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貢院管理森嚴, 姜顏入院時有專門從宮裏調來的掌事嬷嬷搜身,連貼身裏衣都要解下來一寸一寸查看是否藏私……此番生病着實在意料之外, 在會試途中上報考官請求就醫, 多半會在名冊上記上一筆, 若病情嚴重,更會取消此次應試資格。
都走到這一步了,姜顏沒法再等三年,遂咬牙硬挺。所幸吐完之後, 腹中翻湧平息了不少,只是腦袋還暈得慌。她用清水漱了口, 又将冷水拍在臉頰上, 待身體恢複了些許力氣, 便将另一塊隔板拆下來拼成床, 以包裹為枕, 裹着薄被蜷縮在方寸之地的硬板上睡去。
第二日乃是第一場考試,考得本是姜顏最拿手的四書五經及韻詩,但因其身子不适, 寫到一半時看字跡都有了重影, 思緒也不似平常靈活, 寫寫停停到了夜色降臨, 大部分考生皆已交卷,而姜顏還有韻詩未作,冷汗浸透了內衫。
巡考官約莫也看到了她蒼白的唇色和腦門的冷汗,并未催促什麽, 只是命人在她書臺上放了一支蠟燭。這是最後的時限,若蠟燭燃盡還未做完,則考官會強行命其交卷。
一更天,燭臺泣淚,森涼的夜色中,最後一豆燭光在料峭的春風中湮滅。姜顏落下最後一筆,交了卷,撐着昏昏沉沉的腦袋久久未曾回神。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這第一場定是考砸了。
隔壁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巡考人來來往往,缺了口的明月挂在梢頭,在貢院中投下斑駁如霜的月影。姜顏撐着額角,下唇咬出深深的齒痕,下颌微微抖動,在清涼如水的夜色中久久坐立,幾番深呼吸才勉強平靜下來,摒除雜念,逼迫自己将全部精力投入接下來的兩場考試中。
這就是一場博弈,若三局兩勝,興許她還有一線機會。
好在每場考試之間會間隔兩日休息,考生雖不能離開貢院,但有相對自由的活動時辰。姜顏盡快申請就醫,當天下午,一名背着藥箱的老太醫便在監察禦史和巡考官的陪同下來到貢院內。巡考官宣讀規定,命其雙方不得有任何多餘的手勢、眼神交流。
“症狀何時所起?”老太醫把了脈,捏着胡須問道,“近兩日吃了些什麽?”
姜顏思索片刻,一一據實所答。
太醫觀其面色,輕輕‘咦’了一聲,又問:“近來是否疲于苦讀,早起晚睡?”
姜顏回想這倆月為了備考挑燈夜讀,的确未曾妥善休息,遂點點頭。
“勞累過度,夜間風寒入體,又因吃食雜亂而引起眩暈,一般數日便可痊愈,不礙事。”老太醫盡職盡責,雖對方脈象一把便知是女子,卻并未多言,只嘆道,“切勿擔憂,煎一服藥就好,注意休息保暖。”
太醫所言非虛,姜顏服了藥,睡一夜醒來後便神清氣爽,接下來兩場考試皆頗為順利。只是第一場失利,前程渺茫,造化如何,只能聽天由命了。
二月十五,會試完畢。
二月十六清晨,貢院大門敞開,路障清除,數百名新舊應試舉人陸陸續續離開禮部考場。
陰涼幾天,今日下起了蒙蒙春雨,許多考生不曾帶傘,皆擠在禮部大門階下避雨,或是舉着袖子狼狽奔走。姜顏背着沉甸甸的包裹出來,擠開人群一看,便見禮部門前不遠處站着一人。
錦衣衛官袍,頭戴黑色大帽,眸子隐藏在帽檐的陰影中,隔着淅淅瀝瀝的煙雨,看不太清他的面容,但姜顏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苻離。
他撐着一柄暗黃的油紙傘,不曾佩刀,身形挺拔如松,目光穩穩地落在禮部門口,在來往避雨的考生中搜尋着什麽。忽的,他的視線與姜顏的相接,眸子一亮,舉着紙傘朝她大步走來。
那一瞬,姜顏眼中的煙雨散盡,心中的忐忑和擔憂瞬間消散,是非成敗皆抛之腦後,滿眼滿心都是苻離劈開風雨穩步迎來的樣子。
數百名考生,只有她是有人等候,有人迎接。
剛邁下臺階,一柄寬闊的紙傘便擋在了她的頭上。宮裏規矩森嚴,苻離沒有過多親昵之舉,只順手接過她肩上沉甸甸的包袱,低聲道:“走。”
“咦?怎麽有錦衣衛?”
“應該是這位小舉人的兄長親朋之類罷……”
“真好,我也想有個在宮裏當差的親朋呢!”
身後傳來一陣善意的議論,姜顏嘴角輕揚,随同苻離朝宮門行去,聽着雨水打在傘檐上的聲音,問道:“你這月的假期用完了罷?我以為你不會來接了呢。”
“剛當完值,順路來接你。”雨絲斜飛,苻離面色不動,微微将傘朝姜顏身邊傾斜,自己的半邊肩頭浸潤在雨水中,沒多久便洇出一片暗色。
姜顏伸手将傘往他那邊推了推,“既是要來接我,為何不多帶一把傘?”
兩人肩并着肩,親密無間且又合情合理。衣料摩挲間,苻離又将傘傾過去,別有深意道:“一把就夠了。”
姜顏心知肚明,已然看透了他的小心思,忍不住輕笑一聲。
朱牆黛瓦,視線所及皆是煙雨如霧,傘檐的水珠墜落,與地上濺起細小的水花。苻離目不斜視,随意問道:“先去吃飯,還是先送你回房歇息?”
“歇息罷。”姜顏剛病愈,又經歷了整整八日的會試折磨,身心俱疲。
苻離颔首,并未多問,只道:“也好,我已定了上膳齋的席位。待放榜之時,你中了會元,我再為你好好慶祝一番。”
他說得輕描淡寫,好似篤定姜顏會高中魁首一般,可聽到姜顏耳中,卻只餘無限苦澀。
她不知該怎麽向他開口,這一次莫說是前三,能不能上榜都成了懸念……
她難得沉默,眼中也沒了笑意,神情恍惚不知在想些什麽。苻離略微擔憂,問道:“身體不适?”
宮牆上,一群淋濕了鳥雀姜顏哆嗦着擠在一起,成了一排顫動的黑點兒。姜顏回身,搖了搖頭笑道:“沒事,我很好。”頓了頓,她輕聲道,“上膳齋的席位撤了罷。”、
見苻離疑惑,她張了張嘴,似乎有什麽話脫口而出,然而最終也只是輕嘆一聲道:“放榜後兩日便是殿試,我想安心備考,待我一舉高中、打馬游街,你再陪我喝酒。”
說這話時,她依舊是笑着的,只是眼睛裏映着江南的煙雨,蘊着一股說不出的悵惘,沒由來令苻離憂心。
“姜顏。”苻離停了腳步,問道,“你真沒事罷?”
“沒事,我能有什麽事?”姜顏側過頭,笑着說。
等待放榜的那十餘日,姜顏反倒輕松了不少,該吃吃,該玩玩,全然不似別的考生日夜苦讀、翹首以待。
放榜前一日,姜顏去了尚書府。
去年年底時聽趙嬷嬷說,阮玉的手指時常會細微抖動一番,原以為很快就會蘇醒,可從冬雪消融到桃枝初綻,她也依舊不曾醒來,原本濃密幽黑的頭發也幹枯了不少,臉上的嬰兒肥迅速消瘦,變成了尖尖的瓜子臉,身上雖然看不到,約莫也是沒幾兩肉了。
“我還是喜歡以前你豐腴的樣子。”姜顏給阮玉擦拭手指。擦着擦着,她的動作慢了下來,嘴角的笑意也悄然淡去。
半晌,她有些無助地望着阮玉,忽然說了聲‘抱歉’,道:“阿玉,若是我會試落榜了,你會不會嘲笑我?”
阮玉自然無法回應她,只是眼皮下的眼珠轉了轉,待定睛來看時又好似沒有,屋內靜得像一座墳冢。
不稍片刻,趙嬷嬷沏了熱茶過來,遞給姜顏道:“您百忙之中還能抽空來見我家姑娘,實在是有心了。”
姜顏搖了搖頭:“嬷嬷,我能做的實在有限,杯水車薪而已。”
趙嬷嬷朝着姜顏深深福了一福,眼眶微紅,誠懇道:“姑娘能交到您這樣的朋友,已是三生萬幸,您時常惦記我家姑娘便可,每月還送那麽多滋補的藥材過來,我們實在受之有愧啊!老爺并不曾苛待姑娘,藥膳都是用得頂好的,那些買藥的銀兩還是您自個兒留着用罷!”
姜顏一怔,不解道:“什麽藥材?”
見姜顏一臉茫然,趙嬷嬷也怔住了,急切道:“就是每月初一挂在尚書府門外的,油紙包裹着的,好像是些專治昏迷的偏方……難道不是您嗎?”
姜顏搖了搖頭。她只送過兩次人參紅棗之類,且都是親自交給趙嬷嬷的,并未送過什麽偏方……
莫非,是苻離?
待到夜裏苻離歸來,姜顏便候在街對面,閑聊時順口問了他此事。誰知苻離也是搖頭,道:“不是我。”
“奇怪了。”姜顏越發不解,心想:又或許是邬眠雪和魏驚鴻?
總歸是為了阿玉好,姜顏遂暫且擱下此事,不再多想。
第二日,杏榜發放,應天府一派人潮湧動。許多人已經提前托關系打聽名錄了,而姜顏卻是淡然坐于院中秋千上,任憑桃花灑落滿身,連門都沒有出。
她不知自己該以一種什麽樣的心情去面對。
苻離本也不打算去看放榜,畢竟于他看來,姜顏不是第一便是第二,板上釘釘之事,看與不看結果都是如此。不過今日公務略少,交接完畢路過宮門外的城牆,正巧遇見禮部的人捧着杏榜前去張貼。
走了幾步,他腳步一頓,想了想終是折了回去,仗着一身威風凜凜的錦衣衛官袍順利擠進圍觀放榜的人群前排。
很快,禮部人員已将杏榜張貼,苻離仰首,視線直奔榜單第一,意料之外的,榜首并非姜顏。
不是會元,第二第三也不錯。
如此想着,他眉頭微皺,又往下巡視,誰知越看就臉色越冷。他似是不可置信,朝前一步,又将前排十人的名錄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依舊沒有姜顏。
腦中突然想起考完那日姜顏的疲态和欲言又止,苻離心中一緊,一目十行地朝後望去。
二十名內,沒有姜顏。
三十名內,還是沒有姜顏……
為何……會是這樣?
而長安街外的小院裏,姜顏漫不經心地蕩着秋千,直到大門被人砰地一聲推開,春風卷着落花吹入院中,如粉蝶亂舞。
苻離一身官袍來不及換去,氣息不穩地站在門口,胸膛急促起伏,深邃的目光定定地望着姜顏,似有千言萬語要說,一派波濤洶湧。
姜顏倒是比他要平靜,足尖點地,停住了悠悠晃蕩的秋千。
她知道苻離在震驚什麽,也知道他要問些什麽,只微微側了側腦袋,輕輕笑問道:“我……落榜了嗎?”
她如此平靜地問出這句話,将全部憂傷藏起,苻離只覺得心中痛意綿密,恨不得馬上奔過去緊緊地擁住她。
事實上,他也是這般做了。
風卷殘花,天高雲淡,苻離急促的步伐帶起一地落花,緊緊地将姜顏的身軀擁入懷中。暗色的披風揚起又落下,他情緒翻湧,半晌才艱難啞聲道:“五十七名。”
秋千繩打了結,姜顏卻顧不上它,怔愣了許久許久,她緋色的唇半張着,長長松了一口氣笑道:“五十七啊?也不錯,幸好沒落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