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Chapter.65經年鴉色
“先生,剛才那位夫人在——”駕駛座上的司機看見了追車的落旌, 從後視鏡中看向一直陰沉着眉眼坐在後座上的男人給吓得住了嘴。那樣毫無溫度的目光, 像極了審訊室裏的劊子手。
袁寒雲擡起眼,看着後視鏡中倒映出來追車的女子——遠山眉下的杏眼裏帶着光, 像明火一樣愛憎分明的光。男人提醒着猶豫不決的司機:“不要多事。”
長街上人來人往,每個人的表情都是麻木而冷漠的, 仿佛所有事情都同自己毫不相關。眼見那輛黑色汽車越來越快, 追得岔了氣的落旌終是停下來,無力地朝那輛汽車用盡所有力氣大聲喊道:“袁寒雲!我知道是你!——”
在落旌的聲音消失三秒後, 那輛本該疾馳而去的汽車猛地停了下來,發出了一聲長而刺耳的聲音, 最後緩緩地終止在孤島的長街上。
一直面無表情地靜坐在後座上的男人握起了雙手,握得雙手骨節泛白青筋隐現, 可最終他終是釋然地松開了手——如果說這個世上, 袁寒雲有不想被看到他如此狼狽的人,那麽就是從前他嘲諷挖苦過的那對李家姐弟。
可為什麽要讓司機停下來?
也許是因為聽到了自己從前的名字,也許是因為可憐那個女人追車太辛苦, 又或者只是因為在後視鏡裏看到了那雙杏眼裏明滅的光, 像極了多年前的皖水河畔, 讓他驚異所以選擇駐足。
袁寒雲一向覺得自己有着硬比堅石的心腸,不然, 他也不可能做到汪僞政府的二把手,也不可能成為令人聞風喪膽的劊子手。可即便這樣,他總是本能地對那個女子心軟, 是從當年那個少年副官将那對姐弟從古井裏提上來時,便已注定寫好的宿命。
司機忐忑地看着袁寒雲,等待着接下來的命令。
然而在沉默的空氣中,袁寒雲低聲開口跟他囑咐了兩聲。那司機先是訝然地睜大眼,卻又被袁寒雲的目光凍得收了臉上的表情,乖乖說了聲明白。吩咐完所有的事情,袁寒雲這才戴上黑呢帽子,打開了車門邁步不急不緩地走了出來——
一身墨色風衣,墨色長褲,青色短靴,頭發和眼瞳也是濃重的黑色,只是發間偶爾有白茬。
袁寒雲手插着兜站在長街之上,男子面容上帶着幾分玩世不恭的笑意,笑意裏又有着渾然天成的冷漠,可當他望着落旌時,眼神幹淨若昔日少年,亦有經年之後塵埃落定的從容不迫。
他整個人就像一只烏鴉,黑色就是他最好的保護色,而冷漠才是生存之道。
這是落旌看見袁寒雲時,心裏冒出來的第一個評價。她遠遠地看着那個男人,艱難地喘着氣,只覺得心下随着那個評價一下子冒出了很多問題。
她想找他問清楚。
陽光透過玻璃灑在暗花細白的麻桌布上,映射出七彩迷人的光芒。因為戰争的蔓延,租借裏的咖啡館中并沒什麽人,顯得幾分安靜,而在安靜之中又彰顯着冷漠與疏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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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壁上挂着西瓜紅的百折綢罩壁燈,因為是白天所以沒有點燈,可那份紅色卻給整間咖啡屋平添了三分亮意與暖意。
瓷勺碰着咖啡杯發出清脆的叮鈴聲,杯中濃黑的液體便漾起一層層波紋,一如心思蕩起的波瀾。落旌擡起頭,打量着坐在對面的男人。她記得上一次他們重逢是在昏暗的夜上海,尚未來得及說上幾句話便匆匆分別了。
而這一次,落旌看仔細了,但卻覺得眼前人和當年皖水河畔的少年副官比起來,除了歲月留下的痕跡之外,袁寒雲依舊風流倜傥,除開一身籠罩的無邊暗色。
落旌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在經歷過這麽多事情後,她還能跟袁寒雲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喝咖啡。而那些原本心裏如同藤蔓糾結盤繞的問題,此時在對面男子帶着調笑與散漫的目光下,她突然覺得……沒有了任何的意義。
袁寒雲交疊着雙手放在膝蓋上,唇畔是懶散的笑意:“這個時候還能坐下來同我喝咖啡敘舊的人,恐怕也只有你了……啧,落旌,你不怕被人戳脊梁骨,說你跟大漢奸來往,是個小漢奸?”明明只是一句簡單散漫的反問,卻輕易地驅散了咖啡館中特有的客氣與疏離,仿佛他們只是多年不見需要熱絡敘舊的朋友。
聞言,落旌側頭溫柔一笑,攪動着杯中的咖啡:“這種話從小到大我聽過多少,你不是應該最清楚嗎?”頓了頓,她垂下眼,眼睫落下一片陰影,繼續說道,“我還記得,那年皖水河畔,你手裏拿着銀元對她說,沒有人會可憐李家的孩子,而我們會過得比乞丐還要慘。”那些令人難堪的過往被她用平靜的語氣講出來,褪了火光與血腥的味道,仿佛只是一個尋常的玩笑。
袁寒雲一直敲打着桌面的食指一頓,他搖頭失笑:“我記得我曾經誇過你聰明得緊,只是沒想到,你這丫頭除了記性好之外,還很記仇——”
骨節分明的手指撐着額頭,袁寒雲薄薄的兩片唇抿出一絲苦笑,回憶着過往,“從前大抵是我太過年少輕狂,總覺得這個世道是非正義黑白分明,可等到報應落到了自己的頭上,我才算真正明白了,原來人世的是非不能只用善惡來判斷。”他額頭上的美人尖發絲根根分明,如松柏青針,然而語氣卻透露出難掩的疲憊失落。
膠片放在留聲機裏,流淌着沉緩的華爾茲。
一圈又一圈地轉着,永不停歇,永不疲倦。
不知為何,落旌突然覺得嘴裏很苦,哭得像吃了黃連一般。她端起瓷杯輕抿了一口,沒想到咖啡的甘苦反而沖淡了舌尖的苦澀。女子面容沉靜,唇畔抿着一絲恬淡的微笑:“那些事情,都過去了。”君閑為李家報了仇,而她也決定放下對于眼前男子的所有成見。
袁寒雲苦笑了一聲,心裏默念着都過去了。
頓了頓,他擡起頭仔細地打量着落旌,帶着風月場老手的神态,半響一笑:“你嫁人了?是跟你來的那個男人?”語氣裏帶着袁寒雲特有的三分輕蔑三分漫不經心,因為他打心裏覺得那個瘦而斯文的男人,根本配不上她的。
落旌正喝着咖啡,聽到他的話差點嗆住,臉頰染了幾絲紅像是雪帕上的紅胭脂:“不是。”頓了頓,她抿了抿嘴抿出一個甜蜜的笑容,補充道,“是,慕軒。”她模棱兩可回答的只是第二個問題,因為若按舊式禮規矩來說,她與慕軒既無三媒六證也無媒妁之言,能有的不過只是一紙慕軒自己寫的兩張婚書。
袁寒雲手中本來握得好好的勺子一下子掉落下去,濺起幾滴褐色液體,襯得瓷器杯沿泛着柔和的光,只是勺子落在上面發出的叮鈴聲響仿佛寒冰,生生将袁寒雲的笑容凍在了臉上。
男子手腕上價格不菲的手表毫不留情地向前走着,落旌不解地看着失神的袁寒雲,只能看到他的神情在秒針走的一圈中閃過了震驚、失望與落寞。至于其他太過複雜的情緒,落旌一向不是好事的人,如今她亦是沒有那個好奇心再去深究。
她聽老人說,一般有美人尖的男人大多對感情執拗,只不過她并不覺得這一條能夠對的上混跡風月的袁寒雲。仿佛過了一個鐘頭那般久,袁寒雲才從失神的狀态下出來,看着手腕上的表,他若無其事地笑了笑:“恭喜。沒想到,過了這麽多年,你們還能在一起。”
當年,李經方拜托袁寒雲讓他先行帶着落旌上了離開北平的火車,然後再在旅順碼頭彙合。
袁寒雲當然知道落旌去了日本,也知道當那個少女離開之後,留在北平的段慕軒急得快瘋了。平心而論,若他是被留下的那個人,他袁寒雲絕對不會原諒那個女人。
但是沒想到,段慕軒可以毫無芥蒂……甚至,最終兜兜轉轉,他還是找到了她。
落旌客氣地莞爾一笑,只不過眉梢眼角藏着的那份情意假不了:“謝謝。”
“不客氣。”袁寒雲端起咖啡一飲而盡。
就在此時,咖啡店的門被人推開,一個神情倉促的男人提着黑皮箱子四處找着人,最後目光鎖定在袁寒雲那裏,朝他們走過來。
袁寒雲擡了擡下巴,儒雅平眉下的丹鳳眼帶着三分黑幫出身的匪氣與俠氣。那個男人點了點頭,便将黑皮箱子放在落旌身前。箱子觸碰到桌面時發出悶響,看得出不算輕。男人放好後,他便恭敬地站到袁寒雲的身後。
落旌狐疑地打量着那黑皮箱子,問道:“這是什麽?”她打開眼前的皮箱子,但只是看了一眼便重重地關上,“你,這是什麽意思?”
袁寒雲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像是吐出什麽郁結一般,他再次擡頭,朝落旌挑眉微笑着說道:“你要做的事情,我攔不住你。因為你也攔不住我要去做的事情。那張通行令你收好了,是以我心腹的名義開出的,至少在維新政府的管轄區域裏,還沒有人敢不買我的面子。”
袁寒雲的身上總是帶着一股俠氣和匪氣,落旌看着他衣領口繡着的茉莉花這樣想着,所以,這樣的人怎麽會甘心去做日本人的走狗?
“先別着急拒絕,這個世道沒錢沒權就寸步難行。你需要這些。”
袁寒雲輕笑,“現在紙幣不值錢,所以就給你銀元了!只不過是兩千塊大洋,我送給你,那就是你的,拿去送人也罷,拿去丢掉也罷,我不會過問的。這些身外之物,我這輩子還從沒将這點東西放在心上半分。”
說話之間,他已經站起身戴上手套與帽子,路過落旌身旁時停了一下,終是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嗓音低沉地說道:“落旌,記得,好好照顧自己。”帶着男人特有的低沉嗓音,不再是落旌熟悉的漫不經心,而是帶着歲月打磨過後的情深且長。而說完這句話,袁寒雲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轉身留下一個潇灑不羁的背影。
落旌怔怔地看着袁寒雲高挑挺闊的背影。她記得,當年她被大伯帶着離開中國去日本的時候,臨別之際時,他也是這樣跟自己說的。她坐在這咖啡廳中看着街道上零星走過的人們,驀地想到了物是人非四個字。
等到留聲機切換了音樂時,落旌回過神來失笑地搖了搖頭,提起桌上的皮箱站起身來,然而一直桌上的報紙卻輕飄飄地掉了下來,上面加黑加大的字體尤其得紮眼!驀地,落旌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報紙上的标題大字:
長沙會戰告急,七十四軍五十八師師長叛逃,五十七師五十八師遭日軍連番轟炸,損失慘重。
後背一下子冷汗涔涔,來不及多想,落旌一把撿起地上的報紙提着箱子便快步出了咖啡廳。
因為袁寒雲的特許通行證,所以他們離開的時候尤其順利。綠皮火車發出汽笛聲緩緩開動,傍晚的涼風從開着的車窗外吹進來,吹得窗前女子的頭發微亂。
落旌忐忑地抓着手裏的報紙,目光薄涼地看着外面:正是黃昏時分晦暗的風景,夕陽的暖光緩緩漫過原野荒田、鄉村廢墟還有死城兵營,轉眼一掠而過,然後便又是另一面荒蕪風景。
“落旌,你也別太擔心。報紙上說得太模糊,誰又說得準呢!”暈黃的車頂燈下,老林這樣安慰着忐忑的落旌,“還是未知的定數,你也別自己吓自己了。”
落旌擡起頭,眼瞳黑得如同凄凄夜色:“老林,你不明白……我現在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就像是被人捏着,那是從未有過的感覺。”林可勝嘆了一口氣,決定放棄勸說落旌休息。
火車燈滅的時候,有的人睡着了,有的人還醒着,只不過四下一片死寂。落旌眉目輕觸,下意識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紅繩,只覺得心跳得太厲害,是呼之欲出的忐忑與不安。
而在長長的汽笛聲中,落旌緩緩出了一口氣,閉上了眼。
等到落旌和林可勝馬不停蹄地趕回去的時候,護工和醫生都在忙着從軍用卡車中擡着受傷的士兵下來。陳醫生像見到了救星般迎上去:“林隊長,你們總算回來了!這一次戰争還沒開打,便已經送來了這麽多傷兵,現在怎麽辦?”
老林給衆人吃了一顆定心丸,對衆人說道:“放心,盤尼西林我們拿到了。雖然量少了些,但是總比沒有好。而且,其他的藥品應該不日就能送達這裏。”
落旌抓住一個擡着傷兵的護工,語氣焦急:“現在送來的士兵,都是七十四軍的?”
那護工正背着一個傷兵點頭:“是的,李醫生。這次湖南站場上,因為日軍的輪番空炸,傷亡重大,後頭還有一部分的傷兵沒來得及送到!”
老林接住向後踉跄了一步的落旌,皺眉勸道:“落旌你先冷靜一下——”可他的話還沒說完,另一輛軍車便駛進醫院門口,尚未停穩那車門便被人一把打開,士兵們一個接一個将裏面的傷兵擡下來迅速地送進醫院。
落旌驚惶地推開了老林,眼巴巴地看着那輛軍車,從車裏面每出來一個人她的心就被人狠狠地揪一下,只見最後四個灰頭土臉的士兵用擔架擡着一個人從裏面出來——
而那一刻,她感覺一陣天旋地轉,那擔架被炸得血肉模糊的人正是段慕軒!
“醫生!醫生,快救救他!快救救他!”
張宗靈跟着擔架,眼睛紅得厲害,滿臉鮮血地嘶吼道,“慕軒,你撐着一點!你撐着一點,咱們到醫院了!”他急的擡頭,青筋都爆在脖頸上,吼道,“醫生呢?!都快來救人哪!”然而還沒等張宗靈的話還沒說完他便被人一把推開!滿臉血淚的男子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任憑誰也看不出那個瘦弱的女子竟然會有這樣大的力氣。
落旌紅着眼,倉皇地用力抓住慕軒的左手,手腕上的紅繩和他的纏繞在一起:“慕軒別吓我,你別吓我!你睜開眼看看我好不好?”
老林抓住落旌,忍着怒氣道:“夠了,落旌你冷靜一點!還不快把他送進去馬上檢查身體!”
落旌尖叫着想要掙脫他,可是卻被老林拽得越發緊,她嘶聲哭道:“你放開我!老林你放開我!慕軒他要跟我說話,他在跟我說話!你們放開我!”她滿臉淚痕,而手上沾着鮮血恍如一個瘋子。沒人見過這樣瘋狂的落旌,因為她一直冷靜又克制,拿起手術刀便是最優秀的醫生。
林可勝皺眉,勸說道:“落旌,你是一個醫生!我拜托你,理智一點可以嗎?!他已經被炸得重傷昏迷了,怎麽可能還會再跟你說話。”
然而下一刻,衆人都紛紛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着那個擔架上的青年緩緩擡起了滿是血污的左手,只是一個動作便驚呆了衆人。落旌一把掙脫老林的桎梏,沖上去握住了慕軒擡着的手将臉貼上他的手掌,眼淚止不住重複:“慕軒,我在這裏!阿落在這裏!”
眼皮上凝結的血塊讓段慕軒睜不開眼睛,他使不上半點力氣,指尖輕輕碰着落旌的臉頰,仔細地感受着——那是他的阿落。
青年微垂的嘴角微微扯了扯,卻發現疼得厲害,只能輕聲道:“阿落,別看我。”哪怕落旌早已是一個經驗豐富的外科醫生,可他依舊怕自己現在的樣子,吓到了她。
“快來人,把他帶進去!”陳醫生當機立斷地說道,“現在需要馬上檢查他的傷勢。”
落旌怔怔地站在原地,而她顫抖的指尖沾着鮮紅奪目的鮮血,是和手腕上紅繩如出一轍的紅色。半響,女子擡起手捂住眼睛大口呼吸着,而整個人顫栗得厲害——
她終于明白了,那年北平大雪天裏,慕軒抱着患病的自己是怎樣的感受。
就像葬身于深海的無望,可還要堅持着,去尋找崖壁上燈盞的光。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科普:
汪僞政府于1940年3月在日本的扶持下成立于南京,汪精衛擔任該政權的“國民政府代主席”及行政院院長,周佛海、李士群為主要成員,1945年抗日戰争結束後解散。1943年後則完全采用未經修改的青天白日滿地紅旗作為旗幟。汪僞國民政府雖然名義上接管了原“中華民國維新政府”、僞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和“蒙疆聯合自治政府”等日本扶植的傀儡政權的轄地。
以為下一章會虐嗎?哦不不會的,只要男主女主同框,咱們就放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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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歲那年,我在病房中醒來時看見你,就想着要嫁給你。”
“這人世那麽多人,可讓我想披上嫁衣的,不過只有一個你。”
另:
鑒于國情大家都出去玩了,咱們還是日更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