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Chapter.52年少理想
天邊的紅日垂在蜿蜒起伏的的山巒中,像是出嫁嬌娘臉上的酡顏。
河流旁的蘆葦長得茂盛極了, 煙白色的蘆葦穗子在夕陽霞光的照耀下不知哀愁地搖晃着。鵝卵石靜谧地排成一道長長的道路, 通向未知的遠方。
君閑坐在高處的山麓上,神情落寞得像是一只鷹。他時不時地撿起身旁的石子兒, 然後狠狠丢了出去,帶着幾分賭氣的情緒。
諾爾曼走到君閑的身旁, 看到他這個樣子不禁有些好笑, 而男子順着君閑的目光望過去,将山腳下的風光盡收眼底——身着戎裝的冷冽軍官, 一身白衣的溫柔醫生,他們只是并肩站在那裏, 就讓人覺得是天生的般配。
“嘿,君閑, 你不覺得你姐姐和那個軍官站在一起很開心嗎?”
諾爾曼手抱着膝蓋, 笑吟吟地說道。他的适應能力和學習能力一向很強,不過短短十幾日,在中文的交流上已經沒什麽問題, “在美國, 我可是很少見她能在異性面前這麽開心自然。”
君閑神色一黯, 不過還是承認了諾爾曼的話:“是的,那人一向很花心思讨我姐姐開心。”
不管是在當年的北平段府, 還是在這鄉野小徑;
不管是當初玩世不恭的富家少爺,還是現在雷霆淩厲的國民黨軍官。
君閑不是不喜歡段慕軒,相反, 段慕軒曾是他最感激也是最崇拜的人。記得小時候,慕軒哥總是會帶着自己去掏鳥蛋打靶子,上了講武堂他跟別人打架也是慕軒哥替他背了鍋。只是,他永遠無法原諒段家人對阿姐的誣賴,更無法原諒他們對落旌的恩将仇報。
救了他與落旌的人,是段家的人;
可把他們逼上絕路的,也是段家的人。
撫摸着左手斷指的地方,李君閑眼神晦暗艱澀。他恐怕無法做到恩怨分明,因為只要涉及到落旌,他就永遠無法去原諒那些想要傷害自己阿姐的人。
諾爾曼感嘆地說道:“你看吶,落旌笑起來的時候,真是漂亮極了。”
李君閑摸了摸發紅的鼻尖,喉嚨發緊地嗯了一聲:“對,我姐姐漂亮極了嗎,和娘一樣的美。”這一刻,多年前他和慕軒哥一起趴在牆頭看阿姐在木槿樹下數着花開時,她臉上清麗稚氣的笑容同遠處一身白大褂的女子臉上的笑容緩緩重疊了起來。
君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仿佛胸中郁結萬千,他沉默着說道:“算起來,我已經快十年沒有見過阿姐了,連一個外人都比我知道如何讓我阿姐笑,我卻只能惹她生氣落淚……諾爾曼醫生,你說,我是不是很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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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爾曼有些好笑,試圖安慰道:“一個外人?我可不覺得那個軍官對于你姐姐落旌來說,只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外人。相反,我倒認為,他是你姐姐除了你之外看得最重要的人。”
李君閑随手丢出一個石子兒,嘴角抿出一絲狼狽的笑:“對啊,李君閑和段慕軒都是阿姐心裏最重要的人,可是李君閑不再了,幸好另外一個還在那裏。”
諾爾曼沒聽懂他這句話:“你說什麽?”
李君閑轉過頭朝諾爾曼笑笑,只是笑容裏帶着悲傷:“沒什麽。諾爾曼醫生,隊裏還有事情,我就先走一步了。”說罷,青年便站起了身離開了原地。
諾爾曼看着一瘸一拐沉默離開的君閑,突然有了絲心酸,這種感覺同他在林可勝和落旌身上感受到的,是同一種無聲悲默,卻不知原因、不知來處。
河水潺潺流淌去向遠方,四下除了山林間的鳥鳴聲便再也沒有其他的紛擾。等到段慕軒将自己這些年的事情挑着和落旌講完,兩人便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雖然青年講的大多是軍旅中的趣事,但落旌也明白在那些事情背後的兇險。風吹動她耳旁的碎發,落旌擡起手将碎發別在耳後,眼神溫柔明亮:“慕軒,你不打算問我什麽嗎?”
段慕軒眼神微晃,而下一刻,他別過臉看向天邊略過雲端的鴻雁:“阿落,你想讓我問你什麽?問你當初為什麽不告而別,問你這些年去了哪裏,問你在國外過得好不好,有沒有人欺負你?可我問了你,你就會一件不落地同我說嗎?”
青年的聲音聽不出什麽情緒,可他那沉靜的面容卻透着幾絲黯然。
落旌嘴角恬靜的弧度不變,只是帶了幾分苦澀。見她沉默,段慕軒苦澀地一笑,自嘲道:“我好奇你身上發生的事情,可又怕自己從此只能是你人生的過路人。我怕你不願意跟我說話,但是我又想跟你說話,所以只能像倒豆子一樣,跟你講着這些年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他放棄了委員長身旁近衛一職加入到憲兵部隊,又離開了憲兵部隊進入軍隊。從一個士兵開始做到如今的少将副旅長,他肩膀上的每一枚勳章都是他在戰場上用命與血汗掙來的。
落旌的心髒重重一顫,而她的面容看起來越發平靜恬淡。半響,女子深吸了一口氣,貌似輕松地笑了笑,說道:“剛從中國離開的時候,大伯把我帶去了日本。我考上了東京帝國大學的醫學系,然後攻讀研究生,再後來……因為伍院長的推薦,我去了美國的一所大學攻讀博士。今亦是年,我從報紙上看到中國抗戰的消息,便申請加入醫療小組回國來。”
風輕雲淡,天邊雲卷雲舒,越發從容安詳。
段慕軒掩不住神色裏驕傲,笑起來:“你總算當了一名醫生。”
落旌眨了眨眼睛,不無贊賞:“你也成為了一個保家衛國的軍官。”
年少時他們對于自己未來的勾勒,現在大多都已經實現了。
而沒有實現的,成為了兩個人無法言明的遺憾。
天漸漸暗下來,落旌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對慕軒抿嘴笑道:“快到我換班的時間了,我們回去吧,也省得他們擔心我們。”她轉過身沒看慕軒的臉色,見他沒說話便當作默認了,但當她往回走時卻被青年一把拽住了手臂,而下一秒她的手腕就被慕軒按住,恰好按在了她的脈搏上。
落旌疑惑回頭:“慕軒,你怎麽了?”
夜色中傳來段慕軒沉沉的嗓音,“回答我兩個問題,告訴我答案,我就放你走。”看到她發怔的模樣,慕軒那雙扇形眼裏多了幾分促狹的笑意,“不要撒謊,因為我會知道。”
落旌有些不安:“你想問什麽?”
“第一個問題,你嫁人了嗎?”
落旌覺得他手指指腹粗粝得很,想當初段慕軒作為段家的二少爺,就算不是要風得風,但也是被大夫人捧在手心裏當寶貝。她想,他一定吃過很多的苦。
段慕軒看見她猶豫了,心不由得一下子提起,皺眉:“這個問題需要想這麽久嗎?”
落旌反應過來,低聲說道:“沒有。”而下一刻,她整個人被拽到他身前,她另一只手下意識地抵在段慕軒的胸膛上,指尖下是冰冷的功勳章。
青年的雙眼裏面有什麽東西是她不敢看的,太過炙熱,她怕一擡頭就會如同飛蛾撲火一樣喪失了理智。慕軒呼吸的氣灑在她微紅的臉頰上,只聽他輕聲問道,語氣裏帶着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小心翼翼:“當年你許給我的承諾,過了十年還作數嗎?”
不知為何,當段慕軒問出這個問題,落旌首先想到的,是那句她醒過來看到身旁少年時想要嫁給他的話語。落旌只覺得他握着自己手腕的掌心燙人得緊,只聽他氣息不穩地說道:“阿落,回答我……回答我,你的承諾還作數嗎?”
他等了那麽久,盼了那麽久,而他一直喜歡的等待的期盼的姑娘現在就在他懷裏。
落旌張了張嘴剛想說算數,卻不想下一秒她的唇瓣被青年的食指輕壓着。
段慕軒垂着眼,眼尾順着劍眉的方向輕揚,青年的眼瞳幽深,那是無法掩藏的不安與緊張。落旌怔怔地看着他,看着靜谧的月光下,那雙扇形眼裏倒映出滿滿都是自己。
“如果是拒絕的話,我不想聽。”一身戎裝的青年輕聲說道,“阿落,你可以反悔,但是你不可以拒絕我的真心。記住了,除非我再次問你,你不可以擅自告訴我你的答案。”
現在華夏大地上烽煙四起,就算她願意嫁給他,他能給她的,比當初年少時的自己所能給的還要少上許多。他是一個把命欠給了旁人的人,他不能給心愛的姑娘一個完整的家,甚至,只是一份讓她安心的陪伴。
當段慕軒想清楚這一點時,他明白自己錯過了當時的那個機會,便真的錯過了。
但是下一次,他絕對不會再放手。
落旌眨了下眼,笑起來:“好。”下一秒,她哎喲一聲捂着額頭,瞪着曲着食指的青年,帶着嬌嗔道,“好好地,你幹嘛彈我腦袋?”
段慕軒揚眉彎着食指,癟嘴一笑:“這是對你當年不告而別的懲罰,如果下一次你還一句話都不說就走了,就不是彈腦門這麽簡單了!”見到段慕軒那副賴皮的少爺模樣,落旌忍不住輕笑出聲,她不敢想象,此生還有這份幸運與他重逢,更沒有想過他們還能回到最初的原點。
風卷雲收,穗子飽滿的大片蘆花随風飄搖,蕩起一波又一波浪濤,沉默地迎來天地的黑暗。
等段慕軒把落旌送回去的時候,落旌看見那些擠在門口的士兵驚訝地失笑,只見他們一個兩個都朝醫護室裏面打望着什麽。只聽其中一個軍官拍了拍前面士兵的頭,粗聲吼道:“你那麽猴急想幹嘛,都擋着我看人了!”
落旌忍不住低頭一笑,偏過頭瞧着段慕軒:“這是你的兵?”
段慕軒背着手笑起來,落旌怔怔地看着燈光下他的笑容——不得不說,當他真正笑起來時整個人褪去了肅殺逼人的氣勢,一雙扇形眼明亮溫柔是年少時她所熟悉的模樣,而這一點,讓落旌感覺異常的暖然與安心。
“雖然很丢臉,但是不得不承認,确實是我手下的兵。”說着,段慕軒深吸了一口氣,磨牙笑道,“很好,他們回去……死定了。”
落旌有些不确定,指了指自己:“他們,不會是在找我吧?”
段慕軒偏頭看着他,有些無賴地笑,反問道:“如果我說是,你會怎樣?”
見落旌紅着臉瞪了自己一眼,段慕軒唇角是壓不下去的弧度,左臉頰的酒窩深陷了下去。他抱着胳膊啧了一聲,像他少年時那般無賴地伸出臉頰,“打個商量,你親我一個,今晚我就放過這群兔崽子,怎麽樣?”
落旌的目光落在不遠處面色陰沉的君閑身上,側過頭忍不住眉角眼梢都染上了笑意。她伸手推開了段慕軒的臉頰,說了句:“別鬧了,我還有事。”說罷,女子便輕笑着晃頭走進了大門。
前面擋在門口的那些士兵一見落旌是從自己身後進來,都驚訝得合不攏嘴,估計也都知道了段慕軒一直在後面看着他們。王奎昌第一個反應過來,轉過身一本正經:“那個慕軒哥,小何他受傷了,我們帶着他來看看!真沒別的意思!”
段慕軒懶得理他,想要繃起臉可卻還是忍不住笑起來。五十一師裏的士兵什麽時候見過‘笑面閻王’像個少年般傻笑着,不禁感嘆着,什麽叫百煉鋼化繞指柔,現在可是見識到了。王奎昌忍不住啧啧搖頭,這才是最初在講武堂裏他真正認識的那個少年。
“段慕軒,你這樣算什麽意思?”
一道不和諧的聲音響起,讓那些竊竊私語的士兵停住了講話,一致用充滿敵意而不滿的目光看向說話之人。段慕軒不用回頭都知道那是誰說的話。他輕笑一聲,不在意地對王奎昌說道:“今天所有湊熱鬧的人,馬上回去一人三百個俯卧撐,沒做完的不許睡覺!”
王奎昌猶豫地看向面色陰沉的李君閑,但瞧見段慕軒眼底的冷意還是住了嘴,帶着手底下的兵跑步離開。段慕軒平靜地轉過身,抱着胳膊淡笑着說道:“好久不久,君閑。”
李君閑冷漠地盯着段慕軒,說道:“警告你,離我阿姐遠一點!”
段慕軒微不可聞地挑了一下眉,目光掃及他受傷的腿,嗤笑了一聲:“你應該慶幸,你是阿落的弟弟,現在還受了傷……不然,我可不會像當年那般,杵在你面前不還手任你打了。”說罷,慕軒便插着兜準備繞過君閑離開。
李君閑一把拽住他手臂,怒視着段慕軒:“呵,國民黨的軍官?可你連一個未來都不能許給我阿姐,我憑什麽相信你能照顧她一輩子?”
這句話幾乎是死死地戳中了段慕軒的痛楚,只見後者牙關緊咬,一把掙脫開君閑的手,冷聲說道:“我不在的時候,保護好她,否則揍你的時候我絕對不會手軟。”說罷,青年便頭也不回地便大步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 來自于大舅子的一腔憤怒。
您的好友,護姐小哥哥李君閑上線~~
其實看倆人對話就可以看出來,君閑打過慕軒一頓,大概就是在落旌出國之後,他去找君閑問人下落,結果就被自己大舅子狠狠揍了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