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Chapter.67風雨再見
一路北上,醫療隊的紅十字車直赴晉察冀軍區後方醫院, 如同失火的流星。
當落旌被衛生部的葉部長領着到了病房時, 她看着病床上輸液的諾爾曼緊抿住唇角,忍不住泛紅了眼眶, 小心翼翼地問道:“諾爾曼醫生如今怎麽樣了?他……不是應該快要離開中國了嗎?”
而一旁的葉部長難掩焦急地說着病情:“林醫生,諾爾曼醫生從前天整個人就人事不省, 緊接着開始發高燒如今已經昏迷三天。他五天後香港的輪船, 如果明天還不能下地,那估計就趕不上了。上頭的人已經下達命令, 說不管投入多少人力物力都要治好諾爾曼醫生,可是我們用了退燒藥和消炎藥可還是不起任何作用, 林醫生,你說這該怎麽辦?”
跟諾爾曼一同來到這個戰區的蘇婉也帶着哭腔說道:“對啊, 落旌姐, 現在可怎麽辦?”蘇婉如今已經嫁人,還有着三個月的身孕,可是骨子裏卻仍然帶着姑娘家的一種天真膽小在裏面。
“先別慌, 讓我看看諾爾曼。”落旌走到病床旁, 她彎下腰小心檢查着諾爾曼手上的傷口, 整條手臂腫得穿不上袖子,而男子深深陷下去的臉頰因為高燒而變得通紅。
落旌想到諾爾曼的信, 不由得一陣心酸——晉察冀後方的醫院是諾爾曼一手組建的,招募來的醫護人員大多半路出家,只要諾爾曼不說, 他們也就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只能給徒自焦急地昏迷諾爾曼注水消炎。
沒有猶豫地,落旌打開了随身帶的箱子,拿出她從湖南傷兵醫院裏帶來的三盒盤尼西林。她打開一盒,裏面只有四瓶藥粉。她吩咐道:“蘇婉,給諾爾曼消毒,準備手術。”她的聲音越發冷靜自持,但是捏着針管的那支手的尾指卻在顫抖着。這裏的人都将唯一的希望放在落旌身上,她不敢也不能讓別人看出自己的擔心與害怕。
落旌帶着面罩盯着諾爾曼手上猙獰的傷口時,這才發現是骨茬子劃出的傷口。她捏着手術刀,還沒有動刀額頭上就已經密密麻麻地浮現出汗,而她的目光轉移到諾爾曼痛苦的臉龐上——能讓諾爾曼避忌不談的原因,到底會是什麽緣由?
“落旌姐?”蘇婉疑惑地看着怔怔地看着諾爾曼的落旌,出聲喚道,“有什麽不對勁嗎?”
落旌凝聲說道:“準備給諾爾曼輸血吧。”說話之間,女子的目光重已經新恢複清明,專注地盯着諾爾曼手上發膿的傷口,動手切除手指化膿的部分并切開他肘部的膿包,擠出膿血。整個過程房間裏安靜得可怕,而落旌給諾爾曼肌注完盤尼西林後,她轉頭問道:“這裏有顯微鏡嗎?”
聞言,蘇婉連忙點頭如小雞啄米:“有一臺,是去年輸送醫療的隊伍送過來的,只不過平常除了諾爾曼醫生會偶爾用那個東西,其他人都不會怎麽動。诶,落旌姐,你抽血做什麽?”
落旌将采集的鮮血樣本收好,凝眉說道:“要拿去化驗。”
看着落旌的神情,蘇婉忍不住帶着哭腔,顫聲問道:“落旌姐,諾爾曼大夫……他會不會、會不會就這樣死去?”
醫藥箱重重地被人關上,落旌摳着箱子的手指指尖泛白,而下一秒,她轉過身對蘇婉抿嘴微笑說道:“我會盡自己最大的力量的,別擔心,蘇婉……你現在已經是一個母親,保持一個好心情是最重要的,哭泣對孩子不好的。讓人先照料一下諾爾曼,等他醒來就來叫我,如果三個小時後他還沒有清醒也來告訴我。”
說罷,她輕輕碰了碰蘇婉的臉頰,帶着安定人心的力量然後帶着采集好的樣本離開了房間。走了兩步,落旌低頭看着自己手中的樣本,眉眼輕觸,深吸了一口氣便快步離開。
因為設備的落後,血液樣本的觀察進度非常慢,但是随着時間的推移,落旌心裏的不安也被慢慢放大。她揉了揉眼睛,看着外面布滿着火燒雲的天空,推測着諾爾曼是否醒了。
Advertisement
“林醫生!”
葉部長推開實驗室的門,興奮之色溢于言表,“諾爾曼大夫他醒了!而且,他的精神也很好!”
落旌眨了眨眼睛,怔怔地看着顯微鏡下的圖案,半響,女子仿佛被什麽驚動了般回過神來,立刻站起身快步向外走去:“我去看看他!”
病房中來慰問的人很多,擠滿了屋子,看得出諾爾曼在這裏極受尊重。
落旌努力地擠到最裏面去,果然看見諾爾曼坐在病床上,雖然男子的臉頰削瘦,可是已經比之前昏迷不醒的狀态好了太多。諾爾曼看見落旌,深陷下去的眼睛發出光彩:“哦,落旌!我暈過去之前還在想如果能再見你一面就好了,沒想到一醒過來真的見到了你!”
落旌抿了抿嘴,轉過身對衆人凝聲說道:“病人需要休息,大家都先出去吧。”她是接替諾爾曼的醫療隊隊長,大家雖然擔心諾爾曼的病情卻也不敢不聽她的話,陸陸續續地走了出去。等關上了門,落旌才轉過身盯着諾爾曼,語氣帶着責備,“你知道這一次,你病得有多重嗎?”
諾爾曼咳嗽兩聲後,才溫吞吞地笑道:“落旌,我拿手術刀的日子比你還長。”
落旌聽到他這樣說,上前一步紅着眼睛氣道:“你一個手上有傷的人,為什麽還要不帶手套就去給一個有丹毒的病人做手術,諾爾曼,你是真的不打算要命了嗎?!”
諾爾曼試圖平靜她的情緒,無奈地解釋道:“落旌,你先別激動。那個時候日本人馬上就要來了,而那個士兵需要做的是頭部手術,當時在那裏的助手還沒有一個有資格格去給病人做這樣危險的手術,而我也不能放棄我的病患。落旌,假如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依舊會選擇這樣做。”說罷,他捂着心口劇烈地咳嗽起來,病房中回蕩着刺耳的聲音,良久才消失。
落旌終于忍不下去,她捂着額頭擋着崩潰的神情,哽咽着說道:“本來,你馬上就可以回去的……諾爾曼,你本來馬上就可以回家去的!”
“落旌,我一直拿你當親人,把你看做知己與妹妹,”
諾爾曼平靜地看着她,深藍色的眼眸帶着與生俱來的慈悲與善良,“所以……我覺得由你送我離開,是再合适不過的事情。”
落旌轉過身,指甲摳着自己帶來的皮箱,努力維持着嗓音的平靜:“不要說這樣的話,諾爾曼,現在我們手裏有幾盒盤尼西林,一盒不行就再用一盒,我不在乎!不過就、就是敗血症……你是個醫生,比我經驗更加豐富的醫生……你曾是我醫術上的教導老師,曾是我并肩戰鬥的朋友!”
而正因為諾爾曼是個經驗豐富的醫生,所以他才更加清楚地明白,自己油盡燈枯的身體和狂跳的心髒,都紛紛預示着他生命的末章——不是敗血症,又或者,不僅僅只是敗血症。
諾爾曼眼含悲憫地看着那個姑娘倔強傷心的背影,只覺得苦難已經帶給她太多傷心,他不想因自己而在那沉重的賬簿上多加一筆悲傷。
“不說這些了,落旌,幫我倒杯水吧。”諾爾曼面容蒼白地笑了笑,他拿着筆埋頭在紙上寫着什麽東西,只是手指抖得厲害,下筆也沒有力氣。
就在落旌給他倒水的時候,諾爾曼猛烈地咳嗽起來,半響才緩聲說道:“落旌,我想我已經再沒有什麽可值得遺憾的了。我,真的很高興當年能與你一同來到這個古老而美麗的地方,和這裏可愛的人們一同并肩戰鬥過,為世界的正義與和平奉獻出自己所有的力量。”
水杯砰地一聲被落旌放到桌子上,她的聲音裏透着濃濃的鼻音抗拒地說道:“諾爾曼!任何時候不會放棄任何病人,這是我們共同的信仰!你無法放棄你的病人,而現在我也不能放棄我的病人……我更無法放棄我的親人!”
她的聲音不大,可是卻在這片狹小的空間裏回蕩,最後止于諾爾曼無法抑制的咳嗽聲裏。落旌連忙回頭,便看見諾爾曼靠在牆上瘦削的臉頰通紅。諾爾曼痛苦地捂着心口,他已經出現呼吸困難的症狀,而整條右臂赤紅如血,青筋像是蟒蛇纏繞而上。
落旌急忙上前将處于抽搐痙攣的諾爾曼放平,當她接觸到諾爾曼時才發現他身體滾燙得灼人!
“快來人!”落旌驚惶地高聲叫道,“快來人!準備強心劑!”當她的手指碰到諾爾曼的胸膛,才發現他的心跳一聲聲跳動得吓人。
落旌驚覺不對,她俯下身聽着諾爾曼胸膛的心跳聲:高調而粗糙的聲音恍若病魔的猖狂。她突然仿佛明白了什麽,猶如一道驚雷劈開了混沌的思緒,落旌抓着他的左手,搖頭哽咽着問道:“諾爾曼,咱們截肢好不好?”
而她将這句話說出口時,眼淚一下子洶湧起來,無法抑制地在眼眶中泛濫,最後崩潰地肆意流淌下來。右手對于一個優秀的外科醫生來說,是高于生命的存在!一直到這一刻,她都不敢相信對諾爾曼說出這樣殘忍的話的人,竟然會是自己。
諾爾曼緊閉着雙眼,凹下去的臉頰燒的緋紅,神情痛苦。他幾乎是撐着一口氣,漲紅着臉頰哆嗦地說道:“沒用的、落旌,沒有用的!”
在傷口感染出現敗血症的時候,他就知道了想要活下去,必須要截肢。可是前線的戰情依舊緊急,他只有一拖再拖、一等再等,卻讓病魔的觸角伸向了人體裏最脆弱的地方!
其他幾個醫生正在給暈厥過去的諾爾曼打着強心針,落旌抖着手取出盤尼西林,一邊掉着眼淚一邊兌着藥粉。雖然盤尼西林可以緩解敗血症的病情,但是它始終不是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不能讓一顆被感染了病菌的心髒恢複如初。
“別再為我浪費抗生素了……”當藥劑生效後,諾爾曼整個人陷在病床上,但他深藍色的眼睛望着落旌,“把抗生素留給那些更需要它的人們吧。”
落旌拿着手裏的藥,怔怔地看着他,眼淚滾滾而落:“你早就發現了?”發現自己不僅是傷口感染,甚至還是急性細菌心內膜炎。
諾爾曼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落旌,病魔可以打敗我的心髒,但不能侵占我的靈魂。”
落旌走過去蹲下來仰着頭看着憔悴的他,一雙杏眼通紅。她想到了第一次見到諾爾曼時他談笑風生高大健康的樣子,然而如今病床上的男人只剩下脆弱如稻草的最後一口氣!那一刻,悔恨、自責像是藤蔓一樣将落旌的心髒纏繞。她深吸了一口氣難過道:“諾爾曼,我把你帶到中國,不是想讓你回不了家的。”
落旌目光觸及壓在他枕頭下的船票,只覺得渾身冰涼。她知道,在大洋的彼岸還有諾爾曼自己的父母、兄弟與姐妹在等待着他。想到這兒,落旌忍不住捂着眼睛失聲痛哭,而傷心的淚水便大片大片地漫過她的指縫。
每個人都悲傷而滿懷敬意地看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男人,只聽落旌語無倫次地哭着說道:“如果早知道會是這個結局……諾爾曼,我甚至、甚至寧願從來不認識你!……中國的苦難,我們自己去承擔就夠了!而你們都是無辜的人,是被這場戰争無辜牽連的人。”
那些無畏的戰士去國離鄉,從大洋的彼岸來到地獄的此端;
可誰能想到經年之後回去的,只能是盛着他們骨灰的瓷壇。
落旌手捂着臉龐不無絕望地想着,到底還要死多少人,這場戰争才會平息。
諾爾曼伸出顫抖的手,摸着落旌的頭發,深藍色的眼睛平靜地看着蒼白的病房:“那我依然會選擇來到這個國家,無關你,也無關死亡的結局。”
落旌搖着頭,握着他的手,一時之間淚如雨下:“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對不起,諾爾曼,真的非常對不起……”
她總是把過錯歸到自己身上,諾爾曼這樣想着,于是他順着她的話說到:“嗯,你确實應該說對不起,因為你說寧願和我沒有任何關系。”他枯黃的頭發如同稻草,可臉上仍舊帶着笑容,“所以為了罰你,你要替我做我沒有做完的事情。……第一件,這封信我早已經寫好,請你按幫我按照信上的地址寄過去,我始終都是欠了我的愛人一份婚約,也希望她別再等我;而第二件,請你替我繼續守護這裏的戰士,而身為共|産黨人的義務,請連帶我的那份請一起完成。”
落旌哭着,不住地點頭:“我會的,我一定會的。”
“最後一件……”
諾爾曼蒼白的唇努力地彎着,而落旌要湊到他的耳旁才能聽見他說的最後的兩句話——
回家的路太長,而我很累。
所以落旌,請你以姐妹的身份把我葬在這裏。
落旌不敢眨眼,怔怔地看着安靜地放在床頭的船票,仿佛這就是一場夢境。
她能想象,諾爾曼的親人将在約定的時間焦灼地等待着輪船的靠岸。她甚至已經看到,當冰冷的電報帶去噩耗,他的兄弟與姐妹還有父母落下的傷心淚水。
一旁的心電儀發出長長的滴聲,而良久過後,病房裏出現其他人低低的啜泣聲。落旌眼睛中裹着的眼淚才迅速地滑落打在手中信封的郵票上,一顆接着一顆,仿佛眼淚已經無法闡說心裏悲傷。
病魔無情的手捏碎了病床上這個男人的赤子之心,但每個人都相信,他的靈魂會融入到這片天地,化作綿延的春雨浸潤這片因戰火而龜裂的土地。
諾爾曼似乎永遠都在為別人着想,所以信箋上連郵票都已經貼好。
甚至,他知道只要他開口落旌一定會想辦法送他回國,可是他放棄了,連屍骨都選擇留在這裏。
落旌彎着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然後仿佛痛到了極點般,緩緩蹲在了地上——
如果早知道會是這個結局,我甚至、甚至寧願從來不認識你!
……中國的苦難,我們自己去承擔就夠了。
眼淚順着臉頰落下,她似乎仍舊能夠聽見那個男人執着堅強的語氣,帶着對她別樣的寬慰:
——那我依然會選擇來到這個國家,無關你,也無關死亡的結局。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道你們有米有感動到,反正當初我寫這一章時哭得稀裏嘩啦、淚眼模糊,把我室友都吓住了。本文還是有很多淚點的章節,當然這一章,程度我就覺得算是二級的吧和大伯的話一個等級,自我感覺最高的一級還沒出來。
其實呢,大家應該知道諾爾曼的原型是誰吧?原型為:諾爾曼·白求恩(嘿嘿,取名偷懶的我),之所以小說中盡量選擇采用虛拟人物有原型這種寫法,是想更可能為你們從蒼白的歷史訴說中還原當年,但是又無法和歷史完全重合,所以選擇虛構。
而文中那句:“那我依然會選擇來到這個國家,無關你,也無關死亡的結局。”我想要表明的就是,哪怕沒有女主,他依舊會選擇投身于這份事業當中并為之奉獻生命。
科普:
白求恩,加拿大□□員,國際主義戰士,1938年來到中國參與抗日革命,1939年因病逝世。(具體英雄光輝事跡這裏就不貼了,大家有興趣去百度吧~~)
1939年10月下旬,在河北涞源縣摩天嶺戰鬥中搶救傷員時左手中指被手術刀割破感染。
1939年11月12日淩晨,因手術中被細菌感染轉為敗血症,醫治無效在河北省唐縣黃石口村逝世。
敲個黑板,與本文出入的是時間:白求恩病逝的時間為1939(原因有很多),而本文逝去時間為1942-1943,盤尼西林已經大量投入生産,所以選擇了另一個說法,就是急性細菌心內膜炎。至于白求恩前輩的死因,感興趣的童鞋也可以自行科普,讓後對照本文,大概就有了解了。
另:
感覺自己每一章節都像是催命符,點到誰,誰領盒飯,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