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四節體育課下課,他們在操場上解散
操場離食堂近,食堂離教學樓卻有一段距離,這意味着他們能不排隊就提前享受午飯。
鐘貞和幾位女同學結伴去窗口排隊。
沒幾分鐘,食堂人滿為患,而她們已坐着享用。
小賈突然兩眼放光,筷子指向人群中某一處,低聲興奮說:“年級第一。”
其餘兩位随即望去。
她被無數仰望他的目光吞沒。
鐘貞沒望見蕭珩,小乙便說:“他光靠那張臉就能在年級裏名列前茅,還要什麽成績……”
兩位同學贊許:“精辟。”
他們一番話聽完,鐘貞懷揣小心思提前離桌。
午飯期間整棟教學樓鴉雀無聲,她沿走廊走去,偶爾能見到情侶在教室一隅溫存。
她跑回教室,往自己課桌肚裏拿出那袋東西,藏在外套下,一只手臂虛夾着,從兩棟教學樓的天橋上匆匆走過。
下樓,她望見十六班的班牌,步伐不由慢下來,最終在十六班門口停下。
她佯裝路過,在窗口處朝裏掃了眼,班內空無一人,只有投影儀的亮光閃着。
鐘貞把兩側短發放下來,這樣有人來都看不清她的臉了。
她輕輕旋開門把手,裝作十六班的學生,若無其事地走進去。
班內昏暗一片,她站在講臺上看新學期的座位表,目光越過一個個兩個字三個字的名字,最終鎖定蕭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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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中間一組的最後一個座位。
鐘貞來到他座位前,眼睛不受控制地看向他桌肚。
很多書,比她課桌肚裏的書多多了。顯然,他這除了教科書還有許多課外書。
鐘貞将一袋上藥放好,視線自然而然落在蕭珩課桌上。
先前沒在意,原來他桌上還放了一本書。
“《陰翳禮贊》……”
作者有話要說:
☆、五
天花板上投影儀的電源光亮着,夾竹桃的影子,在窗上重疊交映,随風搖曳,四圍萬物隐匿在午後靜谧的暗光裏。
她放完東西就走。
恰好這時,走廊另一端,有人将她的行蹤盡收眼底。
蕭珩獨自回到教室,推門,滿室晦暗,窗外爬山虎擋去午後濃烈的陽光,黑影在眼角處晃動,光七零八落。
他沒開燈,徑自走到自己座位前。
蕭珩垂眸,翻至所看到的第一百零八頁——
“女人總是藏于暗夜的深處,晝間不露姿态,只是如幻影一般出現于‘夢無緒’的世界。她們像月光一樣青白,像蟲聲一般幽微,像草葉上的露水一樣脆弱。總之,她們是黑暗的自然界誕生的一群凄豔的妖魔……”①
妖魔二字處,一片陰影投下。
…
這周周末,鐘貞賴床到十點才起。
按以往在鎮上和鐘老師一起住,鐘貞決計沒膽子在這個點起。但秦淑原對她極為縱容,拿她當親生女兒疼,知冷知熱的,連三餐都會詢問她的意見。
她覺着這繼母待她太好了,但鐘貞對她依然改不了口。
于是在此襯托下,他們親生母子間的交流反而少得可憐。
鐘貞發現秦淑原縱然提起蕭珩的冷漠感到失落,但她平日裏極少和蕭珩接觸。而蕭珩對秦淑原,不僅連稱呼省略,不必要時他連目光也不投去半分。
這對母子間似乎有種微妙的緘默。
“貞貞——”
她拉開一半浴門,循聲見到玄關處的秦淑原,她手搭在櫃沿,正在蹬雙高跟鞋,鐘貞看見她身側鞋櫃上放着一個面料水亮的黑色包包,想,秦淑原大概要出門一趟。
“貞貞……”她站直,理理額前發絲說,“我有事出門一趟,中午的飯菜都給你們做好了,你們吃的時候記得熱一下。”
鐘貞點頭,看着她說:“阿姨,路上小心。”
女人轉身帶上門,樓梯間高跟鞋腳步聲嗒、嗒、嗒,一聲比一聲遠,漸漸消去。
她心底翩翩起舞的聲音随高跟鞋輕叩的遠去而響起。
一切都非常好。
她巴不得有這樣和蕭珩獨處的機會。
洗漱完,鐘貞望着鏡子裏眉眼彎彎的女孩,想,今天定會是美妙的一天。
整理好情緒和說辭,她正要敲蕭珩的房門,一串急促的琴聲搶過她叩門擡手這瞬間的動作。
鐘貞微怔。
蕭珩不在卧室,他在書房。
…
鐘貞蹑手蹑腳地來到書房,門沒全合上,露出一道,她借着這縫隙窺見裏頭練琴的蕭珩。
他身形線條明朗,骨架高大挺拔,有少年獨有的清冽感。他光坐着,背對她,便是一幅畫。
指尖在黑白琴鍵上跳掠,高超艱深的變奏技巧被他盡數化解。
鐘貞雖不懂,但從他雙手不斷跨越和急速跳動就能看出這首曲子難度可見一斑。
她想起先前秦淑原介紹這架琴的由來,說是一位故友的舊琴,一架立式珠江琴,被完好保存轉送給她。
秦淑原不會彈琴,于是她讓蕭珩從小學琴,鋼琴課費用不菲,秦淑原只是機關內的普通員工,想來她對蕭珩的培養也是花了不少心血。
意識拉回,鐘貞冷不防對上蕭珩的眼神。
既然被發現了,也就不用藏了。
琴架上有幾張譜子,上面密集的音符看得人頭疼,她一眼掃完,只認得一個字,還是曲名旁的括號——La Campanella(鐘)。
鐘。
這個曲名看得她毫無頭緒。
高深莫測。
天才的世界和她這等平庸之人不在一個維度。
鐘貞放棄聯想,她乖乖到一旁,眼睛瞥向書櫃,“阿姨說要出門一趟,中飯她已經做好了,她和我說讓我們吃的時候熱一下就行……”
很奇怪。
鐘貞皺眉,書櫃裏書很少,大部分都被秦淑原擺放了一些展示的物件。她眯眼仔細看了,還不是課外書,是些針線、園藝、寵物等閑情逸致的書。
怎麽看,都不像是她那天在蕭珩課桌肚裏見到的書類。
這些反而更像是秦淑原看的書。
“你什麽時候餓和我說。”蕭珩翻開一本厚重的琴本。
她趴在琴蓋上:“哥……”
他沒擡頭。
琴架上的譜子被他揉成一團,扔到地上,有的滾至鐘貞腳邊。
她小心翼翼地往旁邊邁了一小步。
蕭珩面無表情說:“彈完這首,吃飯。”
她不由直起腰靠在牆上洗耳恭聽,目光卻在琴鍵上他的手和他的臉來回。
前奏寧靜得像鐘在滴答滴答走,逐漸遞進,曲調幾度變幻,猶如時間飛快流逝,無法捕捉。
她腦海中閃現一些畫面,冷感沉肅的色調,死水微瀾的情緒,又有一種奇異的靜谧隐埋其中。
對音樂,鐘貞是門外漢。
但她模模糊糊想,蕭珩內心深處一定壓抑着什麽。
他極力地在壓抑,一直都在壓抑。
或許他也有苦惱。
但鐘貞不明白,天才怎麽會有煩惱?
電話鈴聲打斷她的思緒。
匆匆走到玄關處,她在電話機框內看到一串熟悉的號碼。
鐘貞甫一接通,鐘聲驀地斷了。
她不禁看向書房,怔住。
電話那頭,鐘老師關切她幾句,鐘貞心不在焉地回了。
“今天晚上我可能沒空,貞貞,你記得和媽媽說,我不來你們這了……”
鐘貞低聲應了。
鐘老師不免又說:“最近學習怎麽樣?高一剛上一周能不能跟上?你現在是關鍵的時候,周末也不要放松……”
這些話鐘竹生對她從小說到大,她聽得耳朵都要生繭子,也就懶得回了。
“有什麽不會的問問蕭珩,你們兄妹就不要見外了,要學習上共同進步……”說着,他嘆氣,“爸爸也就不指望你能和蕭珩一樣了……”
“但是……貞貞啊……”
他大概注意到她沒在聽,拔高聲音喊她。
鐘貞抿下唇,“嗯。”
“女孩家畢竟不比男孩……”
她扯了扯嘴角,直接挂斷了電話。
轉身時餘光裏有蕭珩的身影。
這一秒她又相信,今天會是美妙的。
…
午飯後,蕭珩回到他的房間,門被鎖上。
鐘貞進不去,她索性來到他剛剛待過的書房。
地板上還有幾團他扔掉的譜子,鐘貞掩上門,俯身把譜子撿起來。
身後傳來腳步聲,鐘貞随即将紙團塞到袖管裏,若無其事地走到書櫃前,視線毫無頭緒,腦中一片混亂。
蕭珩站在門前,沒進來,目光輕描淡寫地掃了下。
鐘貞垂眸,攥緊掌心的紙團。
…
門外,蕭珩推開另扇門,腦海裏是幾分鐘前的畫面。
不斷地,在他腦中回放。
她彎下腰,低頭去撿時小心翼翼,後頸骨骼清晰,像雪的山脊,延入衣領之下。
桌上有一本園藝類書籍,他漫無目的地翻開了第一頁,後知後覺地想起了借閱時的目的。
翻至目錄,他很快找到需要的頁數。
女貞,習性——
喜光,稍耐蔭;喜溫暖,不耐寒,喜濕潤,不耐幹旱,不耐貧瘠。萌發力強,耐修剪。①
…
晚上十點,秦淑原未回。
鐘貞連打了三通電話,結果是無人接聽。
她叫了蕭珩,詢問他意見,後者口吻冷淡:“她想一夜不歸就一夜不歸。”
鐘貞睜大眼睛:“萬一秦阿姨出事呢?你不擔心?”
蕭珩冷冷:“不擔心。”
于是睡前,鐘貞留着一盞玄關燈,她坐在床上托着下巴看電視,房門敞開着,就等秦淑原回來她第一時間聽到聲音放下心。
之後左等右等到十一點半,她實在撐不住,關了電視,鐘貞睡意濃濃地合上眼。
她做了一個夢。
夢裏,蕭珩發現從她袖管中抖落的紙團。
他眉眼間有笑意,口中一張一合,不知說了什麽。
她太想知道,向前邁出一步。
頓時,整個人像被吸入黑洞之中扭曲起來,撕裂的痛苦、一瞬間沒頂的窒息感讓她醒來。
一個噩夢。
喉嚨幹得有點痛,血的鐵鏽味泛到舌尖,像被人掐過似的。
鐘貞下床穿了拖鞋走到門外。
擡頭,蕭珩的身影撞入眼中。
玄關處幽光之中,他左手的血沿指尖一滴一滴地掉落。
她看清地上一小灘一小灘的血跡,倒抽一口氣。
蕭珩站在那,像個沒事人,眼神平靜地望着她。
鐘貞不敢碰他,先打急救電話,她手一直在抖,抖得都沒法拿穩電話,還是蕭珩扶住她手腕,給對方報了一個地址。
“怎麽回事?”她聲音顫抖。
陽臺門驀地摔開,秦淑原擡頭,面容憔悴,失焦的眼睛最終定在蕭珩臉上。
蕭珩垂眼,目光落在鐘貞的脖頸。
再差一點,她今晚就要死在夢中。
作者有話要說: ①:摘自《陰翳禮贊》,谷崎潤一郎
②:摘自女貞百度百科
☆、六
救護車趕到小區樓下時,蕭珩比任何人都要冷靜。
旋轉閃爍的藍光劃過他的側臉,鐘貞餘光看他,那張沒什麽情緒的臉被冰冷的顏色籠住,陡變沉郁。
醫護人員大致察看了他傷勢,秦淑原在旁不斷追問蕭珩的情況,幾分鐘後,他們被告知蕭珩要到醫院進一步檢查。
手上傷口被簡單包紮止血,鐘貞低聲問他:“真的沒事嗎?”
他側頭看她。
秦淑原口吻溫柔道:“我和蕭珩去醫院,貞貞,你先回去睡吧,明天一早還要起來去上課……”
“不勞您費心。”她手腕一緊,便聽身側蕭珩說:“鐘貞陪我就可以。”
而後,鐘貞意識開始犯渾,有人問她什麽她都答好。
好好好,都好,什麽都好,不要吵到她腦海裏不斷回放的他的聲音。
十六年來,有許多人叫過她的名字,鐘竹生嚴肅時叫她鐘貞,語文老師音調起伏地喊她鐘貞,同學嘴邊很快地滑過她的名字。
她這個名字,一個後鼻音一個前鼻音,都是平聲,都是第一聲調,要念得好聽不容易。
奇怪的是,她聽見這兩個字從蕭珩口中說出,竟有種妙不可言的滋味。
…
置身醫院時,鐘貞被滿眼白色和消毒|藥水的味道拉回意識。
蕭珩手上的傷已被細致包紮好,醫生在跟他說明傷勢。
“再晚點,再深點,你以後手指活動就會有影響,幸好很及時……”他扶下眼鏡,視線從X光片移到蕭珩臉上。
“不過話說回來,你這手上傷口怎麽來的?”他回想起傷勢,說,“是你接住了利器?從上至下砍向你的刀?”
鐘貞愣住。
蕭珩視線緩緩移向光箱上的X光片,黑白之下,骨骼血管畢現。
意料中的,還差一點,他這手就廢了。
他向醫生解釋:“晚上太黑,具體事情怎樣,記不清了。”
…
蕭珩被護士帶走去挂水,鐘貞趁這空隙到醫院女廁洗把臉,振奮振奮精神。
夜還長,蕭珩又受了傷,她總不能在他身旁大睡到天亮。
涼水潑上臉,她意識即刻清醒。鐘貞閉着眼扯開一包紙巾,擦淨了臉上的水,她打量鏡子裏的女孩,覺着沒什麽不妥的了,正要轉身——
目光凝住。
白皙的脖頸上,有一圈淡淡的紅,她碰了碰,還有點痛。
原來噩夢不是完全假的。
是有人想掐死她。
…
夜間輸液室空空蕩蕩,沒人的那幾排座位上燈都沒打開。
雪白的牆壁上偶有幾道晃動的黑影,夜的涼風從窗縫隙間鑽入,時鐘一格格走,周圍陷入一種靜谧的明暗交加中。
鐘貞搬了醫院的椅子,坐在蕭珩身側。
她強打起精神:“你困嗎?”
蕭珩目視前方,那處牆壁是暗白的。
他搖頭。
鐘貞看細管中的藥液一點一點地滴下,覺着和秒鐘走的聲音沒兩樣,這種有規律的聲音格外催眠。
她暗自掐了把自己手背,用勁挺狠的,疼得她吐出一口氣。
蕭珩目光不着痕跡地掠過她手背上泛起的微紅。
他想起她頸間那一圈紅,淡得像浣過紅綢的溪水。
“這個傷口……”她躊躇道,“到底是怎麽來的?”
她看着他,黯淡光下,蕭珩側顏如玉質,眉梢眼角微微有一個弧度時,整張臉便生動起來,難以逼視。
她本以為他會說什麽,結果他只是反問她。
“今天晚上睡得好嗎?”
鐘貞不明地皺眉。
她記得他以前問過這個問題。
“好的話,當我沒說。不好的話……”
蕭珩轉頭看她,“記得晚上關好門,最好鎖住,這樣就一覺到天亮。”
鐘貞後背一涼。
她莫名想起那個被鎖住的房間,視線又觸及牆上晃動的陰影,鐘貞臉色難看地問他:“家……家裏……有鬼?”
蕭珩直視她,神情沉肅。
鐘貞被他盯得心裏發毛。
指尖在椅把上輕點,一下又一下,沒聲響。
蕭珩點頭,眸光閃爍:“有……”
他閉眼,聲音冷而疲憊,“是一只厲鬼。”
…
後半夜,鐘貞在極度困倦中倚在椅子上睡着。
蕭珩始終保持清醒,他看了許久的暗白牆面,不禁側頭。他很快判斷出,她睡得很沉,短時間內不會醒。
有些事,他不太明白,但沒關系。
指腹沿她後頸線條輕輕滑下。
從發線附近、白膩頸畔至背脊,從真切觸碰到她皮膚、感知她體溫至隔着一層衣料,艱難地、令人心煩的。
指尖觸到她內衣暗扣。
他及時收手,理智如昔。
這只是一個實驗。
為了驗證他腦海中所想的。
他在腦中描摹過無數次,失敗了,只有這一次,是成功的。
…
翌日放學後,鐘貞回了趟家拿些東西。
從小區一棟棟樓下穿過,她正走向自家公寓樓下,幾位上了年紀湊在一起聊閑話的老人擋住她去路。
“今朝早晨,聽說昨日夜頭有個人家家裏遭小偷啊?”
“是呀,聽人說,昨日夜頭救護車啊來哉。”
小偷?
鐘貞往回走到小區門口,黑色LED顯示屏上是紅色亮字——
由于近期小區多戶業主反應小區內有竊賊在夜間活動,望小區各家各戶注意安全,屆時保安處也将加派人手,以保障大家的安全,望周知。
……
兩周後的周三,高一四班下午第一節課,信息技術課。
學校機房窗戶常年挂着不拉開的燈芯絨窗簾,墨綠色的、厚重、不透光,除卻電腦主機的光源,整個機房陰暗而幹燥。
離上課還有十五分鐘,機房中亮着的屏幕稀稀落落,鐘貞按學號坐下,開機後先打開了搜索引擎。
手背貼在屏幕旁,她邊對照掌心寫的文字邊打入搜索框——La Campanella(鐘)
回車,搜索。
一目十行浏覽後,她又在後面加了幾個字——表達什麽感情。
鐘貞試圖以這樣的方式來窺探了解蕭珩的內心,然而浏覽幾頁後她頹然發現,蕭珩的心思她大概是琢磨不了了。
正如這首鐘,沒有表達任何一種感情,這首曲子本身沒有感情,也無需演奏者有強烈感情。
這只是一首華麗的幻想曲,艱深而極富技巧,氣勢狂放。
由蕭珩來演繹這首古典曲目,再适合不過了。他就像La Campanella,複雜、難以掌控,輕狂意氣,卻又教人不住幻想。
…
當日放學後,鐘貞站在座位前整理書包。
今天夜晚有暴雨,氣象局發布了黃色預警信號,他們走讀生這才被放晚自習。與往常一樣,鐘貞依然在巷口等蕭珩,如果是下晚自習,她會在距離學校較近的地方走在他後面,兩人間會拉開一段距離。
對此,蕭珩并不說什麽,鐘貞也就沒解釋。
她不想被別人知道他們之間的關系,有些事她不願與人分享,包括她這位哥哥的。
前一周,她在醫院陪蕭珩輸液。學校那,蕭珩請了病假,她那時也不知怎麽想的,每每放學後還跑去十六班,在窗外使勁望裏頭黑板上的作業,抄在便利貼上,晚自習下後到醫院拿給他看。
但蕭珩每次只是看看,翻翻她作業本。大概對他來說,題目只要看看就行,腦中一會兒就能想完,筆都不用動。
那幾天,鐘貞則每天晚上都有題目請教他,而每一道題目解答蕭珩只說一遍,同類型的題目蕭珩也絕不重複第二遍。
有時題目講得太晚了,鐘貞這位學生倒先睡去了。
早上醒來回學校交作業時,她發現剩下的作業全被補上寫完了。
…
第二天上午課間,走廊外赫然嘩啦啦走過一大群學生。
班長把手機往桌肚裏一扔,昭告:“十六班投影儀壞了,隔壁班這節體育課,他們去隔壁班上課了。”
在高中,只要是常理之外發生的事,都是新鮮事。
班裏同學課後的聊天話題一下扯到投影儀怎麽會壞的問題上了,想想上一節數學課要集中精力多無聊,可要換到另外一個班級上課,就有趣多了。
這會正碰上隔壁班體育課要整隊下樓,兩個班級往相反方向走,狹路相逢,窗外掠過重重身影,鐘貞一眼不眨。
蕭珩來了,正經過班級外的走廊。
下一秒,鐘貞低頭趴在桌子上,眼前擋着一個冷水杯。
她從透明塑料杯剩下的水中,見到窗外的蕭珩。四周微微蕩漾的,仿佛銀色粼粼的湖面。
只剩模糊身影,和他清清冷冷的輪廓。
她從水杯中,看見了長長的夏天,看見了全世界。
這一瞬,她心底念頭越陷越深。她要等不及了。
…
當天回家,鐘貞當着秦淑原的面,提道:“哥哥,今天晚上能不能教我題目?”
蕭珩淡淡地應了。
鐘貞心下狂跳。
敲門前,她再三告誡自己,要冷靜要循序漸進,什麽都好,只要蕭珩沒喜歡的人,但換個角度想,假如蕭珩道德底線高,那必定永遠都不會接受她。
退一萬步來說。任何身份都可忽略,但她現在就是他的妹妹,他也是她的哥哥。
她正獨自想着,擡眼見到蕭珩時,腦中什麽想法都沒了,一片空白。
蕭珩居高臨下看這位傻站着望他的妹妹,說:“我臉上可沒答案。”
鐘貞回過神,來到他房間,蕭珩反手鎖住門,鐘貞聽到那落鎖聲,下意識望去。
打開燈,白光霎時照亮他清冷的眉眼。
他翻開她作業本,查看她近期的作業,轉頭問她:“有什麽不會?”
她随便指一道畫紅圈的題。
蕭珩目光移走,鐘貞緊張得手心冒汗。
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她問不出這句話,瞥到他的側顏,她連張嘴的力氣都沒有。
怕一說,就全完了,這樣近的距離,便不再屬于她。
魂不守舍中,幾道數學題講完。鐘貞迷茫發覺,時間臨近午夜了,她必須要走了。
趁蕭珩不經意的轉身,她偷偷将她微小的試探和心意夾在他的書裏。
兩扇對門一開一合。
蕭珩走到桌前收起課本,正要關掉臺燈,一張紙條從數學書中飄下來。
他掃了眼,字跡熟悉,便俯身撿了起來。
…
翌日午後,鐘貞在自己的數學書中意外地發現了一張紙。
白紙黑字,一首詩——
我給你關于你生命的诠釋
關于你自己的理論
你的真實而驚人的存在
我給你我的寂寞
我的黑暗
我心的饑渴
我試圖用困惑、危險、失敗來打動你 ①
紙上,沒有署名。
字跡,卻同她如出一轍。
作者有話要說: ①博爾赫斯,《我用什麽才能留住你》
☆、七
周四下午的體育課,除卻高二高三,高一有六個班同時在體育場上課,這是一周中體育場上最熱鬧的時候。
弇高體育課男女生分開教學,女老師教女生,男老師教男生,一個老師有時會在一個時間段帶兩個班。
四班這堂體育課與六班一同上,兩班女生排在一起,四列縱隊,鐘貞個子中等,站在第二排中間,密不透風的位置。
九月末,空氣裏躁動的悶熱一點即燃,時間仿佛回到流火七月。
女老師一身運動裝,戴着太陽帽,吹響哨子,人群中騷動漸漸停息。
“我們四班、六班啊,下周八百米測試。”
這個噩耗仿佛新型病毒瞬間感染所有女生。
老師又吹記哨子,示意安靜。
“好啊,八百米沒什麽可怕的,今天我們先練習練習,不當做測試,要求啊……每個人都要跑完八百米。”
…
烈日當空下跑完兩圈後,同學們疲憊地集合,老師說了幾句隊伍便又解散了。
鐘貞轉身去體育場,甲乙倆同學喊她,她背着身揮揮手,暫時沒力氣說話。
這時候體育館洗手間人滿為患,她不湊那熱鬧。
體育場觀衆席的背陰處,有一排長長的水龍頭,往後走幾步就是學校的圍牆電網,另一頭是條曲折的小河,河對岸是早年拆遷的小區人家。
鐘貞打開水龍頭,清涼的水柱沖出,她別好兩側短發,兩手接水潑到臉上,一陣冰冰涼,她洗了會兒,便關緊。
再站在大太陽下,她遠遠地,一眼望見籃球場上的蕭珩。
她後知後覺,原來十六班這節體育課也和他們一起。
籃球場四周圍了不少女生,鐘貞看見有兩位同學也在,便走過去輕拍了一人的肩。
小賈同學一臉遺憾:“你怎麽才來啊,剛剛他們籃球打得好精彩。”
小乙同學附和。
鐘貞看去,打籃球的男生七七八八,有同屆的也有高二高三的學長,而蕭珩有種天生的本事,讓旁的都淪為陪襯。
他眉眼烏沉,膚色偏白,英俊得格外清晰。
現實沒有電視劇的誇張,即便場上圍着的女生裏有不少愛慕他的,也不會喊出聲,大家不約而同地緘默着,仿佛這是一場神秘的暗戀會。
烈日當空下相逢的暗戀會,炙熱又冰冷。
鐘貞皺眉凝視他。
她确定那首抽象的詩不是自己寫的,即便那上面的字跡以假亂真到讓她懷疑再三,她甚至以為是她失憶了,或是自己很久以前寫過。
但不可能,她對這首詩毫無印象。
鐘貞有個大膽的猜測,這首詩是蕭珩寫的。她唯一不明白的是,如果是她這位哥哥寫的,為什麽要模仿她的字跡寫,再隐秘地給她?
不過——
她看着走下球場的蕭珩,實在無法将這兩者聯系起來。
但在某一個瞬間,她不由恍惚。
假如天才喜歡上一個凡人,他能否免俗?
這個問題,鐘貞暫時沒想通。
…
體育課結束後,她和兩位同學返回教室。
在天橋上走近路,鐘貞視線無意地落在樓下零散的學生中。
第一時間,她捕捉到蕭珩的身影,他臂彎搭着外套,身上穿件白色T恤,背脊挺得筆直。
也不知道他要是穿正裝,該有多好看。
在他快要踏入教室時,鐘貞不舍地收起目光。
從這樣高的地方偷看他,是第一次。
她現下發現,無論哪種角度注視他,她都找不到一點點勸服自己不喜歡的理由。
回到座位,鐘貞翻開桌上一本作業簿,她驚奇地‘咦’了聲。這是本數學作業簿,今天中午要交數學午間作業時,她沒找到原先的作業簿就新開了一本,現在……
這本作業簿怎麽就自己長腳跑出來了?虧她之前找得辛苦,掏空課桌肚都沒見它蹤影。
随手拿起,一秒,鐘貞旋即又把它摁住。
掃視四周,她坐下,輕輕翻開作業簿,那下面赫然出現一張紙。
…
離教室一步之遙,蕭珩頓住腳步。
他微微偏頭看向對面教學樓第二層的天橋。
差一點,他就抓到她。
少年抿抿唇,垂眸走入教室。
…
鐘貞靠着教室後牆,借外頭的陽光看清紙上的字——
我給你瘦落的街道、絕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給你一個從未有過信仰的人的忠誠。
我給你我設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營字造句,不和夢交易,不被時間、歡樂和逆境觸動的核心。
我給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個傍晚看到的一朵黃玫瑰的記憶。①
仍然地,沒有署名。
字跡如出她手。
驀地,鐘貞想起,作業簿應當是被落在了蕭珩房間。
她下意識走到座位上,推開桌上文具,桌面上那被她重複描寫了一遍又一遍的名字,沒了,消失得幹幹淨淨,仿佛從沒存在過。
可她明明沒有擦,也絕不會輕易擦去分毫。
是誰?
她盯着這空白的桌面,想到一個不可能的答案。
……
當天放學後,鐘貞被班主任通知批準她今天不上晚自習,她的家長在校門口等她。
鐘貞一頭霧水地收拾好書包下樓。
還未到校門口,她遠遠地望見了秦淑原。
女人打開副駕駛車門,鐘貞不好拒絕。
引擎啓動時,秦淑原開口:“貞貞,今天晚上我們去一家新開的西餐廳試試。”
鐘貞疑惑:“阿姨,那……”
“今天晚上,我想和你聊聊蕭珩……”
後視鏡中,女人妝容精致,同她微笑。
作者有話要說: ①博爾赫斯《我用什麽才能留住你》(上章是這首詩結尾,這章的是節選開頭、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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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西餐廳位于市中心某段路口|交叉處,新建商業樓一層,店面軒敞,沿外側全玻璃設計。
秦淑原預訂了臨街的位置,鐘貞在侍者指引下落座。
餐廳內光線交錯明暗不一,有人低聲絮語,燈光下臉上線條柔和。
侍者身着黑色制服,白色圍兜,高大挺拔。
秦淑原将菜單遞給鐘貞:“貞貞想吃什麽?”
侍者是位金發碧眼的白種人,似乎懂些中文,記菜單的筆尖一頓,面向她。
鐘貞不擅應對這種場面,她窘迫地将菜單推給秦淑原:“阿姨,我随便吃點就可以。”
秦淑原也不為難她,看會兒菜單後,問了句:“法餐可以嗎?”
她胡亂點頭。
秦淑原對照菜單和侍者說了,聲音低微,她還是聽得一清二楚。她這位繼母會說一口流利的英文,同教她的英語老師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昏沉光線中,女人眼角紋路被陰影吻走,秦淑原五官溫潤柔美,唇上淡抹的正紅是她臉龐上唯一的明色。
她看向鐘貞時,顯得端莊而幽靜,是流于時間之外的美麗。
周身不明的微光将氣氛調緩柔和,鐘貞不由放松。
“阿姨……”
兩人面對面,秦淑原托着水杯,聞言擡頭看她。
“您說想和我聊聊蕭珩……”
秦淑原目光凝在一處,眼神放遠。
“蕭珩剛出生的時候,他父親就離開了我們……”
“他從小就是我一手帶大的,不過可能是我工作經常調動的緣故,蕭珩和我不太親,而且他的脾氣也有點怪……”
說到這,女人低頭沉默了幾分鐘。
她再看向鐘貞時,眼裏帶了哀求:“我把他的事告訴你,也是希望蕭珩會變得好些……畢竟,他對你并不抵觸……但是鐘貞——”
鐘貞注視她的眼睛。
“答應我,不要因為他的事,就疏遠他,我想,有你這個妹妹陪在他身邊,他的情況會越來越好的……”
…
夜間,小區樓下路燈旁。
一通突如其來的電話将秦淑原叫到另一場飯局去。鐘貞下車和她揮手,道了幾句路上小心。眼見車子絕塵而去,尾燈消失在漆黑濃重的樹影裏,她轉身上樓。
帶上門,鐘貞在玄關處換鞋時,才聽到浴間的水聲。
趿拉着拖鞋,她腦袋裏思緒雜亂。
這種感受在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