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Chapter.64圍城孤島
在醫護人員夜以繼日的努力下,第一批血清終于研制出來。而為了保險起見, 醫院決定先在動物身上進行實驗。
當落旌在給打了細菌的老鼠身上注射血清的時候, 她發現身為血清主要研發者的老陳将幾管血清悄悄藏了起來。已經不是第一次見到老陳這樣做,落旌不禁心下疑惑, 關上動物的籠子悄悄地跟在老陳身後,卻發現陳醫生他回的——竟是他自己的家!
落旌不敢想象背後的原因是什麽, 只能小心翼翼地站在院門後探出頭, 然後下一刻女子便驚訝地睜大了眼捂住嘴巴,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從屋子裏跑出來的幾個孩子, 而其中有老陳的三個孩子,也有豆包和燕兒。
雖是青天白日, 可是落旌卻忍不住後脊發涼。看來已經不是第一次,孩子們一個兩個排着隊在老陳面前站好, 陳夫人牽着最小的女兒在一旁不忍卻又無奈地看着, 而他們的小女兒不由得害怕地捂住自己的眼睛。
就在針管觸及孩子的皮肉時,一個箭步沖出去,落旌攔住老陳, 又驚又怒地問道:“陳醫生, 你這是在做什麽?!”
陳醫生和陳夫人都沒想到落旌看見了這一切, 一時之間,都說不出話來。老陳臉色有些難看, 半響,他嘆了一口氣:“沒想到,居然看被你到了。”
落旌感覺到荒謬和憤怒:“你怎麽可以拿孩子們做實驗?!”
陳夫人勸說道:“李姑娘, 你別怪他。現在瘟疫來勢洶洶,能早一日将血清應用,病人們也就早一日脫離危險。我是他們的母親,我也心疼自己的孩子,可是如果連孩子們自己都願意出一份力量,我們又為什麽要阻止呢?”
落旌固執地搖頭,依舊擋在幾個孩子的身前:“可孩子是無辜的!”
“姐姐,我們支持父親的做法!”
陳醫生的長子拉了拉落旌的袖子,這樣說道。聽到大哥這樣說,弟弟妹妹也這樣附和着。就連不會說話的豆包也扯着落旌的袖子,不停地點頭。
落旌感覺到心疼,“可是你們還這麽小,怎麽可以讓你們來承受這些?”
燕兒拉着豆包的手,對落旌笑起來,露出尖尖的虎牙:“落旌姐,這都是我們自願的。而且陳叔叔打針一定也不疼。”落旌記得,她第一次給燕兒打針時,她充滿抗拒與害怕的目光。
過了良久,落旌忍着心酸摸了摸燕兒和豆包兩個孩子的臉頰:“對不起。”
老陳沉默地給孩子們注射完血清,便和落旌一同回到醫院。在途中,兩人一直相對無言,快到拉着警戒線的醫院門口時,老陳才紅着雙眼,哽咽着說道:“天底下做父母的,沒有不心疼子女的,其實落旌……身為父親,我更加心疼那些孩子。”說罷,他沒有看落旌便直直地走進了醫院,背脊微微馱着,可依舊走得堅定而無畏,仿佛一個無所畏懼的戰士。
聽見老陳的話,落旌一直站在原地,怔怔地抿住嘴角,一直站了很久很久。天上的月光平靜地灑在女子瘦削的肩膀上,是恍若聖潔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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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強硬的防疫措施和血清的幫助下,鼠疫逐漸控制下來。
凡是熬過危險期的病人們都在漸漸康複着,而冬天不知不覺中在這場災難中悄然遠去。國民政府衛生署關于鼠疫的回應傳達下來,林可勝的表情算不上太好。
落旌皺眉,看着坐在自己位置上一根根抽着煙的林可勝,問道:“老林,是發生什麽事情了嗎?”老林作為醫療隊的隊長,從來沒有表現過如此失望而沮喪的樣子。
林可勝苦笑了一聲,手指撚滅了煙頭的火光:“咱們上交的報告書被政府的衛生署給駁了回來。”落旌捏着筆的手一緊,只聽老林繼續說道,語氣帶着彷徨,“當局的認為這細菌戰事關國際信譽不得謊報疫情,證據不夠充足,所以只好不了了之……呵,真的總是這樣,在真相面前,我們沒有辦法,政府沒有辦法,國家也沒有辦法。”
聞言,陳醫生皺眉,擲地有聲地質問道:“證據不夠充足,所以駁回?那麽報告書中我所提及的訓練偵查敵人生物戰和防止生物戰的專業隊伍這兩點,他們也是駁回的?”一身白衣的男人雙目猩紅,鬓角因為之前徹夜研究血清而生出兩簇白發,語氣滄桑又痛心,“那麽,這次駁回的理由是什麽?”
見老林點頭,陳醫生氣得摔下手中的筆,連嗓音都因為憤怒而發顫:“國民黨的人,他們除了去打仗然後等到打了敗仗棄城而逃之外,他們還能有點腦子做正事嗎?日本鬼子的細菌彈來了,別說百姓了,就是體魄強健的士兵也只有等死的份兒!”
林可勝掃了一眼其他紛紛看過來的人,壓低聲音對陳醫生勸說道:“老陳你說話注意一些,這裏還有其他人在!而細菌戰這種事情,沒有确鑿的證據,也就只能當吃了個啞巴虧!”
卻不想聞言,憤怒而失望的陳醫生更加大聲:“啞巴虧?!你吃得了這虧,可我吃不下!我說怎麽了,我又不是國民黨的,憑什麽不能說!這一次死了多少人,你我心知肚明!可我們不知道的,因為那小鬼子的細菌死了的,到底還有多少中國人!”老陳用手指一下一下戳着桌子,落旌沉默着,只覺得老陳的每一個手勢每一句話,都像是用力鞭打着麻木不仁的靈魂。
“老陳!”林可勝拉住激動的陳醫生,喝道,“你冷靜點!”
陳醫生紅着眼眶,氣急反笑:“好,不是要證據嗎,不是要如山鐵證?我今天把話撂在這裏,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罷,總有一天,我會帶着讓人說不出話的證據到國際法庭上讓世人看看,所謂的國際公約,在法西斯眼裏在日本鬼子眼裏根本就是屁話!”說罷,他便氣得騰地站起身便推門而出。大門被用力撞得咣咣作響,很久之後才幽幽停了下來,如同一個諷刺的笑話。
落旌無聲地緩緩站起身,她驀地感覺到心累,就像是一直壓在肩膀上的重擔猝不及防地被人扔在了地上,然後毫無同情與憐憫地告訴她,那些所謂的重擔只是他們這些人的一廂情願。
“落旌,你也很失望嗎?”
林可勝摘下眼鏡,緩緩擦着鏡面,“……你也很失望,對不對?”
走到門口的落旌聞言停下了腳步,她回頭,平靜的杏眼裏湧動着無法言說的哀傷:“……失望?老林,我曾以為你說的沒有辦法,是真的沒有辦法。”
那一刻,落旌想到了那些因為鼠疫死去的人,想到了陳醫生忍痛将疫苗實驗在自己的孩子身上,想到了很多很多。老林只看見站在門口的女無法忍耐地低下了頭,而眼淚便墜落了下來,
仿佛過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而接下來,落旌哽咽着嗓音,面容難掩悲傷:“……沒有辦法去解救東北淪陷的百姓,沒有多餘的士兵掩護南京一城的人撤離,可國民黨他們卻有多餘的兵力,為了黨派之争自己打自己人!……甚至哪怕到了現在,政府甚至連把日本人惡行公諸于衆的勇氣都沒有!老林,這樣的政府,這樣的黨派,已經不是用失望可以形容的了。”說罷,她快速地擡起手抹了一下發紅的眼睛,便和陳醫生一般推門離開。
上海一道幽靜的小路中,兩旁爬山虎郁郁蔥蔥肆意生長,在風雨吹打下不經意爬滿了牆壁。
落旌跟着老林走在那條道上,一路上靜悄悄的,偶爾會有鳥鳴聲在樹梢間響起。為了掩人耳目,林可勝是商人打扮,而落旌則穿着水漬紋緞旗袍,裙擺一直到腳踝露出杏色鞋跟。
“前線的戰情如今越發緊張,日軍在華北根據地發動掃蕩,而八路軍和新四軍依靠游擊戰雖然能減少傷亡可也總不是長遠之計,至于湖南戰場上——”林可勝猶豫地看了落旌一眼,把話跳了過去,“總之,這一次紅十字會籌集來的藥品一定要确保萬無一失地送到前線去。”
落旌凝眉,點頭說道:“老林,我總覺得戰地醫生不能離戰場太遠,不然的話,傷員運送和救治都會因為那長距離而耽擱下來。”
“這個提議我已經上報給紅十字會總部,就只等總部将人員安排的名單分配下來了。”
老林深深地看了落旌一眼,嘴角的微笑帶着一絲苦澀與遺憾,“可能,分配下來後我們就不會再在一起工作了。記得幾年前你跟着醫療隊回來的時候,我一直以為你撐不起這個擔子,現在想來到底還是我目光短淺了些。”
落旌低頭一笑:“別這樣說,老林,這幾年你教會了我很多我沒學到的東西。”
說話之間,倆人已經走到了一座不起眼的二層洋樓裏。洋房樓外,爬山虎布滿了生了鏽的鐵栅欄,帶着勃勃生機。老林伸出手按響門鈴,一個高鼻深目的印度人便從洋房中出來了。他見到林可勝像是好友一般,打開門拍了拍他的肩膀:“嘿,林,好久不見!”
目光轉到落旌身上,那個印度人一愣,老林忙解釋說道,“摩爾根,這是共産國際的負責人也是我們紅十字會的醫生,放心,都是自己人。”摩爾根連忙點頭,小心地探頭四處看了看,便趕緊讓老林和落旌進來。
等走進洋房中,落旌便覺得像是換了一個天地——
窗戶上都挂着厚呢窗簾擋住外面的陽光,上面印有特大的磚紅鳳尾草圖案,地上鋪着的是波斯地毯,整間屋子給人一種富麗堂皇的感覺。
看見落旌吃驚的樣子,林可生向她解釋說道:“摩爾根在這裏專門做租借外國人和汪僞高層太太們的生意,他從從國外購進皮毛地毯瓷器還有其他東西,大部分都是達官貴人們喜歡的玩意兒,當然,也因為這個身份的便利條件,摩爾根他會暗地裏替紅十字輸送西藥。”
摩爾根擺手,生硬地說道:“這一次,日本人盯我盯得厲害,太平洋戰争爆發了他們似乎已經不在乎我們是否是外國人了。所以這一次,我恐怕不能有太多大的動作。”
林可勝點點頭,不勝感激地說道:“放心,我都理解的,能有藥品就不錯了。”
摩爾根帶着他們走入地下室,在一箱箱雜物後取出一個不起眼的半大不小的箱子。林可勝打開它,落旌發現裏面都是用防水布包好的盤尼西林,只聽摩爾根說道:“運送來的其他物資與物資我已經秘密派人送去了戰場,只是之前的動靜太大,似乎驚到了上面的人。他們和日本人對這個,看得很重。”說罷,摩爾根黑魆魆的手指敲了敲箱子的邊緣。
落旌看着那整齊碼好的二十盒盤尼西林,皺眉擔憂道:“可是只有這麽一點盤尼西林,這些藥品,根本不夠前線的供給。”
摩爾根有些不高興了:“這已經是能在日本人眼皮子地下湊出來最多的了,而且盤尼西林不僅中國沒有生産,日本本土也沒有,現在市面上它的價格已經不是黃金能比得了的,那是有價無市!而且,就算我能給你們湊出一箱子來,你們運得出去嗎?”
林可勝連忙說道:“我能明白,摩爾根,我們已經非常感謝了!盤尼西林雖然少,可咱們省着一點用,能撐多久就撐多久!”說着,他就把提着的公文包裏的雜物全都清理出來,将那些西藥小心翼翼地裝進公文包中。
為了避免讓人看出異端,公文包不敢放得太多,林可勝就把身上的黑大衣脫下來将藥品放進裏面故意縫出的大袋子中,不知怎地,老林他的神情與動作看得落旌忍不住鼻子一酸。
從摩爾根的洋房中出來後,老林的心情一直都很好,腳步輕快。然而落旌嘆了一口氣,垂下眉眼:“二十盒盤尼西林,還要分配給不同戰區的醫療隊,又能起什麽作用呢?”
林可勝微微沉吟,安慰道:“落旌,你要明白這裏不是美國,也不是唯一發明了青黴素的英國,這裏是中國。這是救命的藥,能有這麽一點點,對現在的我們來說已經是恩賜了!”落旌看着他這般緊巴巴的摳門神情,忍不住低頭一笑。
老林聽到她的笑聲,面上一赧:“落旌你別笑話我,我只不過是個文人醫生,自然是不能跟行軍打仗的旅長參謀長那些鐵血軍人相提并論的。”
“沒有。”落旌搖頭,頭發上的木槿花簪子襯得女子眉眼溫婉秀麗,“老林,我剛才并沒有在笑話你,只是覺得你一向老成卻還是有這麽孩子氣的一面。”
聞言,林可勝不置可否地一笑:“那是因為你還不了解我,當然我也并不了解你。”
落旌挑了一下眉,笑道:“我覺得我們已經是并肩戰鬥的戰友。”
林可勝欣慰一笑:“對啊,咱們是并肩作戰的戰友。國家的軍人在前方打仗,而我們也要在這後方跟打仗。士兵們作戰的對象是日本人,而咱們作戰的對象是閻王爺。”
到公共租界還有一小段路,這條道路僻靜就連三輪車也不常來,等走到路口時便又是另一番景象。街角一直停着一輛黑色汽車,已經停了有一段時間了。然而司機後座上卻一直有人,仿佛等着什麽人一般。
落旌松了一口氣:“咱們快回去吧。”這裏是租界,可總是讓落旌覺得不踏實,仿佛一走進這裏就被人盯着。還沒等林可勝回答時,一個賣報的少年便走過來,對落旌明朗一笑:“夫人,買份報紙吧,只要兩毛錢,上面有最新的戰況報道。”
毛茸茸的寸頭像極了年少時期的君閑,落旌微微一笑,從女士手包裏掏出兩毛錢遞給他:“給我一份報紙吧。”
那個少年唇角帶着狡黠的笑,手裏的報紙便塞到她的手裏:“夫人不必給錢了,這份報紙已經有人替你付過錢了。”說罷,那少年便轉身,像條狡猾的魚消失在人群之中。
林可勝忍不住皺眉:“那孩子怎麽那麽奇怪?咱們不會是被盯上了吧?”
落旌也覺得不對勁,攤開報紙時一封信便從報紙的夾層中溜了出來,掉在她的腳旁。林可勝撿起來,撕開信封發現裏面裝的并不是信。
老林驚訝地睜大眼:“……這、這是通行許可證?還是維新政府管轄區的通行證!落旌,這是有人在幫咱們!你在這裏有認識的人嗎?”
聞言,落旌擡起頭,張皇地在人群中尋找着一個人——她的目光帶着倉皇,明白在這裏除了一個人……除了他,不會再是別人了!
而一直停在街道旁的黑汽車開始發動準備離開。落旌眼神鎖住那輛汽車,心下一慌對老林說了一句‘先回去等我’便在長街之上追着那輛黑色汽車,她一邊跑一邊喊道:
“停一下!停一下!麻煩等等!”
作者有話要說: 算了,國慶流量不好,我拒絕爆肝日萬,估計大家都出去玩去了吧~!祝大家假期快樂!!
下一章,袁寒雲上線,提前打CALL!!
關于本章節的科普:
1.陳醫生:原型為陳文貴醫生,30年代初研究了疫苗血清制造技術,為中國生物制品的制造積累了經驗;進行了鼠疫調查和防治工作;30年代中期,被聘為國際衛生組織公共衛生視察員,赴印度及南洋一帶考察鼠疫防治措施;40年代初,率隊前往中國湖南常德對日本軍國主義進行細菌戰的實地調查,寫出了著名的《湖南常德鼠疫報告書》,以大量科學根據,判明與揭露日本軍國主義制造細菌戰的事實;50年代,調查、揭露與控訴了美國侵朝戰争使用細菌的罪行,榮獲朝鮮授予的二級國旗自由勳章。
其中,文中關于孩子打疫苗的事情,是真的故事。
敲黑板,他是揭露侵華日軍細菌戰的第一!!
2.陳文貴義憤填膺,親自執筆撰寫了近萬言的《湖南常德鼠疫調查報告書》,交給國民政府衛生署。這份長達萬言的報告書,第一次真實确鑿地揭發了日軍在中國進行細菌戰的罪行。然而,當局認為“事關國際信譽不得謊報疫情”,指使軍醫署篡改了報告內容,試圖捂住事實真相。直到1950年,人們在清理國民政府衛生檔案時,才從資料中得知日軍曾經使用過細菌戰。常德的大規模鼠疫直到1943年,才止于常德會戰時日寇放火焚燒的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