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Chapter.63人間痛苦
病人源源不斷地被送來醫院,其中, 還有抱着孤兒院孩子的陳夫人和街坊。
陳夫人一臉焦急地對丈夫說道:“今早上孩子們好好的, 只不過過了一個中午,孤兒院的那些孩子就一大半發起了高燒!”
老陳抱起其中一個孩子, 對着其他護工焦急道:“還愣着做什麽,還不把孩子們抱進去隔離起來!”他回頭對夫人說道, “秀芬, 你快帶着還沒有生病的孩子先回去,通知街坊鄉親們做好消毒, 咱們家裏也是。凡是有發燒的、不舒服的,一定趕緊送進醫院來!”他夫人連忙诶了一聲, 便領着其他孩子們趕快回去了。
老陳的目光集中在不遠處還未來得及清掃的日軍飛機丢下的棉絮上,而棉絮旁邊就躺着一只肥大的死老鼠。他皺起眉, 吩咐身邊一個助手道:“去撿一些日本人丢下的東西拿去化驗, 小心一些,我總覺得這一次的疫病跟日本鬼子脫不了幹系!”
整整兩日,落旌以及其他研究人員呆在實驗室足足四十八小時, 他們把從死者身上采集出的大量标本以及日軍丢下的谷物破棉絮進行校對着、對比着。而最後, 落旌通過顯微鏡, 看見的從标本中提取的細菌,和跳騷攜帶的細菌一模一樣——她靠着椅背, 有些無望地看着死白的天花板,上面密密麻麻的細紋像極了顯微鏡下頻繁活動的細菌。
“林隊長,病人的死亡率已經太高了, 現在該如何是好?”
有醫生追問道,“中央送來的治療疫病的特效藥用過了,可是絲毫不起作用!現在不僅是老人小孩,就連成年男子甚至士兵都撐不下去了!”
老林無奈地擺手:“再等等,等結果出來,才能有辦法。”
解剖室的大門打開了,林可勝幾乎是跳起來跑過去:“怎麽樣,查出來了嗎?”
落旌将手中的實驗報告遞給他,一雙杏眼裏滿是血絲,而她神情凝重對林可勝一字一句說得清楚:“老林,屍體攜帶的病菌就是革蘭氏陰性球杆菌,那是肺型鼠疫的源頭。而且,我們在那些日軍投下來的東西裏,也發現了帶有杆菌的跳騷。”
她這話說得清楚,可林可勝慌亂卻擺手說道:“不可能!不可能!這太荒唐了!”
陳醫生也從解剖室中出來,聞言憤怒道:“可是鐵證如山,容不得我們不信!老林,你還不明白嗎,鬼子不是人!他們是吃人的魔鬼!”
林可勝搖着頭,額頭上是密密麻麻的汗:“這事關國際信譽!”
落旌将報告書往前又遞了幾分,眼神中燃着悲憤的光:“可是老林,不管你信不信,這一次,日本人違反了國際公約對我們發動了細菌戰!”
林可勝顫抖着手指接過落旌手中的報告,不過是幾張薄薄的扉頁,卻仿佛千鈞重,而他的指尖微微用力,那薄紙便在他手中皺的不成樣子。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眼眸裏水光明明暗暗:“日本人開着飛機坦克拿着刺刀長|槍,殺人放火奸|淫擄掠,他們把我們逼到這個地步還覺得不夠嗎?一定要把所有的中國人都趕盡殺絕,日本人才甘心嗎?”語氣帶着無比痛心,仿佛卷裹着一個人世的悲涼與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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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醫生說道:“上報中央吧,而我們現在最主要的任務就是研制血清。老陳,這件事情給我們打了個警醒,日本人在用化學武器,只不過他們有醫生,咱們中國也有醫生。”
落旌怔怔地看着林可勝手中的紙,耳旁是病人們痛苦的呻|吟聲。現在,他們的敵人是喪心病狂的惡魔,而敵人手中拿捏的王牌卻是肆虐人間上千年的病魔。她摘下面罩,用力地握緊手,低聲說道:“會有辦法的,總會有辦法的。”
整個省城開始進行全面的布控,尤其是公共設施、旅館、飯店、商店均全面消毒,對病人和家屬實行嚴格的隔離,可這依舊擋不住病魔帶走生命的腳步。
落旌在實驗室裏和老陳他們研制着血清與抗生素,而腦海裏不停地閃現着伍院長留給自己的筆記上,關于東北鼠疫的記錄片段。
而現在,落旌他們所面對的情況比起東北鼠疫的情形,還要惡劣許多——醫生缺乏,藥品儲備不及,財政應付不及,病原隔離籌備不及,焚毀物品屍體的困難,更甚者,還有日本軍隊自外面虎視眈眈着。
此時,實驗室的門被人猛地推開,一個護士對着落旌急聲道:“李醫生,孤兒院最後剩下的那個孩子……他想見你!”
在那一秒,在那一句話中,落旌幾乎崩潰了!只不過短短五天,孤兒院中十幾個感染了病毒的孩子只剩下了一個。而現在……她立馬放下手中的事情沖出門奔向病房,在充斥着消毒水的廊道中,落旌捂着臉哽咽着——
她答應保羅神父唯一的事情,恐怕很快快就要食言了。
星期一裹着被子躺在草席編織成的墊子上,紫绀色的嘴唇顫抖着,而臉龐透着灰白死氣。他只不過是一個十三歲的半大少年,而少年最常說的,便是等到十六歲時便去參軍打鬼子。
落旌低下頭手摸着他燒得滾燙的臉頰,哽咽說道:“星期一睜開眼看看,是我來了。”她的聲音放得輕柔,強自把害怕與傷心壓在了話尾的顫音裏。
“落……落旌姐姐……”男孩幽幽轉醒,臉頰上一雙眼卻黑白分明。他的牙齒打着疊,顫抖地對落旌說道:“我好冷,真的好冷啊!”
聞言,落旌連忙又抱了一床破棉被給他壓着,一雙杏眼裏滿是紅血絲,透着疲憊與哀傷:“星期一,撐着一點,你是男孩子……你是孤兒院裏最大的哥哥!”
星期一扯了扯蒼白透紫的嘴角,笑起來:“我剛才、剛才夢到星期二星期三他們了,還有……還有神父!他在跟我說,他會向上帝祈求福音。上帝,會保佑你的。”
男孩開始咯血,卻害怕把血把落旌的衣服弄髒,便撇過頭去,忍着疼說道,“姐姐,你是個好人。可我……可我更想跟星期二星期三他們一起玩……你聽,他們在叫我的名字……”
落旌怔怔地看着少年充滿痛苦卻也帶着向往的眼神,眼淚大顆大顆地墜落下來——她不知道該用什麽去留住一個即将抵達天堂跟最好的夥伴在一起的孩子。她沒有辦法,讓孩子放棄那甜美的夢境,而來承受這現實的苦與痛。
于是,落旌抵着男孩的額頭,顫抖的嘴角抿着一絲弧度,她輕聲說道:“那,星期一你記得替我向其他孩子問好,還有……”她努力地想要平穩住嗓音,卻發現還是因為哭泣而顫抖得厲害,“還有就是,替我跟神父說聲對不起,讓他失望了,我、我沒有……沒有照顧好你們。”說完這句話,落旌手捂住眼睛,不可抑制地哭出聲來,而她懷裏的男孩已經永遠閉上了他那雙明亮的雙眼。
醫院的護工們上前擡起已經死去的星期一,鼠疫病人的屍體都會由醫院統一處理——火化。
那麽多死去的人,都變成了白色的灰,埋入地下什麽都不曾剩下。
落旌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冷,一陣刺骨的寒意。一雙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落旌回頭,一雙眼仍帶着淚痕只見老林就站在自己身後聲音裏透着疲憊:“現在太晚了,你和陳醫生都回去看看家人和孩子們吧,這個時候他們還需要你。”
“那林隊長,你呢?”落旌踟蹰問道。
林可勝疲憊地搖了搖頭:“醫院裏總要有個主心骨在這裏,放心吧,我還撐得住。”說罷,他轉過身朝實驗室走去,瘦弱的脊背卻好像山脈一樣。
落旌不知道,在中國的醫療隊裏,如果沒有這樣的主心骨一直撐着,這個隊伍是否早已被沉重的災難打得肢零破碎——但幸運的是,老林一直都在堅持着,懷着信仰帶領他們在這沉重無比的戰争裏一直堅持着。
落旌推門的時候,床上的燕兒醒了。
她揉着惺忪的眼睛看着落旌:“姐姐,其他人呢?”
房間裏一片漆黑但落旌感到無比慶幸——因為只有這樣,女孩才看不到她臉上的斑駁淚痕。落旌坐在床畔抱住燕兒,聲音放得輕緩:“他們都去見神父了,不會再遇見饑餓、貧窮、颠沛與罪惡,不會再有痛苦。”
黑暗中燕兒睜着一雙黑溜溜的眼睛:“他們死了?”
落旌想要糾正她:“是去了天上。每一個孩子死後都回去天堂。因為他們沒有罪。”
燕兒緊緊地抓住落旌的衣角,說出讓落旌感到震驚的話:“不,我知道。他們不是去天堂,而是去了焚屍房。”落旌渾身一冷,更加緊地抱住了燕兒,只聽女孩繼續說道:
“當初,我們被關在黑房子中的時候,穿白大褂的日本人每天會定時從房子中點人出去。那些人出去了就一定會死,只是早晚的問題。而娘……她在我們面前端着手疼得沒了氣,她就被日本人擡去了焚屍房。”
大人所謂善意的謊言早已被看盡人性罪惡的孩子戳破,恐懼與仇恨早已被戰争用來玷污了孩子純真幹淨的靈魂。落旌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應該歸咎于誰——
是發動侵略戰争喪失了人性的敵人?
還是無能為力到連國家與同胞都保護不了的他們自己?
燕兒再一次談及集中營的事情時,她已經平靜許多,也許是女孩早已從心裏将落旌看做了救命恩人,甚至,是親人。被放出來的時候,她跟豆包被那個日本醫生威脅說,不可以和其他人說出秘密,一旦說出就會重新被抓回去。可是,孩子遇見了自己依賴的人,總是忍不住把所有的委屈和害怕告訴他們。
“那些日本人來村裏的時候,他們迫使所有人去田裏給他們抓好多好多老鼠,我們按照吩咐做完事卻還是被他們抓了起來,被關在了圍着鐵絲的黑房子裏。”
“村長、爹還有其他叔叔們來不及反抗就被人硬生生地綁在了柱子上,當着所有人的面,他們就被那些穿着白衣的日本人開膛破肚。”
“日本人告訴我們,如果反抗,那麽就會是那個下場。”
“沒有人敢反抗,因為所有人都害怕自己會落得跟爹他們一樣的下場。”
“娘本來懷着豆包,就因為看到了爹的慘死,沒滿月就生下了弟弟。豆包剛出生沒有奶吃,所以沒日沒夜地哭,那個時候負責提人的日本人就把豆包帶走了半天,送回來的時候,豆包就沒了聲音。”
“我很讨厭那個日本人,可娘反而很感謝那個日本人,說只有這樣,豆包會活得長些。每天都會有人離開,那裏的房子是很大很大的,可是每日每夜我都能聽見別人撕心裂肺的嚎叫聲。”
落旌抱住顫抖的燕兒,手撫上女孩黑軟的頭發,止不住的心疼:“那燕兒,你跟豆包是怎樣出來的呢?”
燕兒将臉深深地埋在落旌的懷中,良久,才悶聲說道:“就是那個讓豆包無法說話的日本人,我們打了針本來快死了要被送進焚屍房時,就是那個日本人他從死人堆裏把我們帶走了。他給我和豆包又打了兩針,放了我們,可他說,一旦告訴別人這裏的秘密,就要被重新抓回去!”
落旌拍着她的背,哽咽着說道:“燕兒別怕,只要我還在,我發誓絕對不會讓你們被那些日本人再次帶走的!”
燕兒在落旌懷裏哭得很厲害,在那些日本人導致的災難中,她仿佛要把過去的害怕在這一個夜晚用力地哭出來。而落旌一直陪着她,不停地拍着她的背,柔聲安慰着她,告訴她一定會過去,肯定會過去。
自從她回到了這裏,聽見的還有自己說的,總是那句一定會過去。
言語是那樣蒼白而無力,可卻是每個人點在心中那盞微弱的燈火。因為滿滿長夜是那麽的黑,所以無論如何,也舍不得讓它輕易滅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