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Chapter.62噩夢降臨
天上一輪孤月,偶爾寒鴉飛過, 就像是掉落在繡帕上的灰燼。門外冷風灌進來的時候, 落旌猛地從夢中驚醒過來:“君閑?”
窗外老樹上做窩的鳥兒驚叫一聲,而屋裏仿佛陷入沉默與黑暗的泥潭, 落旌看不見什麽,手撐在兩旁, 嗓音哽咽出哭腔:“君閑是你, 對不對?”
她今日從傷兵那打聽消息,才知道國民黨扣押了新四軍葉軍長并且即日押送他離開這裏, 而原本跟着葉軍長裏的人卻從關押的地方逃了出去。
沉默像是黑色的手,想要把女子眼底的光撚滅。
“阿姐, 我要離開這裏去延安了。”
良久,從沉默流淌的黑色中傳來青年低沉的嗓音。
見落旌起身的動作, 君閑忙道, “阿姐你別動,坐在那裏聽我說就好……國民黨已經取消了我們的番號,而現在我們要帶着剩下的人回去。你別擔心我, 我一定會好好活着, 師長說得對, 只有活下來才能趕走侵略者,才能為死去的兄弟報仇!”
落旌紅着鼻尖, 一直沉默地聽着他的聲音。
在一陣悉索聲中,君閑走過來将一塊染血的手帕交給落旌,眼裏的光湧動得厲害:“這是小吳臨死前讓我轉交給蘇婉的。阿姐你将它交給蘇婉好了, 就說……就說小吳希望她能嫁給一個好人,只要別是當兵的就好。”
“那你呢?”
落旌抓住他的胳膊,蒼白的臉血色褪盡,而眼眶通紅,“阿弟,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你。”
好半響,青年才說道:“阿姐,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此時外面的喧嚣漸近,君閑不敢耽擱,硬下心腸跳窗而逃,屋子中只剩下落旌一個人呆呆地捏着手帕坐在床上。
腳步聲漸近,落旌擡眼只見蘇婉披着衣服走進來,她提着走馬燈,神态帶着姑娘家的膽怯和天真:“落旌姐,外面吵得很,我剛才經過聽到你這裏有聲音,發生什麽事了嗎?”
落旌怔怔地看向她,只覺得燈火光芒映襯得蘇婉很美。半響,她緩緩遞出手中的絹帕給她,緩緩說道:“這個是小吳想給你的。”
蘇婉失笑道:“落旌姐你說什麽胡話呢?這個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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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阿弟來過了,讓我轉交給你的。”落旌往前遞了遞,帕子上鮮血早已幹涸,凝成了鏽紅色的紅斑,“小吳戰死了,說臨死前想交給你的,他想……想讓你能找到一個好人家。”
蘇婉顫抖着唇,接過了染血的帕子,借着走馬燈的光終于确認出來。
……
“蘇婉,這是我這個月發軍饷的時候到鎮上給你買的,你喜歡嗎?”
“這個……這個太貴重了,我不能要。”
“吳排長,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我真的不能要。”
……
落旌只見蘇婉手裏的燈墜到地上,濺出星星點點的火花,而她一下子抱住落旌痛哭出聲:“落旌姐,我……我當初沒想到他會死的……我真的沒想過他臨死前還記着我,落旌姐,我真的是一個自私的人,我對不起他,真的對不起!”
落旌抱住她:“小吳想要的不是你的原諒,而是你一生安穩。”
哪怕到了最後,那個戰士也希望自己喜歡的那個姑娘能夠嫁給一個好人家,此生安穩太平。只不過是這樣一個簡單的願望,如今卻那麽渺茫。
就像海面上的光,看不到任何的希望。而每個人都不知道,明天又會是怎樣的浩劫一場。
安置孤兒院的地方是陳醫生家的別院,那裏長滿了野生的千瓣葵,花瓣雖小可卻一路蔓開,像是金色煙霞。而在那煙霞包裹的地方,孩子們規矩地坐在木墩上,一個個眼神充滿渴望地盯着女教師身後的黑板——
落旌不無感激地說道:“陳醫生,這一次多虧了你和你夫人,不僅幫孩子們找到了住處,你夫人還不辭辛苦地教孩子們讀書認字。”
老陳笑了笑說道:“這沒什麽,只不過是我們能做的舉手之勞罷了。孩子是一個國家的未來,總不能因為戰争就剝奪了他們本應得到的權利。你本來就是一個姑娘家,讓你一個人來照顧這些孩子總是不容易的。”
老陳家裏有着兩兒一女,兩個老人也尚在。平日裏。老陳跟着部隊走動走西,操持家中事情的則是他的夫人。
落旌看着那些小腦袋如同黑色冬菇的孩子們,看着那些‘冬菇’跟着陳夫人搖頭晃腦地背誦着,眼神柔軟得像天上的流雲。最讓落旌感慨的,是陳夫人轉過身,用□□筆在黑板上一筆一劃寫出的‘中國’二字。
陳夫人不厭其煩地說道:“口加一豎是中,方框裏面加玉為國。是中國的中,也是中國的國。”見到豆包拿不穩毛筆的樣子,落旌走上前環住男孩,她的右手握住他的手。豆包側過臉,飽滿的額頭抵着落旌的下巴。
落旌溫柔地一笑,摸了摸他的腦袋,豆包便朝她咧嘴一笑,露出缺了一半的門牙。她握着孩子的手,在紙上不緊不慢地寫着中國二字,只聽燕兒不解地問道:“老師,中國到底是什麽?”
陳夫人與落旌相視一笑,似是被孩子們稚嫩的問題所逗樂。而笑了半響,陳夫人擡起頭,手裏握着書卷,眉目間是無法言說的鄭重與認真:“所謂中國,就是咱們腳下的每一方土地,是咱們頭頂上的每一寸天空,是遠方沉默的山川與永不止息的河流。中國哺育了我們,它是家國更是母親,而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就是中國人。”
孩子們的眼神清澈而懵懂,似懂非懂地聽着老師對于‘中國’的解釋。在那如同詩歌的莊嚴誓詞中,他們幼小的心靈裝進了家國的意義,伴随着他們的成長,他們會懂得在那兩個字的背後承載着多少鮮血與傷痛。
豆包轉過頭望着落旌,眼神裏的好奇不言而喻。而燕兒替弟弟小聲對落旌問道:“可是從前在我們家鄉,日本人叫我們支那人,而大家都要稱自己是滿洲人。”
落旌心重重一疼,随即女子用力地抿出笑容,對着孩子清澈的瞳仁凝聲說道:“不是什麽支那人、滿洲人,豆包是中國人,燕兒是中國人,而我當然也是中國人。我們既然身在中國,那便生是中國人、死是中國魂。”
豆包朝她認真地點了點頭,似懂非懂的懵懂裏帶着孩童的認真。
此刻,天空傳來轟隆隆的聲音,落旌一驚擡起頭,只見日軍的飛機已經在天空上盤旋。落旌一驚,連忙高聲說道:“孩子們,飛機來了!快躲進地窖中去!”陳醫生和他夫人見狀,也慌張地護送着孩子們躲進地窖中。落旌躲在隐蔽的地方,擡頭盯着天上轟鳴的飛機,只覺得那些就像是一只只張開血盆大口的蝙蝠,目光貪婪地盯着中國的土地。
伴随着敵機來回飛過,從天上飄下一陣陣白煙還有淡黃色的顆粒,甚至其中還有谷子與小米。不像從前那般轟炸半天,那陣黃白色的‘煙霧’沒下多久,飛機便轟轟地飛走了,街道上人們從屋子裏鑽出來,猶自狐疑着。
天上濃黑的雲開始緩緩聚集,是大雨傾盆的節奏。
老陳走到落旌的身旁,看着那些欣喜若狂撿着谷米的人們皺眉搖頭說道:“李醫生,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不會有什麽好事發生。”
很快,地上除了日本人丢下的谷物雜碎,還有豆大的雨滴,很快密密麻麻的雨點便将灰白色的地面沾濕,轉眼傾盆——
落旌靜靜地看着那大雨,半響才說道:“我也覺得。”她感覺一陣毛骨悚然,心裏張開的黑洞不斷放大,快要把她吞沒。落旌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可她覺得仿佛有什麽沉重的災難就要再次降臨這片飽受戰火摧殘的土地。
當刻意的災難降臨,人們還有什麽方法去阻擋?便只能沉默地去面對,用被鞭撻了無數遍的脊背和破碎零落的血肉,去承受早已沒有人性與道德的災難。
在諾爾曼他們按照組織安排前往陝北後,湖南一場大規模的瘟疫爆發了。
越來越多發燒生病的百姓與士兵被送到了醫院,醫院中每個醫護人員都緊繃着心裏的弦檢查着他們的身體,人們死去的速度快到讓醫院中的人措手不及。
林可勝作為醫療隊的領隊人不停地跟堵在外面焦灼的病患家屬們解釋着,醫院确認這是一場大規模的疫病,但是疫病到底是什麽現在還不确定。老林這樣解釋道:“也許是瘧疾,也有可能是其他的,大家都請稍安勿躁,我們的醫生正在努力查明病因。”
落旌帶着口罩,正在檢查着剛送過來的一個大嬸的身體,發現她不僅伴有高熱寒戰,淋巴還異常腫大。落旌凝眉心裏覺得不對勁,皺眉問道:“大娘,你是什麽時候開始發燒的?在發燒之前,你有沒有吃過喝過什麽東西?”
那大嬸嗓音裏帶着明顯的濕啰音,顫悠悠說道:“昨晚開始。也沒吃什麽,就喝了一碗粥。”
落旌更加覺得不對勁:“粥?是哪兒的米,哪兒的水?”
大嬸兒哆嗦着說道:“就是昨天小鬼子他們飛機上投下來的粟米啊,我們撿了回去熬粥喝。還有那水……是井水,只不過井旁發現了兩只死老鼠,離得還是有些遠,應該是沒什麽大礙的!好冷,姑娘我真的好冷啊……”
“報告!三十號病人沒有生命跡象!”
“報告!二十七號病人也死了!”
聽着此起彼伏的報告聲,落旌只覺得手腳冰涼,沒有一點力氣。她站起身來疾步走向檢查着病人的陳醫生,緊攥着拳頭:“老陳,這不是瘧疾!”
“不是瘧疾?”陳醫生疑惑地站起身來,“那李醫生,你覺得是什麽?”
落旌手指不停地顫動着,她強迫着自己冷靜下來:“把屍體拿去解剖吧!我覺得,會是肺型鼠疫。”說話之間,落旌目光深深地看向陳醫生,在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畏懼與擔憂。
在這種醫療設施極其簡陋以及藥品缺乏的情況下,如果真的是甲類傳染病的鼠疫,那麽真的會給如今本已僵持的戰局雪上加霜。
醫院中受過高等教育的醫護人員本就少,大多都是随軍的外科大夫,系統接受過細菌學和防疫學的醫生除了落旌和陳醫生便再無其他人了。
林可勝拉住落旌,勸說道:“落旌,解剖這種事情還是讓我們來吧。”
落旌微微抿嘴,目光掩不住蒼涼,她認真地說道:“放心吧,老林。我從前在東京帝國大學專攻的便是細菌學和防疫學,我相信,在這裏,沒有醫生能比我更熟悉革蘭氏陰性球杆菌。只是……老林,你最好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說罷,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跟着擡着屍體的護工們走進了解剖房。
老林怔怔地看着身穿白衣的女醫生消失在那扇門後,生鏽脫落的門縫緊閉着口,仿佛那扇門的背後有吃人的獸。
作者有話要說: 什麽叫細菌戰,這就是細菌戰。
敲黑板科普:
侵華戰争細菌戰是日本對中國發動的生物細菌戰争。其細菌戰部隊主要包括滿洲731部隊、關東軍100部隊、1855部隊、“榮”字1644部隊、“波”字8604部隊、大陸研究所。日軍細菌戰部隊有設在哈爾濱的滿洲731部隊,設在東北的關東軍100部隊、設在北京的1855部隊、設在南京的“榮”字1644部隊、設在廣州的“波”字8604部隊、設在長春的“大陸研究院”。這些細菌戰部隊和細菌戰研究機關研究、制造細菌武器,用細菌武器進攻中國部隊,屠殺中國人民。
1940年7月,日軍滿洲731部隊和“榮”字1644部隊派出飛機來到寧波投灑毒菌,共投下傷寒菌液70千克,霍亂菌液50千克及沾染鼠疫菌的跳蚤5千克。1941年春天,日軍滿洲731部隊又在湖南常德,投下帶有鼠疫菌的毒物,使鼠疫在常德地區流行,幾千人喪生。據不完全統計,八年抗戰中,敵後抗日根據地因日軍進行細菌戰而得傳染病的人數達到1200萬之多。
簡介明了就是,日本人在中國的土地上,用中國百姓的人體培養實驗着細菌的威力,然後再以細菌戰的方式來侵略中國!我希望能有更多人都知道這些事情,不是去仇恨歷史,而是去牢記歷史,不能因為歷史的血腥與羞恥就不願去了解那曾經發生過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