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對不起,肖先生。”盛羽垂着頭,肩膀僵硬地繃着,“我,我想喝點涼水,房間裏沒有冰。”
“還喝涼水?”肖衢不悅,“你身體徹底好了嗎?”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下來偷聽您和沈先生說話。我這就回去。”
“慢着。”肖衢一把将他拉住,力道不小地掰住他的下巴,見他滿臉是淚,眼神頓時暗了幾分,語氣卻相當平靜,“都聽到了?”
他咬着牙,整個人抖得厲害,又沒辦法掙紮。
上輩子他與肖衢的身高差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肖衢只比他高不到一厘米,他力氣卻比肖衢大不少,那時候肖衢無法像現在這樣輕而易舉地拿捏他。
他也想要掙紮,可是過激的反應會讓肖衢生疑。
見兩人發生了争執,沈棹連忙上前勸肖衢。
都是一同長大的朋友,他了解肖衢的性格。除了已經不在的盛羽,肖衢對誰都沒多少耐心。剛才的話成頃一定已經聽到了,感到憤怒與羞惱是人之常情,但這很可能讓肖衢厭煩。
他拍了拍肖衢的肩膀,肖衢這才松開手。
盛羽後退兩步,臉色蒼白,“我馬上上樓,不耽誤你們。”
直到跌跌撞撞地跑入拐角,盛羽都能感到身後實質般的目光。
肖衢在看着他。
他的肖衢在看着他。
他一口氣跑回自己的卧房,輕輕關上門,頭一回落了鎖。這一系列的動作抽幹了他的力氣,他靠在門上,身體漸漸向下滑,直至在地上縮作一團。
這時是下午,肖衢最初為他準備的這間房采光極好,天氣好的日子,只要拉開窗戶,陽光便會層層疊疊地湧進來,掃清所有角落裏的陰霾。
今日卻是個陰天,靠門的位置落着一片陰影。而他,就縮在這片陰影裏。
剛才肖衢與沈棹說的話,他全都聽到了。雖然因為聽力不好,兩人的聲音時常混在一起,要很努力才能聽見,但他都聽到了。
簡直像做了一場夢。他掐着自己的手臂,留下一連串紅痕,每一記疼痛都鮮明地告訴他,這不是在做夢。
那些話,真是肖衢說的。
“喜,喜……”他不由自主低喃,費力地想說出那句完整的話,但胸口突然湧上一陣承受不住的悶痛。他不停掉淚,袖口被浸得濕透。他的右手握成拳頭,一下一下敲打着心髒的位置,哽咽道:“喜歡,我。”
心頭血從口中湧出,與掉落的眼淚混在一起。
他看着自己滿手的血,無助地忍住哭泣的聲音。
肖衢竟然是喜歡他的!
過去那麽多年,他竟然一直誤認為肖衢喜歡沈棹!
不敢想的事一朝成真,他感到的卻是巨大的悲恸。
肖衢喜歡他,至今忘不了他,甚至隐約感到他就在身邊。
這八年來,肖衢是怎麽過的?
得知他犧牲的消息時,肖衢是怎樣……
他捂住耳朵,徒勞地搖頭,痛得猶如萬箭穿心。
難怪八年不見,肖衢變得如此冷漠寡言。當初的肖衢完全不是這個樣子!
他曾經想過,肖衢只是成熟了,內斂了,哪個30歲的男人會像18歲一樣輕狂呢?
從來沒有想過,肖衢的一切變化都是因為他。
沈棹提到心理醫生,是因為肖衢的心理出了問題嗎?
發緊的心髒又是一陣抽痛,口腔裏再次泛起血腥味。他顫抖着站起來,向浴室奔去。
浸在熱水裏,那種即将讓身體迸裂的情緒才逐漸平複下來。
他慶幸自己剛才在肖衢面前沒有失态,沒有不顧後果将一切說出來。
他表現得很驚訝、很傷心,甚至有一點卑微的生氣。這很好,是成頃該有的反應。
成頃是個少爺,沒有資格渴求真愛,但突然得知自己只是一個死去之人的替身,難免心情會有波動。
他竭盡所能,讓自己看上去只是在膽怯地吃醋。
幸虧沈棹來得及時,給他解了圍。否則就那樣被肖衢抓着下巴緊緊盯着,他的一切僞裝都會被揭穿。
或許他根本不應該下樓偷聽。
肖衢将他送回卧房,囑咐他乖乖睡一覺。他心如亂麻,明明恨不得逃離,卻在肖衢離開之後,鬼使神差地開了門,躲在角落偷看沈棹,偷看他風度翩翩的“情敵”。
為了在被發現時找個牽強的借口,他還特意拿上了玻璃杯。豈料正是這玻璃杯令他暴露。
心痛得難以招架,一想到自己的離世帶給了肖衢多少痛苦,一想到這八年把肖衢磨成了什麽樣子,他就難受得無法呼吸。
這種幾乎将人擊暈的痛楚,将得知肖衢也喜歡他的狂喜也沖淡了。
那是他最愛的人,他舍不得他那麽痛。
他滑入浴缸裏,一動不動地待着,直到肺裏的空氣被排空,窒息感鋪天蓋地,才坐了起來。
低頭端詳赤裸的身體,他輕聲笑了笑。
世界上每天有無數人死亡,并非每個人都能在時隔多年後借着另一個人的身體回到深愛的人身邊。
能夠回來,或許是因為肖衢的想念也說不定。
如果重生之後能一直存在就好了,兩個人在一起,雖然錯過了八年,将來還有長長久久的一生。
但命運給他回來的機會,似乎只是容他彌補活着時的遺憾。
剛醒來時他想,最遺憾的,是沒能與肖衢做最親密的事。
現在才明白,上天讓他回來,是讓他得知肖衢也愛着他。
這才是真的不再有遺憾。
但是心卻痛得厲害。
恨陰差陽錯,恨命運無情,更恨自己給予了肖衢那麽多的痛。
門口有一灘嘔出來的血,若是肖衢開門發現了,解釋起來很麻煩。他心中一駭,連忙起身,卻眼前一黑。
不是缺血那種感覺,是渾身發虛。
他撐着壁磚,緩了好一陣,再擡眼時,視野模糊了許多,耳鳴也更加嚴重。
消散的跡象越來越明顯了。
他忍着眼淚,拿着浴巾走到門口,跪在地上将血跡清理幹淨。最後将浴巾裹起來,用塑料口袋裝着,塞進壁櫃裏。
收拾妥當後,他回到浴室,站在鏡子前,認真看着自己。
這麽近的距離,就算虛起眼睛,也看不清了。
身體感覺是浮着的,骨頭裏的酸痛令他腳趾都蜷曲了起來。
不知道剩下的日子還有幾天,希望能熬到肖衢的生日。
九天,九天後就是肖衢31歲的生日了。
他抓着洗漱臺的臺沿,不斷深呼吸,試圖将所有悲傷與歡喜都壓下去。
須臾,他漸漸平靜下來,垂下眼睑,低喃地喚道:“肖衢。”
如有心靈感應一般,肖衢驀地心口一緊。
沈棹見他臉色難看,忙問:“怎麽了?”
他擺擺手,“沒什麽。”
沈棹沒有留太久,離開之前千叮萬囑,又将之前說過的話說了一遍,還不停誇成頃。
肖衢心裏清楚,沈棹和秦黎一樣,很擔心他。成頃好不好,沈棹再厲害也不可能一眼看穿,如此急切地誇,只是想讓他好好與成頃過,盡快開始新的生活。
送走沈棹,他沒有立即上樓,一個人在花園裏待了許久。
“珍惜眼前人”,沈棹說得情真意切。
他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想?
日子還長,僅僅是短暫的八年,就幾乎耗幹了他的心力。
都說逝去的人會時常在夢裏探訪過去的親人、朋友,盛羽卻一次都沒有到他夢裏來過。
黑夜那麽長,夢裏夢外,從來都是他一個人孤零零地過。
成頃的到來,給了他些許慰藉。
成頃躺在他身邊,半夢半醒間,就像盛羽躺在他身邊。
他抽了一地的煙,天色漸暗時緩步向別墅走去。
沈棹說得沒錯,他應該好好待成頃。
也許終有一日,能放下盛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