體奪眶而出。豆包忍不住害怕地抱着燕兒,而身旁的莫大娘聽到‘煮死’兩個字大聲哭道:“作孽啊!日本人就是個畜生啊!我可憐的蘇婉,我可憐的孩子!”
天邊那輪太陽緩緩沉入遠方的地平線,夜色籠罩着長空,有星子在天邊一角閃爍着。在烈烈風聲中,在衆人的沉默和孩子的哭泣聲裏,福順猛地将手中的尖刀狠狠地擲在了地上,刀尖打着轉在地上劃出道道蒼白的痕跡才堪堪落下。
福順轉身猛地沖上前,一把抓住君閑的肩膀,用破碎的嗓音質問道:“我沒有了父母,沒有了家鄉,沒有了妻子和兒子!我如今一無所有,而這一切的兇手到底是誰啊?”
君閑紅着眼,看着眼前這個無助崩潰到絕望的青年,只聽他歇斯底裏地吼道:“那些害得我一無所有的兇手,是日本鬼子啊!他們毀了我的家鄉,殺了我的父母,煮了我的妻子和兒子!随風哥,你說這樣的血海深仇我該怎麽去報!啊,你說啊?!我沒國沒家沒親人,就因為我是中國人!甚至,因為我是中國人,我連報仇的機會也沒有!”
在殘陽之中,在衆人抽噎裏,福順揪着君閑的袖子哭得無法自拔,而在那絕望的破碎哭聲裏,福順淚流滿面地搖着頭:“下輩子……我真的不要再當中國人了……”
這樣一句話,落旌不敢想象,說出的人會有多麽絕望。她突然想起了那年山風吹過少女鬓發她明眸善睐的樣子,而那個時候,蘇婉告訴她,她心疼福順。
能讓那個淳樸少年從鄉間走上戰場的,是他死在敵人刺刀炮火下的至親亡魂;但讓他從人間墜入地獄的,則是人世間最心疼他的姑娘。
“下輩子是下輩子的事情,但是福順,”君閑一把抱住這個滿身傷痕的青年,眼神裏的心疼快要漫出來,他哽咽着用盡全身力氣保證道,“随風哥我答應你,這輩子咱們只要還有一口氣在,我們不把鬼子趕出中國絕不罷休!”
每個人的神情都是那樣的平靜而哀傷;
可每個人的目光卻是那樣的堅定而無畏。
在這場耗了太久的戰争裏,這個民族已經沒有什麽再不能失去。
而當沒有什麽是不能失去時,每個人将會被迫地發出最後的怒吼,山呼海嘯向侵略者席卷而去。
油燈下,落旌給慕軒寫着信,如今晉察冀戰區的醫療體系已經成熟,而豆包和燕兒在這裏她很放心。落旌想她應該到更需要她的地方去。
她站起身開始整理行李箱子,而桌上有一封陳醫生寄給她的信,盤尼西林的菌種已經被帶回國內并且很快便能出來第一批中國人自己制造的盤尼西林,而陳醫生也希望落旌能來幫他訓練建立一支偵查敵人生物戰和防止生物戰的專業隊伍。
死于細菌戰的中國人太多,而那些尚在苦苦支撐的人們仍然等待着救贖。落旌将筆記本裝進了箱子中,她在這裏失去了兩個最重要的戰友,而現在她要帶着他們的期望,繼續上路奮鬥。
作者有話要說: 這大概是我認為的一級虐的一章了。每次只要讀到這一章,我就會淚流滿面。
福順原型:開國将軍餘光文
其實還綜合了一個記者的原型是我沒有百度到的,但是當時因為聽到了那個故事而深受震撼:一位戰地記者救了日本人的孩子,可是他的妻兒卻慘遭殺害,他想要報仇可後來因為抗戰勝利,需要保護戰俘,所以他被視作了神經病關進了精神病院。大概兩者的故事綜合起來,就是福順了。
其實,那個時候這樣的故事還有很多。
在寫《白頭不慕》的時候,我第一次慶幸,我能夠寫小說,将那些鮮為人知的事情,那些逐漸被歷史轱辘漸漸磨平的傷痛重新展現在讀者眼前。
啊啊啊,最近評論區一片慘淡呢~弱弱地問一句,大家在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