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四節體育課下課,他們在操場上解散
上出浴的蕭珩的眼睛時,更甚了。
也不知為何,從熱氣蒸騰的浴間出來,蕭珩仍是一派冷然,仿佛渾身不沾一點人間的溫度。
他的眼神不經意掠過她,很漠然。
鐘貞看他往房間走,心下在數。
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
忽然間,他換了方向,朝她走來。
鐘貞眼睛瞥向他處。
這一瞬,她不再作任何的想法,就讓她死在他這第四步上。
蕭珩站定在她面前,眸光有些微探究,“你今天沒上晚自習。”
“我……和班主任請假了,就沒上晚自習。”末了,她補句,“你不知道嗎?”
“我要是知道,就不會等你。”他說着,又漫不經心地往房間走去。
蕭珩語氣不鹹不淡,說話意味不明,鐘貞腦袋裏僅剩的那點理智蒸發殆盡。
“你想知道我今天晚上去哪嗎?”
幽靜夜裏,她的咬字柔軟,尾音輕輕挑起,如同一根羽毛落地無聲。
蕭珩停住腳步。
鐘貞望着他的肩,他身體線條修韌流暢,讓她想起小時候在藝術書上見到的西方雕塑,形體之美與力量感的交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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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凝視他身後長長的黑影:“哥,我把我的事告訴你,你也把你的事告訴我,我們,一件事換一件事,怎麽樣?”
他身影不動,只回:“好。”
一記清亮的聲響,他眼前霎時暗下。
鐘貞關了總閘。
他站在原地沒動,她說話的聲音離他越來越近。
“那袋藥是我放在你課桌裏的,你扔掉的樂譜被我藏起來了,夾在你數學書裏的那張紙,也是我寫的……”
黑暗中,她慢慢向他摸索而來。
“還有,我讨厭所有喜歡你的女生……”
蕭珩低頭,笑了。
…
二十分鐘前,他在陽臺上瞥見小區樓下停住的車。
紅色的外漆,車頭的近光燈照亮了車牌。
蕭珩有個本事——關于秦淑原的一切他能在第一時間辨認出,這大概是源于長時間鬥争中産生的本能。
他看見他的妹妹從車上下來和秦淑原揮手。
從進門到關電閘,她只字未提秦淑原。
蕭珩向來覺得凡事只有一個結果,卻有無限種可能。鐘貞則偏偏成了他所預料不到的結果、以及那無限種可能中的一個。
他現下覺得,鐘貞像迷宮。
薄暗中,她向他靠近。
他斂眸看着鐘貞,暗光下,他想起那禮贊。
‘她們是黑暗的自然界誕生的一群凄豔的妖魔……’
不可抗拒的妖魔。
确實如此。
“我沒有什麽事和你換。”他一無所有,沒什麽好說的,“不過,你可以向我提一個要求,我盡量做到。”
“我想當年級第一的女朋友。”
作者有話要說:
☆、九
這周周六上午大課間結束,蕭珩從班主任辦公室出來。他待在裏面十幾分鐘,表面上點頭應答,心下不耐到了極點。
無非是些老生常談的內容,督促他這回的月考,再說些期望的話,施加無形的壓力。
走在教學樓的天橋上,他碰見了鐘貞。
今早風和日麗,她站在水杉的日陰下,正和兩位同學在天橋上吹風閑話。講到高興處,她笑起來,眉眼彎彎的,臉頰酒窩若隐若現。
她眸光一轉掃到他時,不着痕跡地移開,看向別處。
蕭珩神情如常地在她身前經過,沒注意旁人一眼。
等少年走下樓梯了,小賈在旁雙手合十:“我就愛他那種目中無人。”
小乙伸食指彈彈小賈同學額頭:“他那是不屑于我們這種低俗平庸之輩,連個眼神都不給,別自己給自己加戲了……”
…
一封信從課桌肚裏掉出來,淡藍色的信封,封上寫了他的名字,字跡娟秀、熟悉。
旁邊座位的男生見了,不免一番起哄。
蕭珩面無表情地将信放回原處。
到午休,全班睡了大半,他不急不慢拆開信封——
蕭珩同學。
寫這封信,我是想告訴你一些事。
昨天早上你在洗漱的時候,你的卧室門沒有關,很不巧地,我在門縫裏看見你床頭櫃上的藥,和我一個月前買給我心上人的藥很像。
自然,我敢确定你先前在醫院沒有配這個藥,我也确定蕭珩同學不會雜七雜八地亂買一通藥,我也很确定,我是把我的藥悄悄給了我心上人的,但不知道為什麽會在蕭珩同學這裏。
我想你應該是知道的,我和年級第一同學交情匪淺。
現在,我非常希望蕭珩同學能幫我轉告給我的心上人、我那位年紀第一同學一些話,鐘貞定感激不盡。
一,我希望在學校,沒人能知道我和他的關系,請蕭同學替我保密。有句話說,距離産生美,我認為非常有道理,蕭珩同學以為呢?
二,我希望他能多教教我功課,我的理科太差了,但我聽說年級第一同學會參加這次的全國奧賽,請蕭同學替我轉告他,他一定能拿第一的。畢竟他是我心上人,我相信我眼光不會錯。
三,我希望他知道我喜歡他。
說了這麽多,都是要讓你轉達的,很抱歉,蕭同學。
但最後幾句話,我是對你說的——
白天,你是無數人的年級第一、蕭珩同學。
夜晚,你是我一個人的蕭珩。
午安,哥哥。
…
午休時,鐘貞閉眼趴在桌上,腦袋裏想事。
原本那天晚上她是要問蕭珩那首詩的,結果她頭腦一昏攪和了。不敢當面把話說得太清楚太直接,好歹以後也是同一個屋檐下相處。
不是情人,也得是兄妹。
事實上,鐘貞遇事很勇敢,從小到大不是膽小怕羞的人。她不明白怎麽碰上蕭珩,反而變得不知所措,說話做事都要偷偷着來,既希望他知道,又希望他永遠不。
每天既希望他在學校見到她能留下一個眼神,又希望他不。
或許是他和她之間加上的那層模糊的關系,讓她做事都有所顧忌。
又或許是暑假太久了,她沉浸在過去時間中太久了。
鐘貞一直記得那晚突如其來關燈的勇氣。四圍沉入暗河,他隐匿其中,仍奇異地給她以一種指引。
蕭珩同那首詩、古典樂一樣抽象,很難讓人看懂。
原本她很期待他的回答,沒想到深夜一醉漢上樓,突然猛拍對門。
氣氛頓失。
幸而先前只在黑暗中,燈一亮,有光了,之前的一切無影無蹤。
她也只能和他道晚安了。
惆悵郁結的一晚。
直到翌日清晨,他房間門半掩,那床頭櫃上的藥,她看得一清二楚。
事情隐現了初初的輪廓,她确認了一件事,他一定不讨厭她。
不讨厭她,就意味着,可以有喜歡。
一股沖勁湧上心頭,她在早自習給他寫下那封信。
上帝保佑。
希望他知道我喜歡他。
……
而鐘貞不想那麽快知道結果。
有些事,晚一點知道是能保有幻想的,也能期望有好事發生。
于是放學後,鐘貞跑到十六班,佯裝路過在蕭珩身旁低聲說了句別等她,便匆匆離開了。她一個人坐公交去了市立圖書館,在圖書館待到五點多,她才返回小區。
甫一入門,她扔掉書包就被廚房間傳出來的香味吸引。
秦淑原在料理臺前包馄饨,邊包邊說:“貞貞,今天沒和蕭珩一起回?”
她彎腰擺好鞋子,應了聲,忙好奇地湊過去,問:“今天是有客人要來?”
弇城是江南小縣城,馄饨是逢年過節招待貴客與親朋必上的吃食。
一盤包好的馄饨擺齊,秦淑原拿了另一個空盤,她嘴角上揚:“你猜猜誰來?”
“我爸?”
秦淑原點點頭,笑意愈發明顯了。
幫廚再三未果後,鐘貞撈起書包回房。她将今天在圖書館借閱的書擺好,想了想,又去廚房觀摩學藝。
蕭珩經過時,在門口見到鐘貞桌上的幾本書。
他依次掃視去,眸色漸暗。
《自我分裂與自我整合》
《伫立在瘋狂裏》
《墜落之愕》
作者有話要說:
☆、十
時針指向六時,門鈴驟響。
秦淑原切菜的動作一頓,胡亂往圍兜上擦了擦手,她邊往外走邊對廚房內的鐘貞吩咐了句,讓她看着點在煲的湯。
鍋裏,湯泛起奶白色,小幅度沸騰着,飄香四溢。
砧板上是切了一半的木棍山藥,鐘貞洗了手正想切完,有人敲了廚房移門。
移門雙面玻璃,中間規整的木框将蕭珩的臉擋住一半,鐘貞側頭瞥去,他顯得有些遙遠。
蕭珩拉開移門,玄關處的談話聲傳來,斷斷續續的,他徑自走到冰箱門前,俯身打開拿了一罐可樂。
易拉罐環被扔到垃圾桶,聲音清亮地轉了圈。
“貞貞——”
是她父親鐘老師。
鐘貞又細細地洗了遍手,正要出去,他倏地截住她去路。
蕭珩背對移門,面朝着鐘貞,低頭看她。
鐘貞往他旁邊門的縫隙探——如他所料的位置,蕭珩俯身在她耳邊留下一句話,說完,他側身讓出一條生路給她。
踏出廚房間的那刻起,鐘貞感到這個世界都玄幻了,腳下像踩棉花,一高一低,松軟得她一陣頭暈目眩。
她想到幾分鐘前蕭珩對她說的話。
他說晚上九點。
晚上九點……
……
鐘竹生和秦淑原敘了會舊,滿屋沒見到女兒身影,秦淑原柔聲和他說了鐘貞在廚房。
他眼見鐘貞神情恍惚地走出廚房間和他打招呼,鐘老師臉色一沉。他坐在沙發上往旁邊位置拍了拍,鐘貞心知逃不過,就坐下了。
反正是些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的東西。
她都聽了十幾年了,鐘老師還是愛說叨她,這種情況在開學之後的每一次見面中會日趨頻繁。
“你看看你這什麽樣?一臉的魂不守舍,”鐘竹生壓着聲音說,“期中考是下個月,就一個月了,這月底還有月考,月考我是不指望你什麽,你期中考是不是要拿出點成績來?”
鐘貞煞有其事地點頭。
鐘老師一臉恨鐵不成鋼,嘆氣:“你當初考進弇高就是壓線的,你現在不好好努力,你以後高考要後悔的,一個女孩子家不比男孩子……”
“女孩子念書都念不好,你以後還能做什麽?”
鐘貞不以為然:“那男生念書不好,以後能做什麽?”
“男孩子以後天南海北地闖,怎麽都有門路,你一個女孩子家好好念點書,找個好人家嫁了……”
鐘貞心想,那你怎麽沒和我媽生個男孩出來,當初知道我性別,怎麽不把我打掉?
她不和鐘竹生扯這些,一來他年紀大了,腦子裏那些迂腐陳舊的東西改變不了,二來她和他只要不提這些,表面上還算是相親相愛的一對父女。
但她有時候也想不通,媽媽怎麽會嫁給鐘竹生這種觀念陳腐之人。
她想了想,從小到大自己做的那些事裏,就沒幾件能讓鐘竹生滿意的。
不過,只要鐘竹生不提這些,他早起為她煮面,她仍然覺得他是她父親。
“我念書不好就不好,”鐘貞往後一靠,“可我喜歡念書好的男孩子,我們互補,他多教我不就好了?”
她就理科差,能進步固然開心,但她又不争不搶那些個第一。
畢竟,年級第一以後都是她的,她怕什麽。
鐘老師搖頭:“念書好的男孩子能瞧上你這種?貞貞啊,你念高中就別想些有的沒的,一心一意好好念書,大學畢業也好找對象……”
鐘貞嘀咕:“封建,獨.裁……”
鐘老師皺眉。
而且,您怎麽就知道念書好的男孩子看不上我呢?
飯點到,鐘貞随便挑個位,坐下瞬間,她的視線對上面前已入座的蕭珩。
第一次面對面吃。
她莫名想,要多點眉目傳情、暗送秋波嗎?
自然,只是想想,蕭珩大概全程都不會在意她。
鐘老師說:“貞貞,去哥哥旁邊座位。”
鐘貞正想為什麽,餘光瞧見秦淑原面露難色地望着鐘竹生。
看來,秦淑原和蕭珩感情不好這事,她爸也知道,連帶着鐘竹生和蕭珩這對繼父子間關系也有些說不清的微妙。
因此座位只能是鐘貞和蕭珩一起坐,鐘老師坐在蕭珩對面,秦淑原坐在鐘貞對面,最大限度地避免秦淑原和蕭珩的接觸與對視。
也好,鐘貞想,不過少了能直直打量他臉的角度有點遺憾,但和他靠近不少。
她手肘放過點,就能碰到他,再大膽點,腳輕輕勾上他的小腿。
又是一席聽倆大人聊天的辰光。
不知不覺,鐘竹生提起蕭珩:“蕭珩學習成績好,這回月考沒問題吧?”
蕭珩敷衍應了。
秦淑原淡笑:“他是運氣好,下回就要退名次了。”
鐘竹生當她為兒子謙虛,“蕭珩多聰明,退了也不擔心。”
“還是貞貞這樣的好,學習輕松點,不在意那些名次不名次、争強好勝……孩子嘛,趁着年輕還有時間,就要多到外面走走玩玩好。”
“蕭珩倒可以,”鐘竹生瞟眼鐘貞,“鐘貞不行,她功課一落就是差別人好一截,女孩子家念書都這樣……以後還怎麽……”
又是老話題。
鐘貞不由開口:“我看蕭……哥哥也沒有挑燈夜戰、懸梁刺股,他書念得比我輕松多了。”她看向鐘老師,表态,“我會好好向他學習。”
鐘老師莫可奈何地嘆氣,“你要像你姐那樣聽話,少讓大伯操心也好……”話到這,鐘老師驟然想起什麽,又道:“對了,下個月初八,姐姐結婚你得去……”
這會,蕭珩端碗起身去廚房洗了。
鐘貞注意着他的一舉一動,沒聽進去什麽,匆匆道:“我也吃好了。”
她掃眼時鐘,七點四十五。
鐘貞上廚房,和迎面走來的蕭珩低聲說:“我去洗澡,九點我……去你房間?”
她想想,擡頭問他:“是嗎?”
蕭珩挑眉:“不然,我去你房間?”
……
晚上九點,鐘貞來到蕭珩房間。
大燈沒開,角落裏一盞臺燈的光芒幽靜孤獨。
蕭珩坐在桌前看書,燈下映着,眉眼失了往日的距離。
鐘貞覺着這樣的蕭珩是觸手可得的,即便做夢,也容易許多。
她像模像樣地拿了本數學習題過來。
蕭珩在看奧賽題,他如常接過她手裏的習題本,鐘貞倒想說最近是有些不太會——習題本被他扔到床上。
“今天我們不是為了講題。”
哦,她如夢初醒,對哦。
鐘貞站在他面前,低頭,手指絞着發梢,像個聽訓的學生。
他口吻不鹹不淡:“那封信我看了。”
“鐘貞,我可能并不像你想的那樣。”
她眨眨眼睛,預感下一秒蕭珩拒絕。
他眉宇一攏,似乎有些不耐。沉靜的情緒被她幾個眨眼一瞬攪沒。
“但你希望的,都能達成。”
她倏地擡頭看他,一臉不可思議。
蕭珩還是那個蕭珩,眼神冷靜,叫人看不出半點端倪。
她不禁追問:“夾在我數學書裏、壓在我作業簿下面的詩,我桌上被擦掉的字,都是你做的?”
“是我做的。”
“為,為什麽要模仿我的字跡來寫?”
“沒有為什麽。”
“那……你也喜歡我?”
喜歡這個詞,不應該用在蕭珩身上。
他怔下,重複:“沒有為什麽。”
鐘貞有點小小迷惑。
是不是天才連直面告白都是這樣高深莫測?
不置可否,無論蕭珩對她說什麽,她都是樂意、全盤接受的。
蕭珩腦中浮現她房間裏的書——他以此終于确信了她,确信她的真實。她和其他向他示愛的女孩有一點不同。她是他名義上的妹妹,并非家庭生活外的女孩,她或許知道什麽,卻仍然想把這種感情維系下去。
她的暗戀,蕭珩一清二楚。
自第一眼以來,她全部舉動,他皆悉知。
他一面知道這一切,又一面佯裝一無所知。
他的驕傲令他不容差錯,一再留意、試探。
直到今晚,他放下蕭珩,一步步地引誘她深入。
她落網了。
落入他的懷抱中,落入他的股掌之上。
蕭珩不介意有些東西愈漸無法掌控。
所謂輝煌的人生,不過欲望的囚徒。①
…
鐘貞站在半開的門前沒動,她一手握住門把,一面慢慢打開一面看他。
如今,她的目光大膽而直接。
蕭珩在她身前不過幾步,來送送她,就送到對門。
她彎唇,揚揚下巴,說:“晚安。”
蕭珩點頭。
頸畔氣息溫暖,她踮腳在他耳旁說:“晚安,哥哥。”
這來去如同一場夢。
她的笑靥在黑暗中隐沒。
他垂眼,摸了摸,頸側仍有餘溫。
他告訴自己,要慢一點。
晚安,鐘貞。
作者有話要說: ①:語出叔本華
☆、十一
周一弇高全校月考,月考考全科,高一共九門,三大門加六小門,為期三天,同高考天數一樣,課程考試時間安排也相同。
月考在各自班內進行,單人單桌,按學號依次沿‘之’字走形排列。
鐘貞恰好被排到教室最左側的靠窗位。開考第一科語文時,她往旁邊底樓瞟,怔了怔,鐘貞停下轉筆,趴到窗口看個仔細。
是蕭珩。
坐在窗邊的是他。
窗旁的少年若有所感地擡頭,兩人目光不期而遇。
鐘貞一手托腮,眼睛一亮,朝他揮了揮筆,蕭珩慢慢收回目光,不作停留。她抿唇,想,大概蕭珩壓根沒有留意到她。
鐘貞垂眸,有點失落。
卷子雪片般分發下來,她不再去看。
…
蕭珩眸光掠過,不敢停留。
她的眼神,讓他想起她身體的溫度,這種記憶與欲望的相連是具有毀滅性的。
不能多停留。
…
下晚自習回去,鐘貞跟在蕭珩身後。
借着夜色的庇護,她忽然說:“今天早上考試,我看見你了。”
蕭珩:“嗯。”
她費力地跟上他步伐,到他身側:“年級第一同學。”
他頓住腳步。
下弦月的光華與雲翳下,蕭珩側臉眉睫清晰。
一如夢裏那完美無缺的模樣。
他的唇角一直是平的,平常看起來跟沒什麽情緒似的,假如皺眉,就會顯得有點不耐。
實則無論他什麽表情,鐘貞都覺得好看,要有點笑意,便極招人、一眼難忘。
鐘貞驚鴻一瞥,以後就沒在月色下再以同樣的角度去看蕭珩了。
美好的東西一眼掠過是怕會上瘾。
…
十點十分,鐘貞敲響蕭珩房門。
秦淑原端着水杯往她那看了眼,低聲問:“貞貞,這麽晚了,還要學習啊?”
門開了,她沒推進去,點頭說:“明天有物理,我有些不太會,想問問哥哥。”
杯裏熱氣上升,秦淑原隔着段距離朝她笑了笑,說:“別太晚了。”
鐘貞推門而入,習慣性地反手鎖門。
屋內床頭櫃上臺燈被慢慢旋開,光由微轉濃,牛奶般柔和的白光鋪開。蕭珩坐在床邊,手上還是那本奧賽題。
鐘貞翻了翻他的書,說:“你今晚不複習了?”
蕭珩接過她的物理習題:“有哪不會?”
被問及這個,鐘貞一臉苦惱,她翻了幾頁物理習題本,仍然焦頭爛額。
鐘貞嗫嚅:“都不太清楚。”她合上書,“我不想搞懂了,期末考再說吧,你今天晚上和我說也不能一下子說完,我還消化不了。”
說得倒有理有據。
蕭珩問她:“你來我這閑聊?”
鐘貞搖頭,脫口而出:“我來你這談戀愛啊。”
她四處打量他房間,挪把椅子放到他身前,她坐下,兩人端正地面對面。
鐘貞捧着臉對他說:“我看書上說,要先了解彼此才是正确的戀愛方法。我們來一問一答,基于信任,你說的我都信,我也保證我說的都是真的。”
“比如?”
“比如,我有什麽潛在的情敵嗎?”
“哪種算是你潛在的情敵?”
鐘貞皺眉看了會兒天花板,說:“美貌無雙、對你窮追不舍的,還有……”
她小聲問:“你有前女友那種東西嗎?”
蕭珩視線回到她臉上:“我沒有前女友那種東西。”
她顯得很滿意:“我也沒有前男友那種東西。”
“你喜歡長頭發還是短頭發?”
“我想我不是和你的頭發談戀愛,下一題。”
鐘貞樂了,越發得寸進尺:“那我留了長頭發你要喜歡。”
蕭珩:“嗯,”他頓了下,“我盡量。”
這麽勉強?
鐘貞兩只手拍到他書頁上,注視他:“不行,你必須得喜歡,不喜歡也得喜歡。”
輪到反問環節。
蕭珩問她:“你信裏的第一條——‘希望學校裏任何人都不知道我們的關系’,為什麽?”
“要是被知道了,會影響你聲譽。”
“你最近很喜歡看書?”
鐘貞嘴上含糊:“無聊看看。”
他挑眉:“你房間裏那幾本——研究精神分裂?這麽閑?”
她神情詫異:“你還偷看我房間?變态。”
蕭珩作罷,重又看賽題。
鐘貞低聲說:“年級第一同學不擔心你被我敗壞嗎?”
他眼神虛了,回神說:“不覺得。”
過後沒幾分鐘,鐘貞哈欠連天。
她起身,懶懶揮手:“我睡覺去了,今天戀愛先談到這裏,哥,進度條存一下啊。”
他掃了眼右下角——書頁仍在第七十七。
她在他旁邊,他心緒全部抽離,像被她一點點地牽引住了,他漸漸失去基本的控制力。
原來她在他面前毫無顧忌,是這樣的。
鐘貞反手握住門把,身體晃來晃去,不見絲毫動靜,眼睛卻看着他。
直到他走到她面前,鐘貞彎唇說:“晚安。”
蕭珩神色淡漠,眸光就停在她唇角。
她忽地踮腳。
溫軟的吻蜻蜓點水似的在他臉頰擦過。
門已合上。
要是每晚都這樣——
那鐘貞簡直就是上天派來摧毀他的。
摧毀他耐性,摧毀他意志。
摧毀他冷靜,摧毀他理性。
屋內重回晦暗幽靜中,他靠在牆上,冰冷讓人恢複清醒。
…
未幾,一串拍門聲砸來。
“蕭珩……”
鐘貞的聲音斷斷續續在門後傳來,“蕭珩……你睡了沒?”
她很少叫他全名。
蕭珩開門,右手忽地被她死死握住。
門外走廊燈還亮着。
鐘貞從他懷裏擡頭,臉色不太好:“我剛剛……看到那個一直關着的房間門前……有血……應該……應該還在……”
她低頭靠在他懷裏,平複情緒。
蕭珩望去,越過一段光可鑒人的木地板,目光放遠,走廊燈也照不到盡頭最裏的那間房,他垂眸,暗紅血跡一路蜿蜒,最終在漆黑門縫下隐沒不見。
“我記得……今天晚上吃飯的時候還沒有……”
蕭珩收回視線:“別想了。”
她小聲說:“我今天晚上,能和你一起睡嗎?”
不知出于何種原因和想法,蕭珩應了。
鐘貞拉着他進自己房間,抱了一床被子。
進他房間後,她對蕭珩保證:“我不會對你有非分之想的。”
蕭珩:“你難道覺得是我會害怕你對我有非分之想?”
一廂沉默。
躺床上後,鐘貞睜眼直直盯着漆黑的天花板:“我不困,你困嗎?”
蕭珩一向淺眠,他以為她有事,應了聲。
鐘貞便說:“要不你給我講講明天的物理題?”
她實在還是有點害怕。
物理題能驅散一切,數學題也同樣的。
她問了他幾個知識點,蕭珩一一解釋了。
臨了又靜下來,當要睡時,她一個翻身撞入他懷中。
鐘貞眨眼,動了動。
蕭珩翻身壓住她,捂住她嘴說:“你再有完沒完,我要對你有非分之想了。”
掌心處,溫軟氣息攪得他心猿意馬。
這不是一件好事。
他是蕭珩,該先繳械投降的,也是鐘貞。
他在她耳旁冷冷威脅:“先|女幹|後殺。”
鐘貞嘟囔:“變态。”
小插曲後,遂一夜安眠。
作者有話要說:
☆、十二
鐘貞認床,臨到天亮時,她睡意頓消。前半夜因內心恐懼逐漸安定才好眠,後半夜她頻頻醒來,意識一次比一次清醒。
蕭珩在她身旁,睡相端正,他周身的被子連角都是平整的。
再看看她,亂成一團。
一張床上,截然不同、泾渭分明的兩人。
她眼神游移地盯着床頭的鐘面,秒針、分針在走,時針的動靜肉眼容易忽略,鐘面如同一個緩慢流動的漩渦,她一下被吸進去。
鐘貞想到昨晚地板上的血跡、那扇永不開啓的走廊盡頭的房門……往前回憶,就是那夜她走到客廳,暗光浮動中,蕭珩受傷的左手,血珠沿指尖滴落;來到樓下,秦淑原的臉龐忽明忽暗,蕭珩拒絕她,他提出要求讓她來陪,醫院的輸液室裏,他對她說有厲鬼……
時間再撥回去。
她在這住的第一晚,他俯身問她睡得如何。
畫面轉動,回到秦淑原同她在西餐廳談話的那個時候。
頭疼。
這裏面到底有什麽問題。
六點一刻時,鐘貞蹑手蹑腳地打開房門回自己卧室,路過走廊,她一刻也不敢逗留,随即閃身進房間,關緊房門。
合門的一瞬間,蕭珩睜開眼。
…
她躺回床上。
十分鐘後,客廳裏有熟悉的腳步聲。
鐘貞算好時間,秦淑原會在六點半左右起床為他們準備早餐。
今天,也不例外。
天光乍起,鐘貞撥撥留到頸間的頭發,趿拉着拖鞋去洗漱。秦淑原如常和她打招呼,鐘貞轉身進衛生間,餘光裏模糊掃到一段地板。
她愣住,再目光筆直地望過去。
地板整潔光亮,昨夜所見的血跡,猶如一場夢。
鐘貞頭皮發麻。
痕跡在,是正常,痕跡不在,才有問題。
是有人要掩蓋什麽。
還是說不想讓她知道什麽?
…
餐桌上,氣氛同往常一般無二。
蕭珩沉默,秦淑原時不時和鐘貞搭話,說些助她輕松上考場的話,但只字未提旁的。
鐘貞低頭喝粥,瞥眼蕭珩。
這個清晨從頭至尾,他沒給過她一眼。
他對她淡漠如初,好像真是個清冷守禮的哥哥,對她從不逾矩。
旁人面前,他們關系淡如白紙,只怕沒人會把他們兩聯系在一起。
明明昨天十指相纏、她還給了他一個晚安吻、他們晚上還睡一張床。
沒人知道他們的關系,除了他們自己。
她咬了口煎蛋,想——
刺激。
這樣談戀愛才刺激。
…
兩人出路口前,鐘貞停下腳步。
再走幾步,他們便分道揚镳、互不相識。
巷子兩旁居民樓圍牆內樹的枝桠伸出,參天之姿,遮去大半日頭。
光斑傾瀉,鐘貞立在樹影中,眉眼黑白分明,清晰得他閉上眼腦海裏也是她的面容,揮之不去。
離學校愈近,鐘貞覺着要說些什麽。
好歹,現在身份不同了。
“蕭珩。”
他側頭看她,眼底被投入一片陰翳。
她尋思說:“又要到學校了,我有點不放心。”
他微微挑眉。
鐘貞擡眼看他,直接道:“白天學校誘惑太多,我不在你身邊,哥哥,我希望你自覺點。”
白天你可以是無數人的蕭珩,但不能屬于其中的任何一個。
她說完便先走一步。
……
月考結束,周四上學這天,班裏全體座位還原。
這是她第一次希望一場考試永不結束。
這樣,他就一直在窗旁,即便是白天,也仿佛顯得觸手可得。
于她而言,白天的蕭珩便是她一場無疾而終的暗戀,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
這天早自習,批改完的試卷紛紛揚揚發下。
她理科果不其然又考砸,情緒一落千丈。
坐在位置上,鐘貞生出想要見蕭珩的前所未有的強烈願望。
借口肚子疼,離開教室,走在天橋上,她想從十六班的窗口處看見他。
就一眼。
就只看一眼。
假如沒看到,今天晚上就不和他談戀愛。
鐘貞只這麽想想,她轉頭,視線往下。
越過扶疏影綽,她在微暗的日陰下,見到了白天高高在上的蕭珩。
他正在聽課,側臉隐在小片幽暗中。
鐘貞望得一時靈魂出竅。
冷不防地,蕭珩朝她看來,眸光清冽,瞬間準确無誤地捕捉到她的目光。
鐘貞眨了眼睛,往後幾步退到樓梯拐角。
他發現得好快。
心下卻不可遏制地雀躍起來。
蕭珩收回目光。
他知道她費盡心思想要時時能看到他。
他什麽都知道。
可有一點鐘貞不知道的是,他在她不經意的時刻,也曾一次又一次望向她。
嘗試了無數遍。
為的就是那一瞬,完美、而不錯過地抓住她。
這次,他抓住她了。
…
午休間,班主任拉出本次月考的班內情況以及校內排名,投影布上黑字白底,表格降序,那上面前幾位的大名清清楚楚。
所以人的排名情況都改變了。
或大或小地進步或退步。
只有年級第一沒動——依然是蕭珩,以壓倒性的分數位居第一。
鐘貞仔細看了他第二天所考的課目,想到那晚她還纏他說了物理題,他明明回家什麽都沒複習,分數卻令她望而生畏。
他那腦子裏,到底在思考些什麽東西?
總覺得明明聽的相同的內容,他想的卻和她截然相反。
這時,左側靠窗的同學被老師叫出班級,在門口談話。
鐘貞輕手輕腳坐到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