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不過, 看見這樣朝氣蓬勃的小姑娘為了也在為了自己的感情而努力, 蘭夫人頹喪的心情不覺消彌了不少, 還有精神打趣她:“是嗎?你不心疼?”
江月兒下巴一昂,理所當然道:“他折磨我的時候也不見心疼心疼我啊,憑什麽我要心疼他?我要是不好好折磨他, 我受的那些苦又落不到他身上, 豈不是白受了?”
“白受了?是啊,可不就是白受了?”蘭夫人不知想到什麽, 目光又痛楚起來, 起身慢慢踱步到窗前。
等她回神過來時, 她房間的桌上琳琳琅琅地竟擺滿了各色小吃和醬菜, 不由愕然:“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江月兒将最後一碟松子糖放到桌上,笑道:“聽秋玫姐姐說, 您這兩天又沒怎麽吃東西。廚房裏沒有現做的飯菜, 我就請他們把您這裏的冷食擺些上來,看您有沒有什麽想吃的,暫填填肚子。”
蘭夫人沉了臉瞪秋玫:“胡鬧。”
江月兒笑嘻嘻地,假裝沒看見她的臉色,道:“我爹常說的, 吃飯大過天。不管您現在有多少事, 有多大的事, 總得先吃了飯有力氣才好做事嘛。不然像您這樣幾頓不吃的,不等人家對付您,您先餓死省了人家的事, 可是皆大歡喜了,人家也不念您的情,得多不劃算啊。”拈一塊魚糕蘸蘸醬料放進嘴裏,眯了眼:“啊!好吃!夫人您真不吃?”
蘭夫人別過臉:“不吃。”語氣已經沒有先前那麽生硬了。
江月兒最識得臉色的小丫頭,馬上擦了手去扶她,笑道:“那您站累了,來這坐坐呗。”将她讓到上位,又道:“夫人您這的蟹粉燒麥比城隍廟的還好吃,不吃真可惜了。是不是,秋玫姐?”
蘭夫人哼了一聲:“她又沒吃過,她怎麽知道。”
江月兒便發現,初一結識蘭夫人,她覺得對方美麗且高不可攀,等熟識了,發現她也只是一個看起來成熟老練,其實跟她家華華一樣,是個人不壞,有點口是心非的大小姐脾氣而已。她就更不害怕了,自己給她夾了只燒麥,笑道:“看來夫人您吃過。要不您嘗嘗,看我說的對不?”
蘭夫人瞪她一會兒,揀起燒麥慢慢吃了。
站在旁邊伺候的秋玫喜得趁蘭夫人低頭的功夫,直對她作揖。
不過,即便有江月兒勸着,蘭夫人也只是吃了個燒麥和兩個鍋貼就不再動筷了,江月兒也不再多勸她,自己運筷如飛,吃了個肚兒溜圓才滿足地道:“哎呀,要是天天在夫人這吃飯,我肯定又要長胖了。”
蘭夫人笑她:“你怕什麽?不是還有杜小郎嗎?”
江月兒便嘆:“其實跟阿敬再一起最辛苦了。因為他沒事總笑我胖,笑話我吃得多,還笑我笨。要是換了別人,早被他打擊得擡不起頭了,也就是我能容忍他這些壞毛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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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笑話你,你就忍着嗎?”蘭夫人好奇問道。
“這怎麽可能?”江月兒笑道:“他笑話我,我不會笑話他嗎?您以為他什麽都會呀?您看吧,他畫畫就——”一下卡住沒說了。
蘭夫人追問道:“怎麽不說了?”
江月兒嘆氣道:“我本來想說,他畫畫就沒我畫的好,可忽然想起來,他這幾年不知道偷偷練了多少回,上次看到他畫的畫好像都快趕上我了。這樣下去,我就真的再也沒什麽比得過他的,只能成天被他笑話啦。”
蘭夫人便想起來:“對了,看你今天來時又抱了一疊畫,可是想找我給你出出主意?”
江月兒便露出狡黠的笑意:“知我者,夫人也。”
蘭夫人笑道:“可我于畫道不精,你怕要找錯人了。”
江月兒忙道:“哪裏,我是覺得,夫人的鑒賞能力極高,您即使不擅畫,可站在局外人的角度點撥一二,我就受益無窮了。”
蘭夫人想了想,道:“你既然都這樣說了,好像我不答應的話,很不近人情。那好,你跟我到書房來,我今天好好看看你這些畫。”
吩咐丫鬟們抱了畫,進書房前,蘭夫人回身與她道:“你的畫技,即使請了高明的鑒賞家來點出了不足,但若是不勤加練習,說得再多也沒用。”
江月兒小臉一紅:她哪裏不清楚,她跟阿敬的差距就是這樣拉近的。她先還答應她爹,一天至少畫一幅畫給他看,後面阿敬不肯跟她一道練習之後,她就松了弦,以至于乍一看他那天的畫作,自己小吃了一驚,終于有了點危機感。
不過,她找蘭夫人請教,目的當然不止她說的那一個。
蘭夫人只當自己說中了她的要害,想着小姑娘臉皮薄,點到為止便是。
便叫秋玫展開畫幅,先“咦”了一聲:“你是畫的我院外的那叢秋芙蓉?怎麽先前沒看見你拿這幅畫?”
江月兒笑道:“這幅畫是我新畫的。那天從您這裏告辭出去的時候,看見這株秋芙蓉在山石下面的石縫中開出來,有感而畫,今天看畫幹得差不多了,就拿來給您看看。夫人覺得怎樣?”
“不錯。将山石虛化,突出了秋牡丹的豔色,還多了分倔強。”蘭夫人不吝贊賞,“所為畫師靈氣,便是如此。但是,這幅畫的構圖有些問題。你要畫一幅畫,必有個主題,不必完全依照實景構圖。比如,倘若你要突出秋牡丹的倔強渺小,山石可以占據的空間更大,突出它的巍巍之象……”
蘭夫人果然不愧是一流的鑒賞家,江月兒聽她一席話,真覺受益頗多,差點忘了自己本來的目的,直到聽她說:“不過你自小在楊柳縣長大,想來沒有多少機會見到真正名家畫作,難得也能畫得這樣好。習畫者只困于方寸之地終難大成,你是女子,沒有機會游歷,最好多見識見識其他畫家的作品。”
江月兒最苦惱的就是這個了:“那我要怎麽見識呢?”
蘭夫人笑道:“你別急啊。這樣,我這裏收藏有一些名作,你拿幾幅去好好看看,說不定會有所收獲。”
江月兒大吃一驚:“那怎麽行?夫人,我可不能要你的東西。”
蘭夫人直笑:“你以為我是要給你嗎?那些畫,你找我要,我還心疼呢。我說讓你看看,是借你一觀,你看好了,還是要還我的。”
“那這樣倒不錯。夫人,我們什麽時候去呢?”江月兒興奮不已地道。
蘭夫人笑着讓秋玫去開庫房,拉了她的手道:“來,我帶你去找找寶貝。”
蘭夫人的庫房就在蘭家莊的最後一排後罩房。
蘭家莊很大,江月兒覺得,從大門到這排後罩房的距離起碼有兩個傅家坊的裏弄那麽長,即使蘭夫人是從紫藤院走的,也至少走了一半的距離。
她看來很少出門,就這一點距離還走得氣喘微微,額角沁出了汗漬。
但她的精神極好,拒絕了秋玫的攙扶,自己領着江月兒,在一排樟木箱子前站住,道:“你自己開了箱子挑吧。最近的箱子是本朝名家的,越遠的箱子年代越古早。”
這些樟木箱子通用紅漆漆了,一排溜下來,至少有二三十個!尺寸有二尺寬窄的,也有半尺寬窄的,上面均上着黃銅大鎖。
江月兒确認地問道:“這些都是?”
見蘭夫人點頭,她驚嘆一聲:“夫人您可太有錢了!”
秋玫笑道:“這有什麽,我們夫人的爹當年可把全部的家財都賠送給了她,說是十裏紅妝都不止呢。”
蘭夫人輕斥一聲:“又多嘴。”
把鑰匙給了江月兒,道:“你慢慢挑,不過一次不要挑太多,最多五幅,挑完了叫秋玫給你登上薄子。”
江月兒點點頭蹲下來,還沒開完第一個箱子,先被撲出來的灰嗆了得直咳。
蘭夫人面色微窘,道:“我待字閨中時也喜歡些詩啊畫的,後來嫁人後就很少有功夫看這些了,積了這麽厚的灰,真是愧對這些寶貝。”
江月兒頭也不擡地道:“那怕什麽。夫人您改明兒和離了有時間,想翻着看翻着看,想攤平了看攤平了看,也沒人打攪您,多美啊。”
秋玫臉色一變,趕緊去看蘭夫人。
果然見蘭夫人臉上劃過痛楚之色,但很快就笑了:“是啊。和離了不用操心那些事,可不就多了很多時間嗎?我記得除了我爹以前收藏的畫作之外,這裏泰半的書畫都是我當姑娘時到處淘換來的,那時候我爹真是寵我,我想去哪他都讓我去。反而是嫁人之後,他覺得我出門抛頭露面的不好,我慢慢就出去得少了,成婚這麽些年,我竟只收了這兩箱子,也沒什麽心情看,就擱在那不知多長時間沒拿出來了。”
她說着話,發現江月兒突然猛地頓了一下。
“怎麽了?”蘭夫人問道。
江月兒把剛剛展開的半幅畫卷起來,遞給她道:“這幅畫我可以拿回去看看嗎?”
蘭夫人好奇叫江月兒第一幅挑中的畫,沒注意她的神色,展開看了看落款:“‘阿是山人’?”一笑:“你倒會挑。”
江月兒忙問:“怎麽了?”
蘭夫人拿帕子掩了鼻子,道:“你先把其他的都挑了,我們出去再說。”
江月兒恍然,擡頭一笑:“差點忘了,這裏灰大,夫人您還是去外邊等着吧,我稍後就來。”
蘭夫人道:“也好。”
卻是前腳出門後腳江月兒就跟了出來,訝道:“你怎麽挑得這麽快?”
江月兒笑道:“我看夫人這裏的畫作都是精品,我再挑也挑不出什麽來,索性選了五幅不同畫家的畫先拿回去慢慢看着。”又問她:“您為什麽說阿是山人的畫是我會挑?”
蘭夫人便叫秋玫抱了畫,扶了她的手往回走:“也沒什麽。這個阿是山人是二十多年前名噪一時的人物。素喜畫奇峻雄奇之景,畫風豪邁不羁,氣勢磅礴。”問她:“你怎地會挑中他的畫?”
因江月兒擅畫花鳥人物,與阿是山人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路子,是以蘭夫人有此一問。
江月兒心道:為什麽?當然因為那是我爹的畫啦!
當然,阿爹肯定沒在她面前畫過這幅畫。但俗話不是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嗎?她的畫技皆由她爹啓蒙而來。她從小臨過她爹的畫,甚至被她爹手把手教着畫畫都不知道有多少回了,對他的風格和擅用的技法能不熟嗎?
要不是那天她過生日,外公在她面前走嘴一回,她有了心理準備,否則今天準保要叫蘭夫人看出來不對。
但她肯定不能這麽答,便笑道:“雖說我擅畫小景工筆,但畫畫嘛,又不要求人只畫一種畫,我畫小景,是因為我沒見過大山大河,才乍一看到這幅畫,覺得眼前一亮。您看它的虛實動靜,使得這幅畫裏的山河好像活了過來一般,我可得好好研究,說不定會有新的領悟呢。”
蘭夫人便道:“你既然如此喜歡,這幅畫我便送你吧。”
江月兒驚得眼睛一下瞪圓了:“送我?夫人您不開玩笑吧?”
蘭夫人笑道:“我自然不開玩笑,你喜歡的話,只管收着。”
江月兒推辭道:“無功不受祿,這畫我看看就是,不用夫人您送我。”
蘭夫人道:“千金難買心頭好。你就當我是謝你幫我勸淳兒的謝禮吧。”
見江月兒猶豫,秋玫也在一邊幫腔:“是啊,江小姐。您若是不收着這幅畫,我們夫人又要為還您什麽謝禮傷神了。”
叫她倆輪流一勸,江月兒确實也需要這幅畫,便點點頭:“既然夫人堅持,那我就先收下。不過,我不白收您的,等我畫技大進時把我的畫也送您一幅。”
蘭夫人笑:“看來你也知道,現在你的水準是進不了我的藏品的。”兩人漸漸熟了,她知道這樣的玩笑這小姑娘并不介意。只是她生性散漫,沒人逼她,這身靈氣就浪費了。
江月兒果然壓力大增,一握拳:“那我得好好努力了,夫人您等着,不出五年,您一定會把我的畫作當作上等佳品好生珍藏。”
蘭夫人大笑:“好,我等着。”
“看來夫人今天心情很好。”游廊外一個男人的聲音忽然傳了進來。
江月兒便看見,房間裏邊,主仆兩個的臉色齊齊一變。
蘭夫人神色冷淡地看着門口。
進來的男子蓄黑須,身材有些發福,穿着一身紫色萬字福的圓領袍,瞧上去有幾分可親。
蘭夫人臉色冷如冰霜:“大人能不來,我會更高興的。”
大人?這叫法可夠生疏的。
江月兒暗暗咂舌,已經從這兩句話中明白了來者的身份。
蘭老爺竟沒生氣,還走到案臺前,看了看他們展開的畫卷,道:“夫人喜歡阿是山人的畫?可惜,他的畫在市面上流傳太少了。”
蘭夫人冷冷道:“可惜,喜歡他的畫的人不是我。秋玫,把畫收起來,送江小姐出門。”
蘭少爺的臉頰抖動了一下,江月兒真有些怕他下一刻會忍不住罵起來。
可他還是忍住了,道:“有外人在這,你少說兩句如何?這位姑娘是?”
江月兒見秋玫直給她使眼色,行了個福禮道:“我住在望江村,姓江,有幸認識夫人,今天來探望她。”
見蘭老爺不感興趣地移開目光,趕緊同秋玫一道,把畫捧起來出了門。
出門之後,隐約聽見屋裏蘭老爺說了句:“阿是山人的畫現在千金難求,你說送人就送人倒罷了,還送給這麽一個村姑……”
江月兒差點氣得一個仰倒:她只是穿得素淨了些,哪裏像村姑了?再說了,村姑怎麽了?村姑就不能喜歡畫了?最後才想到,咦?爹的畫這麽值錢了?
“……有些人別忘了,他家裏也是村夫村婦出身……”走過游廊,蘭夫人的聲音變得模糊起來。
哐啷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
江月兒豎着耳朵,越走越遠,到最後實在是聽不到了。看秋玫沉着臉,竟然一句話也沒說,便問道:“秋玫姐,你們家老爺這麽可怕嗎?他一來,你笑都不敢笑了?”
秋玫才露出點笑模樣:“行了吧?江小姐,我笑了。”
江月兒嫌棄道:“你這笑比哭還難看,還是別笑了吧。”
秋玫嗔她一眼:“您要求還真多。”嘆了口氣:“我不笑是因為每次我們老爺來都要跟夫人大吵一架,夫人太可憐了,還生着病了,哪經得住這樣怄氣?沒想到老爺居然不同意和離,這回兩個人怕要天天吵架了。”
江月兒想到蘭夫人跟蘭老爺相處的情形,同情道:“那的确是難受,這樣的日子,我一天也過不下去。夫人怕是早就想和離了吧?”
秋玫訝道:“江小姐怎麽知道?”
江月兒道:“秋玫姐沒看你們夫人連平時不怎麽看的畫都搬到她娘家莊子,還搬得這麽齊全,她肯定早就不想跟蘭老爺過下去了啊。”
秋玫一怔:“也是啊。還是江小姐聰明,我早該在看我們夫人一次一次使人從揚州搬家當開始時就想到的。這麽算來,夫人至少五年前就想和離了,江小姐您是給她推了最後一把。”
江月兒嘀咕一句:“我就說嘛,蘭少爺他肯定冤枉我了,他娘和不和離,哪是我兩句話就勸得動的?”
“什麽?您說什麽?”秋玫沒聽清。
江月兒忙道:“沒什麽。要不,我明天還來陪陪夫人吧?”
秋玫笑道:“若是小姐方便的話,當然歡迎了。要不,我明天讓車夫去您家裏接您?”
江月兒想起一件事,問道:“我不會再跟你們老爺撞上吧?”
“不會,我們老爺白天有公務,您晚些來早些走,包管碰不到他。”
江月兒這才放了心,與秋玫約好時間,跟荷香抱了借來的畫卷上了車。
坐上車後,她先與車夫道:“我們先去一趟望江村。”
車夫答應一聲,車子轉了個方向,向望江村而去。
半個時辰後
江月兒跳下馬車,直奔杜衍的東廂房,展開阿是山人的畫卷,問他:“看出來了嗎?”
杜衍:“……我覺得,你可能投錯了胎。”
江月兒一怔:“你什麽意思?”
杜衍聽這語氣有些危險,忙道:“誇你的意思。我是說,你簡直天生是個做細作的材料。”阿叔的技法,他怎麽可能不熟?一眼就認出來了好嗎?
江月兒難得他一句誇,差點笑得合不攏嘴:“是吧?我比你能幹多了吧?看你天天還在外頭呢,查出來什麽了?”
說起這個,杜衍還真有點汗顏,問道:“你還問出什麽了嗎?”
江月兒遺憾地搖搖頭:“沒有呢。我正要問,蘭大人不是回來了嗎?我就只好告辭了。”
杜衍便道:“這件事你不要再問了,我來打聽。”
江月兒想起他上次還跟自己說過同樣的話,結果什麽都沒問道,不禁道:“你打聽什麽啊?上次你說你打聽顧家那事,打聽出來了嗎?”
杜衍的面色有些異樣,江月兒看個正着,一下就明白了:“你打聽出來了!但你又不準備告訴我!”
杜衍別了臉道:“我已給阿叔去信,說我想在下場前先出門游歷一回,約須年餘。”
“什麽游歷啊,你是想找你爹去對不對?”江月兒壓低聲音罵他:“好你個杜燕子,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家夥!休想一個人偷偷溜了。”
杜衍怒道:“我怎麽忘恩負義了?我說了,我是想游歷,又不是一去不歸。”
“好,那你想去哪?”
杜衍不語,江月兒便道:“別以為我打聽不出來。你不就是想去找你爹嗎?你不說,我去問別人,總有人會告訴我。”
杜衍:“……”這丫頭為什麽做別的不靈,打聽事就特別靈呢?還讓不讓人活了?!
“顧家的祖籍,梅州。”他吐出兩個字。
“我也去。”江月兒馬上道。
杜衍倒沒阻止她,問她:“你路費如何籌集?我可沒問阿叔要路費。”
江月兒一呆:“那你怎麽籌集的路費?”
杜衍抱了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江月兒“哼”地一聲:“不說就不說,你有辦法,我也有辦法。”
杜衍不說話,暗暗松了一口氣:他才不信,不找阿叔要路費,她可以走得出松江城。
江月兒跟杜衍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會兒,覺得越看這個人越生氣,索性提了裙子往外走,快上馬車時,忽然想起來:“你別忘了,傅家的事還沒解決,你要是半道跑了,我不會放過你的!”
杜衍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我是那種做事有頭沒尾的人嗎?你放心吧,要不了多久,傅家就不會煩外公他們了。”
江月兒這才放了一半的心,只是,到下了馬車都還在想:她到哪去籌集路費呢?
一時不妨神,差點跟人對着走個撞臉。
荷香吓一跳,忙護住她:“不看路的嗎?”
仔細一瞅,這不是傅書靜嗎?幾天不見,他怎麽憔悴了那麽多?
“對不住。”傅書靜低聲道了個歉,還往旁邊讓了讓。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進了家門,江月兒還把這事當個新鮮給王嬸說了,問王嬸:“傅書靜今天怎麽這樣?”
王嬸是只要看見巷子尾的那家倒黴就要恨不得大宴賓客的,笑道:“還能為什麽?這些天傅書靜原來的爹娘見天去巷尾跟傅家老太太吵,傅書靜就是那風箱裏的老鼠,他能過什麽好日子嗎?”
江月兒好奇道:“他們為什麽吵?”
王嬸道:“聽說傅家學堂裏的先生這些天不知道跟傅書靜說了什麽,讓傅老太太天天在家鬧。他原來的爹娘心疼他過不安生,去給兒子幫手了吧。”
傅家在松江城也算大族了,也有一個小小族學,據說他們族學的先生便是本宗一位屢試不第的秀才。
見王嬸也說不清,江月兒就歇了打聽的心思。不過,傅家家宅不寧,他們就分不了神鬧自己家,這倒也不錯。
沒想到,這個謎底在第二天早上就揭開了。
第二天一早,江月兒吃了早飯,正指揮着荷香和蓮香兩個把她的畫都搬出來,聽見前院王嬸一聲變了調的高呼:“傅少爺?您真是稀客啊,怎麽今日想到要來我們這塊腌臜地,您就不怕髒了您的腳嗎?”
因為傅家人造謠杜家大姑奶奶跟人私奔,這條巷子裏的傅家人沒少罵過他們杜家腌臜的。
聽見有熱鬧可看,江月兒也不急着搬畫了,撒腿就跑到了前院。
傅少爺已經到了花廳,陪同他的還有傅家的幾個中年人,江月兒看到,傅老爺就在裏面。
杜家這邊,之前從嚴家借來的人分別站在杜老爺身邊。
江月兒看了會兒,見那一片都是男人,知道自己進不去,便找了個窗戶縫扒上去,看見傅少爺背上似乎背了個荊條,走到堂前,沖杜老爺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杜爺爺,我這幾日才知道,我們家老太太因年老糊塗,到處在外散播您的女兒跟人私奔的謠言。我作為傅家人,沒能及時勸阻老太太的不當言行,亦是十分不該,因此,我特來向您請罪!”
江月兒驚得不輕:傅書靜是吃錯什麽藥,居然今天來跟杜家人道歉了?!
看來杜老爺也吓得不輕,尤其看到那一長溜的傅家人也跟着傅書靜抱了抱拳,請傅書靜原諒時,老半天沒回過神來。
不過,他畢竟經歷過一些場面,穩了穩神,道:“光你們道歉還不成,你們這些年見人就瞎說,不知道抹黑了我們家多少次,我家的惡名早就頂風傳出了三千裏地外。人人只知道我家惡名,不知道你們道歉的事,有什麽用?”
杜老爺性情寬厚,言語間竟沒有多少怨怪之意。也是,他以為與傅家的恩怨已經成了死扣,怕是想不到還有解開的一日吧。
傅家人看來早有準備,一個看上去有些憨厚的中年人道:“杜老爺不須擔心這些,給您道歉是我們該作的。從您家離開後,我們會挨家挨戶地跟附近人家說明,必不使您再受冤屈。”
杜老爺想了想,卻道:“謠言總是越傳越黑,你們若是刻意解釋反而會傳得更厲害。罷了,左右我家沒受太多影響,你們族長只給我寫一份認錯書,有人再傳時,我把這份認錯書給他們看看,你們再同傅家坊住的街坊們把事情說清,這事便算兩清了。”
幾個傅家人交換了下眼色:沒想到杜老爺的主意比他們先前想得更簡單。傅家坊裏住的大部分是傅家人,各家帶個口信就差不多了。剩下幾家一走,基本今天一天內就能把事情都辦得妥妥當當。只是,這個認錯書……
傅書靜道:“認錯書我來寫吧。事情原本就是我家老太太惹出來的,是我沒做好,跟族長沒關系。”
傅家的幾個長輩相互交換了個眼色,暗暗點頭:這孩子還是有些擔當的。
杜老爺想了想,也道:“也行,不過你寫的認錯書要有你們族裏的長輩們簽名作證。”
一場延續幾十年的恩怨竟然在一個上午就煙消雲滅,江月兒又是好奇,又是感慨,道:“他們家這是怎麽回事啊?”
王嬸在裏外穿梭着倒茶,把事情都打聽清楚了,笑道:“聽說啊,不知道是誰找到了傅家教書的那位秀才公,跟他說,如果他們全族再造謠兩榜進士,就去學官那告狀,非告得削去他們族人的功名不可!秀才公當然怕了,把傅書靜當天罵了一頓,讓他們快些解決此事。”
江月兒恍然:“原來如此,這麽簡單的話,外公怎麽沒想到呢?”
王嬸就嘆氣:“老爺啊,不是我說,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他肯定是不好意思去求人呗。”忽然想到,面前這位還是老爺的外孫女,忙道:“表小姐,我就是随便說說,你別往心裏去啊。”
江月兒笑:“我知道,王嬸你跟外婆說一聲,我出去一趟。”
王嬸忙問:“表小姐你去哪?”
“書畫鋪子。”江月兒大聲答了一句,招呼荷香和蓮香出了門。
她是昨天路過書畫鋪子時,想到以前阿敬的同窗不是總寫字寄賣嗎?那她的畫說不定也可以寄賣呢?
想到就做,江月兒抱着她那一堆寶貝畫,去了家裏最近的一個書畫鋪子。
這類鋪子除了讀書人外,一向沒多少人愛逛,江月兒讓荷香搖醒打磕睡的夥計,問道:“你們這賣不賣畫?”
夥計上下打量她一眼:“是小姐的字畫要賣嗎?”
江月兒剛要答是,想起之前好像聽蘭夫人說過,閨閣家的字畫最好不要流落在外,忙搖搖頭:“不是,是我哥哥的。”
“哦,”夥計往裏叫了聲:“齊師父,有人賣字畫,您來看看。”
裏屋裏走出個弓着腰的小老頭,這老頭眯縫着眼,眼睛幾乎要貼到畫上去。
江月兒心情有些忐忑,看他半天不說話,等得着急,便問道:“怎麽?這畫有問題嗎?”其實她更想問,您到底看不看得清這畫啊?
老頭搖搖頭,将畫放到一邊。又照着先前的姿勢看另外一幅,沒過一會兒,将畫放到先前那一幅的上面。
江月兒詢問地看站在旁邊的夥計,夥計體貼地道:“這是沒瞧中。”
荷香“啊”地一聲:“這是我們小,我們少爺花了好些天才畫得的,怎麽沒瞧中呢?看這畫多好看哪!”
她只在到江家之後略學過幾個字,實在誇不出多少有份量的話。
夥計看江月兒這麽好看的一個小姑娘,聽見他說話就像要哭出來了一樣,難得生出了些不忍,道:“小姐,我們書畫鋪子做讀書人的生意,要收畫也要有個門檻吧。您這畫雖說畫得熱鬧,可富貴氣太重,不合讀書人用。或許您拿到集市去,那些喜歡花啊朵的夫人小姐覺得喜歡,會買兩張回去呢?”
江月兒:“……”這夥計看得還挺準,她不就是喜歡花啊朵的小姐嗎……
她今天拿來的畫不多,夥計跟她說兩句話,那頭已經看完了,齊先生先瞪那夥計一眼:“規矩呢?”
夥計忙賠着笑:“對不住,我不是看這姑娘快哭了嗎?就多說了兩句,您別怪我多嘴就是。”
齊先生咳嗽一聲,指着她那幅秋牡丹道:“這幅畫你願意賣的話,我出一百文。其他的,小姐還是另尋買家吧。”
“一百文?”江月兒驚叫一聲,苦了臉:“我連買紙買顏料的錢都賺不回來,齊先生,您不能多給點嗎?”
齊先生搖頭道:“這畫,要不是我覺着皴染的技法有些新意,或許會有讀書人喜歡,一百文我都不想出,怎麽樣?小姐賣不賣?”
江月兒倒是想賣,可那也太虧了吧。她都沒多想,招呼了荷香兩個:“算了,我去別家看看。”
還沒回頭,聽蓮香先叫一聲:“少爺,您怎麽來了?”
一只手接過江月兒手裏的畫卷,低首時,那人悄聲在她耳邊笑道:“一百文哪,你知道去梅州船錢要多少嗎?”
江月兒知道不該問,可還是沒忍住:“多少?”
這人閑閑笑道:“少說也是五兩銀子吧。啊,你怎麽咬我?”
江月兒松開嘴,看着上面的牙印,心氣略平了些,哼道:“這是在教你,別得意忘形。荷香蓮香,我們走!”
早就想咬他了,今天終于得償所願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