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城隍廟的小販賣燈時曾教過江月兒這燈的用法。因為這是許願燈, 因此, 将燈座下的蠟燭點燃之前要先将願望寫在燈罩上, 再由許願人親手點亮火燭使燈升空。
難怪這人非要到最後才寫,他偷偷摸摸地原來寫的是這個!
“別找了,我找到了。”
江月兒的話讓衆人都聚攏到桂花樹下, 米氏望着樹下的黑灰, “阿彌陀佛”了一句:“幸好沒出大事。”
杜老爺也道:“是啊,這燈燒得太吓人了, 下次還是別放了。”
“這是誰的燈惹的事?”嚴小二問道。他直瞅杜衍, 總覺得是他磨磨蹭蹭地等到所有人都放了燈, 才最後一個放, 正巧撞上那怪風惹的事。
江月兒現在聽見嚴小二的聲音就會下意識尴尬,不敢看他, 還好外婆善解人意地給她解了圍:“燒成這樣哪還看得出是誰的燈?好了, 天也晚了,大家還是早些歇着去吧。”
杜衍輕輕舒了口氣:杜衍當然不信這個,只是過節高興,大家為了應景,他不好掃興, 才随意寫了兩筆。提筆之前, 他都沒想出來要寫什麽, 最後鬼使神差地,腦子冒出來那張更像圓臉的鵝蛋臉,忽而寫了這麽句詩。
嚴小二欲言又止地望了眼江月兒, 扶上杜老爺:“外公,您看着點地。”他時常出入江家,就随了江家孩子的叫法,叫杜老爺和米氏為外公外婆。
回了房,江月兒把兩個婢女支開,自己掏出藏在袖子裏那半張殘紙,一個一個地拂過上面的字——“江月何年初照人”?
她雖只是略學了些詩書,對這首《春江花月夜》還是知道的。
若是他在其他時間寫這首詩,倒也罷了,他偏偏在今天,偏偏在八月十五,自己跟他說過那些羞人的話的今天,他寫了這首詩!
他這是什麽意思?
江月兒覺得,她不搞清楚這件事,今天晚上就休想睡着了。
江月兒從來都是個想到就去做的行動派,既然想不通,她當即起了身,朝杜衍住的廂房裏去。
“我們少爺他睡了。”墨生站在門口苦着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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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兒往裏看了眼,确實燈是滅着的,她才不信那人會睡這麽早。
一把将人推開,讓蓮香和荷香把他攔着,自己進了裏間。
“小姐。”墨生着急,還想攔她。
但蓮香和荷香對江月兒前些天做的事再清楚不過,也将她這些天的煎熬看在眼裏,心裏又是心疼又是生氣,當即默契地一左一右攔住了墨生。蓮香道:“墨生,不是我說你,主子們的事,你摻和什麽?”
“不是我們少爺——”
“不是什麽呀,主子們要說話,還得你同意不成?”
墨生:“……”阿娘說得對,不要跟女人講理!
江月兒摸着黑直接到了床上,一把揭了那人的被子:“我知道你沒睡着,別裝了。”
杜衍:這丫頭什麽時候變得這麽野蠻了。
江月兒:呵呵,被你逼的,被你整的!
床上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聽上去他應該坐起了身。
江月兒點燃了油燈,端着燈坐到了床頭,兩只大眼睛直定定地望着床上的杜衍,舉着油燈湊近他,一語不發。
杜衍那種背後起毛的感覺又出來了,他本來不想先開口,只是此時這個境地,若是他不開口的話,他真怕這丫頭一個沖動,把油燈扔他身上去了……
“你湊這麽近幹什麽?”他聲音有點發幹。
江月兒垂着睫,将油燈撥得更亮了些:“好好看你啊。”
杜衍:“……你知道你現在像什麽嗎?”
“什麽?”
“書架第三層左手第五本書,自己去看。”他道。
這丫頭鼻子裏的熱氣兒都快呼他臉上了,她到底要幹嘛啊!
江月兒哼笑:“想騙我拿開燈,沒門。我就要照照你,看你這顆黑心肝裏在想什麽!”
她一個激動,燈裏的油滴了一滴下來,燙得杜衍“啊”地叫了一聲:“你把燈拿開些,神神叨叨的,你到底想幹嘛?”他有點後悔自己使裝睡那招了,否則也不用被堵在床上起不來啊……
江月兒不為所動:“燙死活該!”不過還是拿遠了些。
杜衍只好不作聲了,說實話,他挺好奇,這丫頭先不是還離他遠遠的,恨不得這輩子都看不見嗎?才一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叫她變成這樣了?因此,他問道:“你有什麽事直說便是。”
話音剛落,就看這丫頭從袖子裏抽出張紙拍他面前:“我問你,你寫這個幹嘛?”
杜衍随意一瞥,心便狂跳起來:“随便的一首詩,也值當你擺這麽大架勢問?”
“哼,”江月兒将油燈拿得更近了,杜衍只覺得,那雙大眼睛上的睫毛幾乎要擦到他的鼻子,這丫頭,知道不知道他是男人的……
“你撒謊。”她肯定地下了結論:“這不是随便的一首詩!”
末了,還很有氣勢地拍了下床板:“你別想騙我!我看得出來!”
杜衍:“……”不行,再讓這丫頭今晚折騰下去,什麽優勢都沒有了,他猛地坐直身體,江月兒退之不及,差點撞上他的鼻子,聽他道:“是啊,那不是随便的一首詩。你這麽煩人,我早就在想,你什麽時候嫁出去別煩我了,‘江月何年初照人’,你什麽時候照照別人,別老圍着我轉?”
杜衍從來沒跟她說過這麽重的話。
這些話像鞭子一樣抽在她身上,她眼睛不自覺便汪了一汪淚:“姓杜的,我跟你說過,你別想騙我!你就是喜歡我!”
“哈!”杜衍冷笑一聲,然而,還不等他說話,一只軟乎乎的小手捂住他的嘴。毫無預兆地,他突然想起那年他被人販子扔到河裏,也是這只軟乎乎的小手抓住他,才抓住了他的一線生機……
他的心軟了一下。
江月兒拿衣襟狠狠一擦眼淚,狠狠盯着他:“哦?是嗎?你這個膽小鬼,你連喜歡我都不敢承認,還好意思說你以後會保護我,你少唬人了!你給我說實話,你是不是怕你的身份連累我?”
嘴上一松,那只小手已經拿開了。
杜衍當即就要張口,江月兒慢慢道:“你可想好了再說。如果你說不是的話,我保證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問你一句,也不會再纏着你。我爹和我外公的事也不用你管,我數三聲。”
杜衍:“……”這是兩件不同的事,你拿這兩件事來威脅我不許說不是,這是不合規矩的!
“一,二,三!”
“阿叔和外公的事,不管你說什麽,我都會管。”他道。
江月兒面上綻開個燦爛的笑臉,道:“你沒說不是,那就是是了,哈哈哈!這兩件事你想不管都不行啦。”
杜衍:“……你不要胡攪蠻纏好不好?”從小這丫頭就是這樣,偏偏他還每次都吃這一套!
江月兒瞪眼:“我怎麽叫胡攪蠻纏?你若是不喜歡我,我才不會找你管我們家的事。你若是喜歡我,這些事你不管我還要找你算帳呢。還是說,你怕我爹的事太大,想早點脫身,所以想盡辦法要跟我撇開關系?”
杜衍:“……你別亂說!”
看見他這手足無措的表情,江月兒心情大好:“本來就是啊。你當回顧家人,最多不能當官,萬一跟着我們當江家人,說不定哪天被官兵捉住,沒了性命呢?”
杜衍:“……”這些天他一直糾結在他無法科舉一事上,倒沒想過,江家的事有可能比他家還嚴重。
既然阿叔不是犯罪,應該牽連不到她身上。但就怕阿叔當年得罪權貴太嚴重,對方非要拿了他們全家才能洩憤。
這樣的話,倒不好再把她嫁出去了。萬一她胡裏胡塗嫁了人,反而把婆家也連累了怎麽辦?
而且,阿叔得罪了什麽人,他心裏必然有數。這些年他放任他和月丫兒的流言到處傳,從來不澄清,除了之前的原因之外,說不定也怕貿然結親給人招禍,在等着她夢裏真相大白的這一天。
阿叔是個襟懷坦蕩的人,他不會答應随便移禍別家。只怕他送他和月丫兒到松江外家,未必沒有寄希望于他們能在這裏躲過一劫。畢竟這裏是他們的外家,已經撇不開幹系了。而且杜老爺曾經出仕,說不定對方在這裏會有所顧忌。
明明兩個人談到的是更加可怕的問題,杜衍這樣一想,心情卻不知怎麽地,還變好了一些。
“不嫁便不嫁。”他緩緩吐出這五個字,心裏的那塊石頭好像也搬開了一樣,輕松許多。
江月兒偏不領他這個情:“我嫁不嫁你說了算嗎?真是,你是我的誰啊?”
杜衍向來知道這丫頭從小伶牙俐齒,也不與她多說,只道:“在這件事查清楚前,你是不适合随便嫁出去。”
他不是個輕易會改變主意的人,江月兒也不是。
她冷冷道:“這事跟你沒關系,你管不着。還有,我會早些禀明阿爹,讓他幫你聯系顧家人,好送你回家。”說完起了身。
杜衍大吃一驚,拉住她:“不行!”他還沒決定怎麽做好呢!
江月兒冷笑道:“你說不行就不行?嘴長在我身上,我愛怎麽說怎麽說。”補充一句:“而且,我這都是跟你學的啊。我說不好就不行,你說不好才行,好霸道好威風呢。”
杜衍竟被她諷刺得有些臉紅,見她起身往外走,趕緊拖住她:“你別任性好不好?”
“誰在任性?”江月兒道:“阿敬。我是真的不明白,為什麽你們每個人都把事情想得這麽複雜?我知道你喜歡我,你騙不了我。可你就為了那點能不能出仕的事再三傷我,你明明知道我不在乎這個。阿敬,我的心不是石頭做的,叫你多傷幾回,也會難過的。你就為了這個非要讓我難過嗎?讓我不痛快嗎?”
說這些話的時候,江月兒難得地沒有哭,她一雙輕靈的大眼睛仍像以前一樣,如小溪一般一眼能望到底,可那眼睛的最深處藏着最易碎的東西。
杜衍匆匆調開眼神:“我是為你好。”
“為我好?你覺得我需要嗎?啊?就像你一樣,你需要我告訴阿爹,幫你尋親嗎?”
江月兒沒等到回答,氣得一甩手就要走,卻被緊緊攥住了。
“這是你說的,你可別後悔。”不知過了多久,他輕聲道,并輕輕握住了她的手。還是那麽軟……
“你別後悔才是。”她說。
“我不會後悔。”杜衍道。
“哦?是嗎?”江月兒突然發出一陣讓人頭皮發麻的笑聲,轉過頭來:“那你先唱首歌給我聽聽。”
杜衍:“……”這是什麽莫名其妙的思路!
江月兒看他像見鬼一樣瞪着自己,一昂頭:“怎麽了?不行嗎?我生氣了,要看你唱歌跳舞才能解氣。”
杜衍:“……我不會唱歌,也不會跳舞。”
杜衍就看她突然笑得更燦爛了:“那正好,不用我費神點歌了,就那首《十二季花》吧。”
杜衍的臉當即綠了:“不會!”那麽久的事她為什麽還會記得????那是他想起來就恨不得把自己挖洞埋了的黑歷史好嗎?
“哼!那我還是給阿爹寫信吧。”
杜衍權衡再三,見江月兒神态堅決,知道她說得出做得到。心想,一回生二回熟,豁出去算了:“……那你可不許說出去。”
江月兒當即拖了凳子:“你快跳吧。”這人害得她這些天吃不好睡不香,只叫他唱個歌,可真是便宜他了!
看他擡着袖子作了個起勢,江月兒叫了聲“等等”,拿起書桌上的筆“叮叮”敲兩下:“好了,我來給你伴奏,放心了吧?你不是一個人。”
杜衍:“……”大半夜的,外公外婆家房子這麽小,他們又是唱又是打的,會不會被發現哪?
但這丫頭坐那虎視眈眈的,就是不行也要行啊!
杜衍咬咬牙,舉着袖子先轉了個圈:“一月呀……”他提心吊膽地一直唱到“六月裏荷花迎風擺”,都沒聽見院子裏有什麽動靜,不由放了心,見這丫頭板着臉笑也不笑,不由對她抛個媚眼:“采蓮邀伴南湖去,小小輕船慢慢搖來哎~。”
江月兒不知怎地,一下想起了那個紅船清波賞月的晚上,臉刷地紅了,不等垂下頭,窗外一聲怒吼:“衍哥兒你大晚上的不睡,鬼叫什麽呢?”
屋裏兩人都大驚失色:這聲音就像在門外,為什麽墨生他們沒一個提醒的?
杜衍強自鎮定地收拾一下開了門,屋外,米氏,嚴小二,杜老爺,王叔王嬸,甚至包括宿醉的蘭少爺都一個不少地站在他窗前,瞪着眼睛看他。
“外公外婆,你們怎麽來了?”他看了兩眼:之前還在吵架的三個下人沒一個在門口守着的!他們都哪去了?
杜老爺年紀大了,有點耳背,嗓門就特別大:“一院子人都聽見你鬼叫,你還——”他揮着胳膊舞了兩下:“你這跳的啥?”
“……驅邪,”他艱難地道:“我覺得最近有點不順,驅個邪。”
米氏便道:“傩舞是随便跳的嗎?你要是覺得想驅邪,等我明天帶你去找個神漢來。”
杜衍趕緊道:“不用了,外婆,我就是随便跳跳,您千萬別多操心。”
米氏哪是那麽容易就勸得住的:“也是,家裏最近事事不順,老頭子,你說,我們要不明天去光明巷子裏請祝大神來家裏跳跳神去去晦氣?”
杜衍:“……”
兩個老人說了他幾句便回去睡覺了。
嚴小二神情詭異,道:“原來你不止娘娘腔,私底下還有這個愛好啊?”一副大丈夫不跟你計較的姿态:“有這種見不得人的愛好平時過得很辛苦吧?看在這個的份上,之前你瞎勾搭月妹妹的事,我就不跟你計較了。”說完,一攙身邊的醉鬼:“茅房在那邊,你瞎走什麽呢?”杜家的房子不夠,他跟蘭少爺今晚擠在一個屋裏睡。應該是對方想上茅房碰上了。
杜衍:“……”
江月兒在屋裏死命捂着嘴,差點沒笑閉過氣兒去:“哈哈哈哈,這可不是我說出去的!”
杜衍黑着臉:“……你笑夠了吧?”
江月兒勉強憋住笑,頭點了一半,又哈哈狂笑起來:“沒笑夠,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現世報啊,前兩天這人害她在山上丢了大人,今天老天爺就還了回去,可見上天還是公道的,哈哈!
這天晚上的最後,江月兒是被杜衍攆出來的。
荷香和蓮香原還擔心她會不會氣出毛病來,後來看她們小姐比平時睡得還快,睡前還胃口很好地點了頓夜宵,就知道肯定是沒問題了。
他們原本先在門口守着,但小姐之前一直在屋裏好像在哭,姑娘家面皮薄,荷香說,小姐肯定不願意他們聽見這些事。幾個人便商量着站遠了些,誰知道少爺後面怎麽會突然發了瘋,還引了這麽些人來看……他們完全沒辦法及時通知屋裏的兩個人……
兩個婢女相視一眼,此刻分外同情墨生。
到了第二天早上,每個人看杜衍的眼神都很詭異,除了因為宿醉,想不起昨天發生了什麽事的蘭少爺。
杜老爺留蘭少爺用了早飯,吃完早飯,蘭少爺急着告辭,聽江月兒道:“我跟你去看看夫人吧。”
蘭少爺眼睛一亮:“你是想幫我勸勸我娘?”
江月兒翻翻白眼:“你看我像要勸的樣子嗎?而且你覺得我勸得了她嗎?我覺得,蘭夫人要做這個決定肯定很不容易,她現在一定很艱難。我雖然幫不了她,但說說笑話逗她開開心也好。”
蘭少爺沉默片刻,勉強道:“你這樣,倒像我是外人,你是她女兒一樣。”
江月兒想搭他的順風車,不好頂他,便道:“這你可就錯了。我對我爹娘才不會客客氣氣的,有什麽說什麽,正因為蘭夫人不是我娘,我才待她客客氣氣的。要是她是我娘,我娘想跟我爹和離的話,說不定我比你鬧得還厲害呢。”
蘭少爺挑挑眉毛:“你昨天可不是這樣說的。那照你說,我該再鬧大點?”
江月兒生怕讓他想歪了,連忙擺手道:“你可別瞎領會我的意思。我娘和我爹跟你娘和你爹可不一樣,我爹待我娘可好了。我爹這麽好的相公,她要是還想和離,那不是傻嗎?我作為當女兒的,怎麽能讓我娘犯傻,好讓別的女人進江家門撿便宜呢?”
“你爹待你娘好?怎麽個好法,讓你這麽偏着你爹?”蘭少爺原本都要走了,還擺出了副促膝長談的架式。
江月兒怕他勾起談興不走了,道:“這個我一時半時哪說得完?不如我們上了馬車再說吧?”
蘭少爺剛一點頭,就見這丫頭歡快無比地回頭招呼另外幾個人:“阿敬,二哥,蘭少爺答應捎你們去望江村了,快來搭車啊。”
蘭少爺:他沒這麽說過吧!
不過他對這幾個人映像都不差,也就沒說什麽。
一坐上車,就催着江月兒說說她爹娘的事。
一說起楊柳縣的家,江月兒的笑容都變暖了:“我小時候還住在河邊的木樓裏,我記得家裏沒錢請幫傭,大冬天的,我娘還用井臺裏吊出的冰水洗衣裳。我爹可心疼了,每回換了髒衣裳,他都不讓我娘動手,說女人家不能浸涼水,非讓我娘留給他來洗。可我娘說他外面有一攤事要忙,怎麽能回家了還洗衣裳呢?何況他在縣衙裏做事,傳出去人家不得笑話他?每回都趁我爹不在,偷偷把衣裳洗了。還有一回我娘手燙了,我爹給她費了好大的勁,找來半瓶玉容膏——”
“玉容膏?那不是供品嗎?”蘭少爺驚道:“你爹在哪弄的?不便宜吧?”
“是啊。”江月兒的思緒已經飄回到了那棟泛着柏木香味的小樓:“足花了我爹兩個月的月俸呢,就因為我爹說,我娘最愛美,要是留疤了,肯定會不開心的,他就眼也不眨地找別人淘來了小半瓶。”
“貧賤夫妻百事衰。”蘭少爺道:“你家裏這些事,只要有錢,輕易就能買到。”
江月兒很是不忿蘭少爺的口氣,怒道:“那有錢能讓你爹給你娘焐腳嗎?我爹能!有錢能讓你爹給你變着方的做玩具嗎?我爹能!有錢能讓你爹天天跑三條街就為了給你買最喜歡的酥油泡螺嗎?我爹——”
“好好好!你爹能你爹能行了吧?”蘭少爺算是知道了,爹娘是這小丫頭的炸點。
不過細一想想:“那你的意思,是我娘想讓我爹像你爹那樣?”
江月兒剝了個桔子塞嘴裏:“我哪知道,反正,我們那十裏八鄉的,只要知道我爹和我娘的人,沒有一個婦人不羨慕她的。”
蘭少爺埋下頭來,突然拿頭哐哐撞了兩下桌子,吓得嚴小二差點跳起來:“蘭元淳,你要幹嘛?!”
蘭少爺揉揉頭,聲音低下來:“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江月兒也不明白他忽然又發什麽瘋,她歡快地吃完一個桔子,還招呼車廂裏的其他人:“這桔子不錯,你們也嘗嘗啊。”
蘭少爺:想不下去了……他自暴自棄地搶過一瓣桔子,道:“那我該怎麽辦?”
江月兒問他:“你爹娘和離你還是你爹的兒子嗎?”
蘭少爺瞪眼:“當然!”
江月兒又問:“你爹娘和離你還是你娘的兒子嗎?”
蘭少爺拍桌子:“怎麽說話呢?”
江月兒一攤手:“那不就結了?”
蘭少爺眨眨眼:“不是,可是如果他們倆和離,有很多事會變的。就算我爹是我爹,我娘是我娘,那也不一樣了。”
江月兒想了想:“哦!你是怕有後娘!”
蘭少爺:“……算是這個意思吧。”他們家的後院要只是有一個後娘這麽簡單也不至于把他娘氣得避居不出了。
“這個……”江月兒以前看到的有後娘的孩子雖說不是個個都慘,但總歸沒有親娘在的時候好。她一想到蘭少爺也可能有個狠毒的後娘,那些勸解他的話就說不出來了。
杜衍插了句嘴:“蘭夫人必有安排。”
江月兒恍然大悟:“對了,你可以問你娘啊!蘭夫人這麽聰明,她肯定有辦法的!”
蘭少爺遲疑道:“這……行嗎?”
江月兒“哎呀”一聲:“怎麽不行?蘭夫人又不是別人,是你親娘呢!她有話還會不跟你說?”
馬車趕到蘭家莊時,還沒進莊,江月兒就感受到了不同。
看門的劉伯滿臉愁苦,連跟江月兒打招呼都打得有氣無力的:“江小姐來了?夫人說過,若是小姐來的話,不用通禀,直接進去就是。”
蘭少爺性子急,不等兩人打招呼就叫兩個仆人攙着,瘸着條腿走得飛快。
江月兒只好帶着兩個丫鬟往紫藤院走,等她們慢騰騰走到院子裏時,就看見站在門口的丫鬟在擦眼淚。
當即吓一跳:“姐姐在哭什麽?”
小丫鬟趕緊給她行禮:“沒有,我是在為少爺和夫人高興。”
江月兒進了屋,果真見蘭夫人抱着蘭少爺又是哭又是笑的:“我兒終于長大了。”
江月兒有點尴尬:“我還是待會兒再來吧。”
秋玫眼圈也是紅紅的,忙攔住她道:“江小姐稍後,我們夫人還沒謝您呢。”
江月兒愕然道:“謝我什麽?”
這時,蘭夫人已是拭了眼淚,招她在自己身邊坐下,笑道:“我就知道,除了你不會再有別人勸淳兒這些話。剛剛他說不再攔着我和離,我如何不能謝你?”
江月兒高興地看着蘭少爺,笑道:“你終于想通了?”
蘭少爺咳嗽一聲:“阿娘,我先走了。”又瞪江月兒一眼。
江月兒有蘭夫人在,可不怕他,回瞪他一眼,跟蘭夫人笑道:“先蘭少爺還在馬車上惱得直撞頭呢,想不到他這麽快就想通了。”
蘭夫人低落下來:“我跟他爹勉強過了這麽久,就是怕和離之後他留在蘭家受氣。想不到,他還沒能受到別人的氣,先叫我傷了。”
江月兒忙勸道:“夫人可別這麽想。您跟蘭大人過得這麽不開心,蘭少爺看在眼裏,怎麽會開心?他現在不開心,是害怕這件事發生的後果,若是,等這件事真的發生了,他發現不止事情沒有變糟糕,反而您得到了解脫,過得更好了,蘭少爺看您過得好,還會傷心嗎?”
“過得好?我一個和離的婦人……”蘭夫人苦笑着道:“有和離婦人過得好的嗎?”
“怎麽沒有?”江月兒道:“蘭夫人,你忘了我跟你說的梅夫子嗎?她就是和離的,您說她現在過得不好嗎?”
蘭夫人大吃一驚:“什麽?梅夫子和離過?”
“是啊,”江月兒道:“本來我們都不知道。梅夫子不是辦女學嗎?那些不想讓她辦下去的人就天天找她麻煩,把她以前的事傳得人盡皆知,可她不也教出了我們這麽些學生,還受到了天子表彰嗎?”
“梅夫子和離?她是怎麽和離的?”蘭夫人還是無法相信。
江月兒道:“這事外面人傳得太多,說什麽的都有。後頭梅夫子說,與其讓我們聽些亂七八糟的消息亂了心,還不如她親自來說。”
蘭夫人驚訝道:“這還是她親自跟你們說的?和離不該是傷心事嗎?這要怎麽說?”
江月兒肯定地一點頭:“當然。梅夫子說,她頭一個夫家嫁過去後三年無子,後面婆婆張羅着要給她丈夫納妾,她不同意,婆家要休了她。她娘家知道之後,帶了一幫人去跟婆家談判,最後休書就改成了和離。當時程夫子,就是梅夫子現在的夫婿,他是被梅夫子娘家人拉去做門面的,當時一眼就看中了梅夫子,覺得她有傲骨有主見,想娶她為妻。可程夫子當時還沒成婚呢,程夫子家人哪會同意?”
“是啊,後面怎麽同意的?”蘭夫人越發覺得這個梅夫子是奇女子了。
“一直沒同意啊。後面程夫子拖了好些年,他們家裏給他說一門親事,他就破壞一門,家裏人沒辦法,才同意梅夫子過門。”
“這樣進門,受到全家人憎恨的話,會過得很辛苦吧?”蘭夫人無法想象婆家人沒一個喜歡自己的情景。
“我們梅夫子也是這麽說的。可她說,既然選了這條路,就要認,就要求個結果。”
“若是沒有結果呢?”
江月兒覺得,可能蘭夫人認為自己要和離,對前程還是有些迷茫,才會總往壞處想,正色道:“梅夫子說,萬事都會有個結果,哪怕是死,也有一個。可我覺得吧,其實沒結果也沒什麽,就算梅夫子她不嫁給程夫子,她有娘家人,還會念書,哪怕和離了到哪家當個女先生,也不會是家裏的拖累,等程夫子等到死罷了,最壞就是這樣了。那既然最壞的都能接受,為什麽不努力朝好的一面奔呢?看梅夫子現在不就過得不錯嗎?”
江月兒說了一大通話,有點口幹,提起茶壺一看:空的。
她看丫鬟們都退出去,蘭夫人在思考當中,便輕輕站起來,準備到門口去給自己要壺茶。
忽聽身後蘭夫人道:“你就是因為這樣想的,所以那天跑了出去跟杜小郎說了那番話?”
蘭夫人也知道了?!!!
江月兒暗罵一聲蘭少爺大嘴巴,轉身厚着臉皮笑道:“是啊,我當時想的就是,最壞不過是他罵我一頓癡心妄想。我又少不了一塊肉,他還能怎樣?”
蘭夫人眼中了然:“現在看你這樣,是得逞所願了?”不然今天怎麽瞧上去就一股春風得意的勁頭?
沒想到江月兒牙齒忽然一呲,惡狠狠笑道:“他想得美!我不折磨得他哭爹喊娘的,哪能輕易答應他?”一時想到他昨天出的大醜,忍不住哈哈笑了出來,心道:要不是答應了他不會亂說,蘭少爺恰恰還醉着酒,今天蘭夫人就會知道,她已經折磨過他一回了,哈哈哈!
蘭夫人卻是噗地一笑:小丫頭,看她臉上的喜意都快遮不住了,還嘴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