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肖衢并未離開,在車裏坐了一宿。
本來是打算回家的,車已經打火,心卻似乎不肯走。他握着方向盤,透過車窗,看向住院部的方向。成頃所在的病房沒有光亮,小孩兒聽話,沒有偷偷下床開燈,現在說不定已經睡着了。
他嘆了口氣,疲憊地靠着椅背。
對成頃的關心顯然已經越界,那份超乎尋常的記挂讓他深覺不安。就像現在,他不應為一個床伴留下,卻偏偏無法轉動方向盤。
曾經莫名覺得與成頃待在一起時,有種盛羽就在身邊的錯覺。如今錯覺越錯越離譜,剛才在病房裏與成頃對視時,竟感覺是盛羽正望着他。
但盛羽走得那樣慘烈,連一抔骨灰,一點念想都未留給他。
是太過思念,才會将成頃當做盛羽?
不對,如果真的那麽想念,為什麽還會将這份感情轉移到另一個全然不同的人身上?
成頃不是盛羽。
他低下頭,伏在方向盤上。
當年第一個診治他的心理醫生說:不要小看時間,絕大部分無法承受的傷痛都會被時間扶平,絕大部分你認為永遠放不下的人,終有一天會釋然地與你說再見;你會有新的生活,遇上新的鐘情的人。只是你現在還無法想象,也不願承認而已。
那位醫生他只去見過一回,激動、憤怒、羞愧,認為對方的每一個字都是放屁。
如今看來,醫生其實說對了一半。
前半句是錯的,至少在他身上沒有實現。盛羽逝去八年,八年前的劇痛并沒有因時間而消退。他只是不再像個野獸一般歇斯底裏,不再将痛苦展示在人前。他将它們藏了起來,以冷漠作為僞裝,只在某些時候撕開僞裝,被痛得錐心蝕骨。
但後半句應驗了。他确實過上了新的生活,生命裏還多了一個新的在意的人。只是這人才剛剛出現,遠遠取代不了盛羽。但一年之後、五年之後、十年之後呢?恐怕到那個時候,自己真的會坦然地接受成頃。
也許是時候學着放下了。
如果真的有輪回,盛羽現在說不定已經八歲了。
八歲的盛羽……
記憶回溯,有夏天的浪花,冬季的雪仗,每一幀畫面,都是盛羽小時候桀骜不馴的笑臉。
只怪命運無情,造化弄人。
少傾,丢在一旁的手機響了。他拿起看了看,是沈棹。
清晨,護士進病房測量體溫和血壓,看到成頃的臉色,吓得立馬叫來醫生。
“夜裏沒休息嗎?”醫生翻着檢查報告,翻開成頃的眼皮看了看。
最擔心的事沒有發生,天亮了,還沒有離開這具身體。成頃疲憊至極,動一動都覺得難受,耳朵好像被堵住了,聽什麽都是重低音,各種聲響在耳邊敲得轟隆作響,沒多久就引得頭部陣陣發痛。
好在視力沒有惡化,昨天看到的世界是什麽樣,現在還是什麽樣。上輩子他視力極好,從來不知道近視眼看世界是怎樣,現在知道了,卻因為非常不習慣,老是忍不住揉眼睛。
好像揉一揉,就能讓視野變得清晰。
突然,擡起的手被抓住,他擡起頭,本能地抖了一下。
肖衢竟然又來了,此時正握着他的手腕,表情不善地看着他。
他只能勉強看清。視力不好的人通常喜歡虛着眼看人,但他不敢那樣看肖衢,擔心被肖衢發現異常,也害怕惹肖衢生氣,将他趕回花拾。
活上一年半載是無法指望了,最後剩下的日子,他想平靜地留在肖衢身邊。
“怎麽不聽話?”肖衢聲音低沉,明顯動了怒,“晚上在幹什麽?為什麽不睡覺?”
“我……”他垂下眼睑,不知該怎麽解釋,想将手抽回來,肖衢卻握得更緊。
“我有點痛,睡不着。”最後,他指了指額頭的傷,為自己徹夜未眠找借口。
事實上,他的确痛得厲害,但那些痛楚與摔倒、碰撞造成的傷無關,是來自身體排斥而産生的筋骨悶痛。
他不能說實話。
聞言,肖衢眉頭皺得更深,心痛與煩悶不斷交鋒,片刻後将他的手放下,“不要總是拿手去揉眼睛。”
他輕輕點頭。
肖衢又問:“你眼睛不舒服?”
他趕緊搖頭。
醫生在一旁道:“藥物對身體有一定的刺激,因人而異,眼睛酸澀、流淚是正常的藥物反應。”
肖衢“嗯”了一聲,在床沿坐下,命令道:“過來。”
他這才看到,肖衢拿來了一份蛋羹。
蛋羹炖得金黃,香味濃郁,肖衢舀起一勺,試了試溫度,遞到他面前。
他驚訝不已,半天沒反應過來。
“張嘴。”肖衢沒那麽多耐心,見他癡癡地望着自己,頓覺煩躁。
他唇角微動,顫巍巍地往前夠,含住柔軟的蛋羹時,眼眶陡然濕潤。
肖衢在喂他吃飯啊。
渾身的血好像都燒了起來,一寸一寸淹沒他的理智,他用力抓着被單,手指都泛出了蒼白的骨節。
肖衢放下碗,拍了拍他的手背,“放松,你緊張什麽?”
他連忙抹掉險些落下的眼淚,局促道:“謝,謝謝肖先生。”
肖衢站起來,像平時一樣揉他的頭發,“好好睡一覺,傷口再難受也得睡覺,不然撐不下去。”
現在已是白天,光明總是比黑暗更易給人安全感,但他還是不敢輕易入睡,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肖衢。
像夜裏那樣,肖衢又用手掌遮住了他的目光。
“睡覺,聽話。”
他張了張嘴,祈求道:“您能別走嗎?”
肖衢遲疑地皺眉,但他看不到。
“您能別走嗎?”他又道:“陪着我。我,我一個人睡不着。”
上午還有工作,肖衢一陣猶豫,挪開手,以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溫柔語氣道:“好,你睡,我在這裏陪你。”
他睡着了,安穩無夢。
肖衢在床邊坐了許久,再一次想起盛羽。
當年盛羽連住院接受救治的機會都沒有,一瞬間就離開了這個世界。偶爾想,哪怕盛羽傷得體無完膚、四肢殘缺,甚至成了無知無覺的植物人,也比直接殒命來得好。
起碼人還在。
而人在,念想和希望就還在。
但每每如此想,又覺得自己很自私。盛羽那樣驕傲的人,怎麽能接受自己成了廢人?況且爆炸造成的燒傷極其痛苦,他怎麽能讓盛羽活在那種痛苦中?
那時他連照顧盛羽的機會都沒有,現下卻陪着一個身上有些許盛羽氣息的人。
不知算是補償,還是懲罰。
撞傷并不嚴重。一周後,出院的日子到了。
站在別墅門口,盛羽很慶幸還能回到這裏。
這幾日,肖衢待他很好,甚至在他聽話喝完粥之後,對他笑了笑。
恍惚間,他以為自己回到了18歲之前。那時候,肖衢經常對他笑,他卻老是氣鼓鼓地瞪肖衢,好像什麽事都能讓他氣一天。
簡直幼稚得過頭。
他回到自己的卧房,坐在地毯上發呆。
因為五感正在退化,他不敢四處走,擔心闖禍。不久,管家推開門,說要幫他搬常用品。
他吓得不輕,以為肖衢要趕他走。管家卻笑道:“肖先生讓我把您的個人物品搬到他的卧房裏。”
肖衢竟然允許他住進主卧!
一時間,他心裏五味雜陳,酸澀不已。
他終于以這副精致的皮囊贏得了肖衢的心,這是上輩子那個糙爺們兒似的他永遠争不來的。
肖衢還是喜歡漂亮的男人,像沈棹那樣漂亮。
他抱緊小腿,将臉埋在膝蓋裏。
這份喜歡像是偷來的。
即便如此,也是屬于他的。
但殘忍的是,時間已經所剩無幾。
他悄聲祈禱,求冥冥中将他拉入這具身體的力量能讓他再撐一撐。
自他出院以後,肖衢就沒有碰他,大概是擔心他身體承受不住。每晚,他都睡在肖衢身邊,無夢到天明。
一日,家裏突然來了客人。管家說,是肖先生的朋友。
他從三樓往下走,遠遠看見一個挺拔的身影。
是沈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