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江月兒這麽信任她家阿敬, 不是沒有原因的。
因為, 在她的記憶裏, 不管什麽事,只要她家阿敬想,就沒有他辦不到的。
就像他兩句話就神奇的讓盧句安答應帶他拜見盧老爺, 還借書給他們一樣。見到了盧老爺, 他又只用了幾句話就讓黑面神附體,吓得江月兒根本不敢說話的盧老爺居然開懷大笑, 不僅答應書房裏的書随便他們借閱, 還主動開口留他們吃了飯。
當然, 就像江月兒從小倍受十裏街老中青三代婦女喜愛一樣, 又聰明又好看,還特別懂禮貌好整潔的阿敬受歡迎的程度一點都不比她差。
尤其他開蒙傳出“神童”的名聲後, 連那些讀了些書的男人們看見他都會把他叫過去多說幾句話。每每看完他後, 還得回頭敲自己家的蠢蛋兒子一記,必以這句話為結尾:“看看人家杜衍,再看看你!你怎麽就不能像人家一樣……”
盧老爺那麽喜歡阿敬,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就連盧娘子這種覺得自家兒子什麽都好,自家兒子頂頂棒的“兒子奴”也不得不嘆一句:“江家父母是怎麽養的孩子?姑娘就不必說了, 這兒子竟也是鐘靈毓秀的仙童一般, 我明兒個得好好跟江家娘子打聽打聽!”
要是自己兒子在身邊, 盧娘子是再不會說這話的。
盧老爺胡子一翹:“所以說,你承認你婦道人家見識短了吧?要不是我堅持叫兒子去私塾讀書,他哪交得到這樣的朋友?看他如今都知道主動往書房去, 知道上進了吧?”
盧娘子這就不依了:“你還好意思說,我兒如此良材美質,到你手裏倒成了石頭木胎,分明是你教得不好,險些沒耽誤了我兒!”
盧老爺氣得一個倒仰:“無知婦人,要不是你冬天怕他冷,夏天怕他熱,整天只會嬌慣兒子,只會依着他的意思來,以我的學識,怎會令他到現在沒學會《千字文》,連個小丫頭片子都能比下去?哎喲嗷!你這河東獅!”
一陣噼裏哐啷的大響之後,盧老爺脖子上挂着三條血道道狼狽退出正房,甩袖而去:“不可理喻!”
他火氣沖天地走了一陣子,感到前方有些亮光,擡頭一望,是快到了書房,不由問道:“怎麽?少爺跟他的朋友都還在書房嗎?”
下人忙答道:“回老爺,是的。”
“這麽晚了,不用睡覺嗎?”盧老爺嘀咕着進了院子,自己湊近窗戶。
書房裏,三個孩子一人墊個蒲團,席地而坐,博物架邊還斜靠着個黑壯女人鼾鼾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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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老爺瞪眼,用氣聲問:“這女人打哪來的?”
下人小心翼翼道:“這是江家的使婢,叫阿青的。江家老爺見兒女久不歸家,便把她叫來看着自己家少爺小姐。”
江家?盧老爺這方不響了,就着窗紙上的眼一一看過三個孩子。
首先看到的就是即使坐在地上,腰板也挺得筆直的小神童杜衍。他的腳邊堆着兩堆書,手裏還捧着一本。一本書他翻得很快,每翻過一本,他就将其放到另一個書堆上。這片刻的功夫,盧老爺就看他翻了好幾本書,歸置的時候還會順手整理一遍。因此,他身邊的地是最整齊的。
盧老爺點點頭,接着再看那個鬼機靈的小丫頭。要不是今天看見這樣清俊秀致的小少年心情大好,盧老爺是絕不肯讓她再進自己書房的。
看看,她的坐姿,她那拿着書的樣子,還有她還邊看書邊吃東西……誰把點心端進書房的?!嘿,她還敢把背靠到小神童的身上,簡直是豈有此理!
盧老爺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生怕自己做出什麽待客不周的事,趕緊将目光再一轉,這一看,險些沒氣爆了血管:那個不成器的小子竟枕着手頭的書睡着了!
他噴出一口氣,就要進門,寂靜的書房裏,軟軟的女童聲先響了:“安哥哥,你幫我看看,這句話什麽意思?”
“哦?什麽話?‘疊嶂之隙,有山泉,水如赤練’?我看看,是這個字不認識嗎?”
盧老爺急忙又湊回那個小孔,就看見他那小子被吵醒後竟沒發脾氣,還站起來在書架上開始翻找:“阿爹有本《說文解字》,我來給你查。”
盧老爺不由摸摸胡子:嗯,這小丫頭好像還真有點好處……
書房裏,聽着身後兩個人的讨論,杜衍的節奏有點亂了。
當然,他絕不肯承認,對于小胖妞放棄請教他,轉而去問盧句安這件事,他心裏是有那麽一點點介意的。
再說,兩個學渣能互相讨論出正确答案嗎?
沒錯,學渣。
江月兒是識了不少字,可她也只是認得,那些字在紙上再重新組合一遍,她就不知道什麽意思了。
杜衍實在聽不下去這倆人越說越歪,忍不住插嘴道:“不是,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山上有一條泉水,顏色是紅色,時人傳說山裏有——’你看的什麽書?在亂講些什麽啊?”
杜衍一把抽過江月兒手裏的書,藍色的封皮上是四個隸書大字——《楊柳雜記》。他翻開一頁,這應該是楊柳縣一位讀書人寫的随筆,裏面有幾篇游記,還有幾篇讀書筆記。小胖妞翻開它還能認真看半天,大約是因為這本書裏畫了幾幅圖吧?
杜衍搖搖頭,視線落到那張圖上,不由定住了。待他一目十行地看完那一頁,對江月兒感慨一句:“你竟還有些運道。”
江月兒不明所以:“什麽?”
杜衍指了書上的一處要解釋給她聽,身側一縷涼風吹過,書房的門打開了。盧老爺含笑進了門:“看來杜公子已經找到答案了。”
杜衍趕忙扯江月兒一把,兩人一道行了禮,他笑道:“還沒謝過盧阿叔的幫忙。”
盧老爺坐上太師椅,十分感興趣的樣子:“那麽,你的答案是什麽?”
杜衍将書給盧老爺呈上,指着其中的一行道:“剛剛查閱書籍時,姐姐看到這卷《楊柳雜記》,有一篇《小重山記事》上寫着‘中有飛石落下,即西北折,行複十裏,疊嶂之隙……’”
杜衍侃侃而談,盧老爺卻不由面露驚容:幾個孩子如何讨論的,他完全看在眼裏,這孩子剛剛朗誦的這一頁文章他只是才掃了幾眼,居然背得分毫不差!
望着這眉目湛湛有神的男孩,盧老爺心生感慨:“若世間都是你這樣的人,叫我們普通人可要怎麽活啊?”
杜衍便垂下頭,不好意思地笑道:“盧阿叔是我們縣僅有的幾名舉人,您若只是普通人,那——”
盧老爺擺擺手,道:“你以為舉人很了不得嗎?這世上有些人如何之能,你想也想不到。”
盧家的下人來換了茶,杜衍親自執壺,為盧老爺倒了一杯茶,道:“盧阿叔的見識,我自然是比不得的。”
喝了茶,盧老爺談興漸濃,笑道:“我不過年輕的時候有幸到京城住了幾年,哪裏談得上見識?”
“便是如此,那也是楊柳縣絕大部分人想也不敢想的了。”杜衍笑道。
盧老爺望着他,這個小少年的眼神沉靜如湖,風儀如松,總令他想起一些早該望記的事。
“你不一樣。以你的資質,就這樣讀下去,早晚也會走到京城,會超過我。到那時,你就會發現,這世上精彩的人,精彩的事有很多。你固然天資不差,但也不是絕無僅有。”他道。
杜衍好奇地問道:“精彩的人?盧阿叔能說幾個讓我見識見識嗎?”
這個問題,如果換個別人來問,盧老爺是絕不會好好回答的。但面前這個少年虛歲也才八歲,他再聰明也是有限的,遠未到他需要提防的年紀。
盧老爺便笑了:“精彩的事每天都有,精彩的人哪有那麽多?我到京城那幾年,也只見過,呃,頂多三五個。”
“比如說?”
“我曾認識一個人,同你一樣,也是過目成誦,美質天成。而且文采風流,京師中同輩少年無有出其右者。後來,他果真十八歲就中了狀元。”說到這裏,盧老爺停了下來。
“還有呢?”杜衍的手心慢慢起了層薄汗,他有種強烈的直覺,盧老爺現在說的這個人極有可能與他有關。
他不确定是不是他在亂想,便看了眼江月兒的方向,結果——
杜衍簡直不能相信:這小胖妞靠着書架,頭一點一點的,居然不知什麽時候盹着了!她怎麽什麽地方都能睡啊!
盧老爺的思緒已經完全沉浸到了回憶中,他沒注意幾個孩子的動靜,道:“後來,他自然頗受皇上重用,風光更甚往昔。”他忽然坐直身子,神态異常鄭重:“天資出衆的人往往恃才傲物,這樣的人時常樹敵而不自知。孩子,以你的天份,你在讀書上頭不用操心,但一定得記得,很多時候,會讀書反而不是最要緊的,會做人才走得更遠,明白嗎?”
盧老爺這番話無疑是肺腑之言,杜衍肅聲應了,問道:“您說的那個人難道因為得罪人而遇到了什麽不好的事嗎?”
盧老爺雙眼微合:“朝堂中的事,哪是一句兩句說得清的?何況我一個局外人,聽一句都怕有池魚之殃。剛剛的話,也只是我有感而發,不一定對上了他犯的事。”
“那那個人,他的問題很嚴重嗎?”杜衍不甘心地又問了一遍。
盧老爺看了他一眼,杜衍心中頓覺異樣,聽他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敢問。看着倒是一時無虞,但比起出事前,自然是天淵之別。什麽時辰了?”
“回老爺,戌末了。”門外有人答道。
杜衍便“一驚”:“這麽晚了?我們該回家了。”
盧老爺也不留他,喚來人給江家少爺小姐打燈籠,讓兒子将他們送出了門。
回去的路上,江月兒就問他,盧老爺跟他說了什麽。
杜衍望着她清澈的眼神,随意說了兩句,想起她今晚跟盧句安讨論問題,結果越說越錯的事,說她:“你有什麽問題,不會問我嗎?去問那個笨蛋幹嘛?讓他教你,不是越教越笨?”
江月兒可不覺得自己有什麽不對,不高興道:“你看誰都是笨蛋,我哪敢問你啊。”
杜衍心說,你還老欺負我呢,我就是嘴上嫌棄你兩句,又怎麽了?
不過這話說出來不大威風,他默默咽下肚,聽這傻丫頭還提意見:“你以後別老是罵我笨,我肯定還問你問題。”
杜衍哼一聲:“那你有本事別找我讨主意,師娘明兒個的問題你自己想招啊。”
江月兒便嘿嘿笑了,聲音一下甜如蜜糖:“阿敬你這麽聰明,我不問你問誰呀?你說是吧?”
“哼。”
“你別哼啊,快跟我說說,明兒個我該怎麽答梅夫子嘛。”
這聲音酥得,杜衍嘴角不覺翹起來:“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