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到底發生了何事?”苻離松開手, 望着姜顏道,“這不該是你的真實水平。”
金色的蜂蝶在枝頭喧鬧, 姜顏卻只是笑着搖搖頭, 雲淡風輕道:“只要能進殿試, 會試第一還是五十七,又有何區別?”
直覺此事必有隐情,苻離擔心她在考場的那數日出了什麽意外,沉吟片刻, 問道:“可否是有人故意為難你?”見姜顏不語,苻離目光一冷, 果決轉身道, “我去翰林院核查試卷。”
“哎, 苻離!”姜顏迅速拉住他的手腕, 低聲阻止道, “試卷沒問題,是我的問題。”
苻離身形一頓,緩緩轉回身子。
“考四書五經時, 我恰巧生病了, 故而第一場失利。”知道苻離是在擔心自己, 姜顏只能讓自己笑得更燦爛些, 伸手将他的身子扳過來面對自己,随即輕輕靠在他懷中,聽着他沉穩有力的心跳,安慰道, “好在虛驚一場,我依舊是榜上的貢士。”
明明考場失利的是她,卻還要反過來安慰自己,苻離心疼更甚,擰眉問道:“怎麽會突然生病?”
“大夫說是積勞成疾,約莫是連着數日未曾睡好。”姜顏含糊地說了一半,聲音埋在他懷裏顯得悶悶的,像是在撒嬌似的。
苻離懸着的心徹底放了下來,回擁住姜顏道:“我所擔憂的并非是你的名次,而是怕有人趁機動手腳篡改排名,使你平白受了委屈。”
“我知道。”姜顏道,“沒事的,你放心罷。”
兩人靜靜相擁,任憑枝頭落花紛紛,灑滿肩頭,點綴着一身輕柔的桃粉。
此番會元是順天府中的一名三十餘歲的舉人,應天府中成績最好的當屬第三名的程溫,其次是十六名的季懸,十九、二十三、四十一名皆出自國子監,再者便是五十七名的姜顏,姜顏之後還有六人中貢士,不知為何才學一向尚可的魏驚鴻倒是落榜了。
貢士中榜,一般都會親自登門向恩師拜謝,即便路途遙遠不能相見的,也會傳信一封報喜。姜顏回到國子監博士廳時,岑司業和荀司業正在□□魏驚鴻。
岑司業面色鐵青,盯着手握紙扇、一副玩世不恭之态的魏驚鴻,恨鐵不成鋼道:“原以為以你的水準,多少能混一個進士,誰知你竟是連殿試的門檻都邁不進,讓老夫如何向魏禦史交代?”
岑司業的話音剛落,荀司業又接着道:“你的卷子,我們已去翰林院查疑了,文章水平不如你平日,應是不曾盡心,故意落榜的。”
岑司業喝道:“說!為何要如此?”
“二位司業消消氣!國子監今年中榜之才甚多,也不少學生這一個。再者,學生家中父兄和大伯皆是朝中官員,我實在沒心思再去湊熱鬧啦。”面對岑司業黑如鍋底的臉,魏驚鴻一點也不怕,依舊笑吟吟道,“學生平生所願,做個富貴閑人即可。”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岑司業自顧自氣了半天,最後只伸手一指門口,冷聲道,“出去!”
魏驚鴻求之不得,當即拱手告退,眯着桃花眼出門去,撞見了迎面走來的姜顏。
魏驚鴻一抖折扇,扇面上‘已婚’兩字清晰可見,笑眯眯道:“恭喜高中!”
姜顏的視線落在他的扇面上,當即了然,看來‘驚鴻踏雪’的兩人喜事将近,便颔首回道:“同喜同喜。”
與魏驚鴻錯身而過,姜顏入了博士廳,朝兩位司業行禮奉茶,報了喜訊。盡管會試失利對她而言已算不得喜訊,但少見的,荀司業并未指責她排名下滑,反而安撫道:“人生在世,總會出點波折意外,你不必慌張,好好準備後天的殿試。”
岑司業還在為魏驚鴻的事生氣,半晌才長籲一聲,放緩語氣對姜顏道:“近二十年的殿試‘時務策論’抄錄本已收藏在典籍樓,你随師兄弟們一同去研讀,今年的殿試難度與往年相同,多讀多思大有裨益。”
姜顏心中有了底氣,垂首道‘是’。
荀司業又補充道:“已從太常寺處打聽到了殿試那日的天象,應是晴空萬裏、春日融融,因貢生皆是露天考試,拿到試題後你需趁着太陽還未炙熱之時盡快動筆,待到正午時分,陽光猛烈,則不利于思考。”
姜顏一一應允。
到了典籍樓,翻開往年殿試時務策論時,姜顏竟看到了十八年前殿試狀元姜韞川的策論文。
姜韞川便是姜顏的父親,如今的寧陽縣縣令。
翰墨飄香,紙張中的話語不卑不亢條理清晰,看到阿爹當年意氣風發的文字,姜顏心潮澎湃,熱血沸騰,心中的信念更堅定了幾分。
三月初一,殿試日,貢生入場。
鴻胪寺早已提前備好策題案,光祿寺在殿前布置了百張案幾,再由禮部官員領着貢生入場靜候。巳時,翰林院大學士及讀卷官便簇擁着年邁體衰的皇上和太子入場,禮部鳴放鞭炮,貢生跪拜天子,各自歸位落座。
姜顏的桌案在第三排倒數第二,是個不太起眼的位置。剛落座,便有執事官捧着卷軸宣布今年的策論題,考的是對歷朝律法的變更的理解。
因姜顏從小愛聽故事,故而經史子集中,蘊含朝代更疊的‘史’則是她的強項,又因阮玉一案伸冤無門,她亦是研究了各朝律法,故而此次殿試的題目于她而言無異于簡單到信手拈來。
簡單,卻也危險。
歷朝歷代,大多君王都喜歡粉飾太平,若寫歌功頌德之作最為保險,但卻缺乏新意;若筆鋒辛辣銳利,雖标新立異卻也很容易激怒天子……
如何寫下去,是個問題。
日頭漸漸高升,擋在頭頂的樹蔭褪去,暖洋洋的太陽灑了滿身。姜顏定了定神,擡頭朝殿門內望去,皇帝依舊是病恹恹的模樣,歪在龍椅裏閉目打盹,不太精神。按照皇帝的性子和身體狀況,殿試也不過是走個過場,貢生的答卷多半由大學士代為審查排名……
思及此,姜顏深吸一口氣閉目,再睜眼時,她已定下胸中經緯,擡筆潤墨,在三月傾瀉的陽光中落下第一筆。
不覺時光飛逝,日落西山,封筆交卷。
考官挨個收好試卷送往彌封官處糊名,檢查好每份試卷并無特殊标記後,再送至文華殿讀卷官處批閱排名……
而這一切繁瑣的工序,皆與姜顏無關了。
從初入國子監至今,已有三載春秋。離阮玉出事至殿試結束,又是九個月一晃而過。
修習三載,九月苦讀,她終于走完了人生中最艱難的時刻,緊繃的心弦一朝松懈,并無太大欣喜,反而只餘無限的平靜,滿身輕松。
走出宮門的那一刻,夕陽的餘晖剛巧湮滅在山巒之後,天邊晚霞如同展翅欲飛的火鳳凰盤旋在西山之上。倦鳥低飛,鱗次栉比的應天府籠罩在一層昏暗的暮色餘光中,靜谧而巍峨。
正陽門外,苻離早已等候在此。暮色将他的影子拉得拉長拉長,投在地上,像是一把鋒利的劍。
不知從何時開始,姜顏見得最多的,就是他默默等待的身影。
望見他的一瞬,姜顏先是頓了頓,随即腳步越來越快,最後幾乎是一路小跑過去,一身杏白鑲黑邊的貢生衣袍随風翻飛,飄飖若仙。
苻離一直以為文人士子的服飾繁瑣累贅,可穿在姜顏身上,卻別有一番俊俏飄逸之感,不染塵埃,叫人看了賞心悅目。
正想着,姜顏在他面前站定,背後映着莊嚴肅穆的巍峨皇城,氣息微亂,笑着說:“我想吃滴酥鮑螺,想去望月樓看燈海,想喝酒喝到天明!”
路邊的杏花打着旋落下,鳥雀掠過,驚落一樹暗香。
苻離望着她眼裏希冀又輕松的眸光,不覺柔和了面容,輕輕勾起嘴角道:“好,我陪你。”
今晚的夜色很好,望月樓上,星空低垂,浩瀚銀河好像觸手可及。姜顏憑欄而望,任由夜風夾雜花香酒香拂了滿面,她勾着小酒壇飲了一口,忽然側首問道:“苻離,我們認識多久啦?”
苻離側倚着欄杆凝望遠方蜿蜒的燈海,側顏完美,不假思索道:“三年零一月。”
“三年。”姜顏笑了聲,托腮道,“三年前,我從未想過,自己會和你這麽個倨傲冰冷的家夥在一起。”
苻離嘴角輕揚,緩緩道:“三年前,我也未曾想過會向婚約妥協,和你這麽個‘紅顏禍水’在一起。”
姜顏笑得雙肩發顫,佯嘆道:“造化弄人吶。”
“是佳偶天成。”苻離低聲糾正她的措辭。
感受到他灼灼的視線,姜顏勾着酒壇望了他一眼,又望了他一眼,忍不住問道:“小苻大人,你總望着我作甚?”
苻離盯了她半晌,忽的朝後退了一步,站在望月樓拐角處的陰影裏,朝她微擡下颌,示意道:“過來。”
不知道他賣的什麽藥,姜顏狐疑地走過去:“你要幹什麽?”
話還未說完,苻離一把攥住她的手将她抵在檐下的陰影中,傾身吻住了她的唇。
夜空墨藍,星河流轉,應天府十裏燈海如炬。街上熱鬧未消,而寂靜無人的高樓之上,誰也沒發現陰影中有一對璧人靜靜相擁,交換了一個帶着杏花酒香的吻。
一吻綿長,分離時苻離的眸子深邃如海。他說,“姜顏,我帶你去個地方。”
半個時辰後,東街的成衣鋪子裏,姜顏穿着一件松花色繡銀團花的琵琶袖襖子、配石榴紅百褶羅裙走了出來。
她束起的長發披散,只在頭頂挽了個簡單的小圓髻,素面朝天,卻膚白唇紅。許久未曾穿姑娘家的裙子,姜顏有些不适應地原地轉了轉,裙擺輕輕旋開如紅蓮初綻,映得她的笑顏明豔萬分。
姜顏問:“好好的,為何給我買衣裳?”
“你穿男子服飾與我同游,諸多不便。”苻離忍不住向前一步牽了她的手,低聲道出了自己的夙願,“不管以後如何,至少今夜,我想牽着我的‘禍水’招搖過市。”
說罷,他難得展露笑意,如冰雪初融,宣告主權般扣緊五指,肆無忌憚地拉着姜顏走入人潮來往的夜市之中。
天上明月,人間燈火,勾欄瓦肆琵琶不停、鼓聲不斷,一身武袍的錦衣公子拉着紅裙少女的手,恣意穿梭在這片千年如一日的繁華熱鬧中。
今夜沒有錦衣衛,沒有女學生,沒有厮殺,沒有功名,沒有危機,沒有冤屈……有的,只是一對執子之手、笑意如春的年輕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