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是沈棹!
盛羽抓着扶欄,小腿一陣發麻,險些站不穩。他離一樓尚有些距離,受視力影響,看得并不清楚。能确定那人是沈棹,是因為對方的站姿與背影。當年肖衢那麽喜歡沈棹,老是跟他提沈棹如何如何,他心裏煩躁至極,又很是嫉妒,卻也忍不住多看沈棹幾眼。不戴有色眼鏡的話,沈棹外表的确極其出衆,尤其是穿軍裝站立的時候,簡直是英氣逼人。潛移默化間,他早就牢牢記住了沈棹行走的姿勢,甚至下意識模仿過幾回。現下就算視野不如過去清晰,也能一眼認出對方。
心跳正在加快,腦子越來越混亂,喉嚨像被緊緊掐住,他立在原地,想轉身就走,卻挪不動步子。
肖衢看到了他,沖他招了招手。
“來。”
因為這一聲,沈棹也回過頭,往他所在的方向看來。
他看到了沈棹的臉,即便有些模糊,仍然可以辨出當年的清隽。
沈棹似乎在沖他笑,說了一句“你好”。
他耳鳴了,每一處關節都隐隐作痛,嘲笑他像一個小醜。
這具皮囊已經近乎完美,他曾經以為肖衢與沈棹因故分道揚镳,自己有了成頃的身體與容貌,吸引肖衢是順理成章的事。
但現在,肖衢真正喜歡的人回來了。
和沈棹一比,自己就是個沒有模仿到精髓的山寨貨。
肖衢還朝他招手,為什麽?與沈棹作對比嗎?
“成頃。”肖衢叫了他的名字,“過來。”
他不想過去,不想看到沈棹,那無異于當面羞辱。當年他又黑又糙,脾氣也不好,對誰都臭着一張臉,當然比不過沈棹,如今終于變得白皙漂亮,溫順聽話,卻還是比不過沈棹!
沈棹低聲與肖衢說了幾句什麽,他聽不清楚,手心已經出了汗,光滑的扶欄被抓出一片濕痕。
須臾,肖衢竟然走了過來。
他下意識想跑,腿腳卻不聽使喚,像個傻子一般杵在樓梯上,看着肖衢不斷靠近。
“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肖衢碰了碰他的額頭,眉間微蹙着。
熟悉的氣息令他稍稍安下心來,他放開抓着扶欄的手,輕輕攥住肖衢的衣角,低頭道:“肖先生。”
“過來。”肖衢握住他的手腕,原諒了他剛才的任性與失禮,“陪我坐一會兒。”
坐一會兒?是和沈棹一起嗎?
他近乎本能地想逃跑,肖衢卻牽得用力。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靈魂随時随地可能消逝無蹤,他不想再反抗肖衢,木然地順着樓梯走到一樓,站在沈棹跟前。
現在看沈棹,已經得仰視了。
當年他覺得沈棹矮,與沈棹打照面時,時常痞氣地睨着眼。如今換了成頃的身體,才明白沈棹并不矮。
沈棹沒穿軍裝,但即便只穿着便裝,看上去也有軍人的氣質。
他擡起眼,警惕地打量沈棹。沈棹向他伸出手,笑道:“你就是成頃嗎?我叫沈棹,桂棹蘭槳的‘棹’,是肖衢的朋友。”
沈棹聲音輕快,帶着笑意,但再好聽的聲音,落在他耳朵裏,都成了沉悶的重低音。
他手心全是汗,不便與沈棹握手,但那樣很不禮貌,會惹肖衢生氣。盯着沈棹伸過來的手,他着急地在褲子上擦汗,額頭上的汗卻順着臉龐滑落。
這副模樣一定蠢極了,沒有任何風度可言。
沈棹收回手,溫聲問:“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他局促地點頭,又搖頭,恨不得馬上離開。
30歲的沈棹比當年他最後一次見到時更加風度翩翩,舉手投足間的溫和與氣場大約是軍營與歲月一同賦予的。而他缺失了八年,死前與醒來後都是22歲的小年輕。若說22歲的盛羽還能憑功勳、身體素質與沈棹一較高下,22歲的成頃對上沈棹,則是慘淡的一敗塗地。
額頭被熟悉的手掌捂住,是肖衢。
他半閉上眼,忐忑地道歉。
“成頃前陣子生過一場病,狀态不好。”肖衢對沈棹說:“我先帶他回房間。”
他如蒙大赦,一雙眼睛濕潤地望着肖衢。
一切安頓好,肖衢回到一樓。
沈棹放下茶盞,嘆了口氣,“你終于有一點走出來的跡象了。”
肖衢當然知道他指的是什麽,苦笑,“你兩年沒回來了,我說約大家聚一聚,你偏要跑來這裏,就是想看成頃?”
“順道看看你。”沈棹說:“前陣子你們聚會,我那邊正在準備實戰演習,回不來。前幾天剛回來,聽說你帶了個年輕人回家,就想來看看。”
肖衢沒什麽表情,撥弄着茶具。
“盛羽走了八年了,你……”沈棹頓了頓,“如果你能慢慢走出來,我、秦黎,還有其他兄弟,都會為你感到高興。”
“他……”肖衢倒掉茶葉,欲言又止。
“嗯?什麽?”
“你覺不覺得成頃有一點像盛羽?”
沈棹一怔,目光凝重。
“不像嗎?”肖衢問。
“你……”沈棹說:“你是因為覺得成頃像盛羽,才将他留在身邊?”
肖衢漫無目的地看着空氣裏的一點,“我有種錯覺——和他在一起時,像盛羽就在我身邊。”
沈棹搖頭,“你也明白,那是錯覺。”
肖衢閉上眼。
“我是局外人,與成頃只相處了剛才短短幾分鐘,說實話,看不出什麽相似。”沈棹拍了拍肖衢的膝蓋,關切地問:“肖衢,我認識幾位很出色的心理醫生,都是軍方的人,需要的話……”
“不用。我沒事。”肖衢打斷,“不說這個了。你難得回來一次,下次回來不知猴年馬月,還是聊聊你的事吧。秦黎上次跟我說,你調野戰部隊這件事是主動打的申請?”
“嗯。機關單位待膩了,趁還跑得動跳得動,去見見世面。”
“一個個都想往野戰部隊跑。”肖衢嘆息,“注意安全。”
“我去的不是特種部隊,和盛羽不一樣,不用擔心。”說完這話,沈棹停了片刻,眼神遲疑,最後還是開了口,“肖衢,我們都很擔心你。”
肖衢一笑,“沒什麽,過了挺久了,最艱難的日子都過了。我前幾天還在想,有輪回的話,盛羽現在都能出門打醬油了。”
沉默帶來漫長的安靜,過了許久,沈棹才說:“成頃那孩子看着單純,你既然中意他,說明他的确有吸引你的地方,不如就試着好好和他過吧。盛羽已經走了,你再怎麽想念他,他也回不來了。肖衢,往後的人生還長,你得學着放下,珍惜眼前人。”
肖衢支起右手,拳頭抵在眉心。
沈棹趁熱打鐵似的繼續道:“你就是這樣,失去了才知道追悔。當年你那麽喜歡盛羽,卻偏要瞞着他,瞞着我們所有人,只告訴秦黎那愣子。院裏老傳‘你喜歡我’的流言,我自己都信了。如果你那時候就跟盛羽告白,你們……”
沈棹知道這話等同于拿着刀往肖衢心口紮,但他還是得說,“肖衢,這些年你過得太苦了。如果盛羽在天有靈,他舍得看到你這樣折磨自己?離開的人回不來了,你等不到他。那個小孩兒,成……對,成頃。他一看就愛你愛得深,你好好待他,放下過去,認真過日子,你今年才30歲……”
“嘭!”玻璃杯撞在地面,發出清脆的響聲。
肖衢與沈棹不約而同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瘦弱的身影正蹲在地上,焦急地收拾一地狼藉。
肖衢大步走過去,将人拉了起來,“不是回房間了嗎,怎麽又下來了?”
盛羽別過臉,未來得及抹去的淚水落在晶瑩的碎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