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當然, 江月兒現在并不知道, 孫通這件事跟其他人還有什麽關系。
她就坐在酒席上, 一邊吃菜,一邊聽她爹跟她舅舅講跟孫通結怨的始末。
“要說到我跟孫通的過節,就得提到當年賣我這塊地的人, 也就是孫通的從兄。據說, 孫家的祖宗早年靠着販賣私鹽賺下好大家業,鼎盛時, 仙水街有一半都是他家的。當然, 再大的家業, 後人不争氣, 也只有敗得快慢的分別。孫家傳到孫通這一代時,就剩下了這塊地和孫通的那個鋪子。這塊地先前其實也有房舍, 但因為臨着河, 後人料理得也不好,天長日久的,這地因為清污不及時,被倒灌的河水和雨水泡得爛成了一片窪地,實在住不得人了, 孫通的從兄就在官牙那放出風說要售賣。”
“這塊地在街前十字路口, 周圍又都住的富貴人家, 這樣好的位置,怎麽會落到官牙售賣的地步?”杜舅舅也是懂些庶務的,聽了這段話, 納悶道。
本朝房産售賣是要先問過街坊鄰居,他們若無意購買,才會由牙人轉賣給其他人。但房産若經了牙人,自然還要多交一筆費用。是以很多民間房産都是私下買賣,最多在成交時交給官牙辦理契紙。
江棟喝了口酒潤喉,接着道:“這便是我與孫通結怨的由來了。他從兄是個坦蕩人,在賣我地的時候就說過,因孫通的鋪子與這塊地相連,他一直想拿到這塊地,但因兩家從祖輩起仇隙就極深,他從兄死活不願賣給他家。兩家僵持了很久,其他想買地的人都被孫通用了各種法子趕走,地價也越壓越低,最後就被我接手過來了。”
杜明久嘆道:“這個便宜不好占哪,孫通能攪合得人人都不敢接手這塊地,這人絕不是個善茬。”
自然不是善茬,當年若不是女兒出了那樁事,只要住在十裏街就擺脫不了“仙姑”的名聲,江棟手頭又實在不寬裕,也不會選擇接了這個燙手山芋。
其中底細不好與妻弟細說,江棟便岔開話題,舉杯笑道:“不想阿明剛到就叫你撞上了這樁事,是我不該說出來叫你跟着一道操心,我先自罰一杯,來。”
杜明久忙道:“姐夫與我外道什麽?按理,我是月丫兒的舅舅,這件事我如何操不得心了?要是姐夫有什麽忙我幫得上的,只管同我講,千萬不要客氣。”
江棟心道,數年不見,這個妻弟身上的迂氣也去了不少。當即面露笑容,道:“那我就先謝過阿明一回了,來,幹了!”
一巡酒下來,還有些生疏的郎舅兩個也親近了不少,江棟便向他問起杜家人的近況。
杜明久笑道:“家裏人身體都好,就是爹娘數年不見阿姐,着實想念。”
這一說,杜氏鼻子也酸了,擦擦眼睛,只道:“阿明你這回來就在家多住幾日,千萬別急着走啊。”
江棟沒說話,心知杜明久這話不盡不實。
小舅子雖說今日也與他如常談笑,但眉目間隐有焦色。他遠行而來,已經見到了要見的人,為何還會焦灼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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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棟推測,只怕他還隐瞞了些事。
見杜明久看過來,江棟便問道:“那你可有娶親?”
杜明久笑道:“娶了,八年前就娶了。我剛剛還與姐姐說,接到你們的信出門時,她弟媳才剛生下我們的頭一個兒子,母子均安。”
他提及妻兒神态柔和,看來,不是家庭方面的問題。
江棟又問:“那這是你們的頭一胎?取了名沒有?”
杜明久擺擺手,笑道:“不是,我們頭一個也是個閨女,就跟月——”他伸手一指江月兒,頓時笑了起來:“姐姐姐夫你們看。”
原來,江月兒小臉紅撲撲地斜歪在椅子上,不知什麽時候睡着了,連串的口水都快滴到了衣襟上。
杜氏吓一跳,湊過去摸摸女兒的頭:“怎麽了?臉紅紅的,還有一身的酒味?她哪來的酒味?”
江棟含笑朝她杯子裏指指:“你再看。”
杜氏舉起杯子往下一倒,空空如也!這小丫頭偷喝自己母親杯裏的酒,竟自己把自己給灌醉了!
杜氏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她什麽時候偷喝的?”見江棟在旁邊摸着胡子直笑,瞪他一眼:“這都是跟你學的,小小年紀就如此貪杯。”
江棟咳嗽一聲:“這裏涼,我送她回房去睡。”轉身抱起女兒溜之大吉。
杜氏轉過身方看見面含微笑的弟弟,羞窘不已:“唉喲,我怎麽忘了你還在這了?”
杜明久搖搖頭,感慨道:“看見姐姐姐夫如此恩愛,我回去說給爹娘聽,想必他們也會早日解下心結,開懷許多。”
如今沒有其他人在,杜氏的眼圈就又紅了:“我真想回去看看爹娘。”
杜明久卻是面色一變,忙道:“不必,來時爹娘都再三叮囑,說只要知道你們過得好就好,叫你們千萬別回去。”
杜氏的眼淚終于又掉了下來。
江月兒這一醉便醉到了晚上。
醒來時,她只記得自己做了個夢,夢裏好像她一頭栽在軟軟的棉花堆裏。棉花從上往下飄下來,堆了她滿身滿臉,堵住了她的鼻子嘴巴,她越來越難受,越來越難受……就——
醒了。
“醒了?”杜衍收回手掌,起身點亮了油燈。
江月兒坐床邊醒了會兒神,怒瞪這人:“你又在我睡覺的時候捏我鼻子!”難怪夢裏那麽難受,原來是這人搞的鬼!
杜衍沒否認:“睡得跟頭豬一樣,捏你鼻子你都醒不了。聽說,你今天回家給人欺負了?”
江月兒坐床頭生着氣呢:“你管不着。”
杜衍道:“我管不着,你們夫子總管得着吧?”
江月兒擡頭,警惕問道:“你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杜衍憐憫地看她一眼:“你跟人吵架的事今天下午傳到我們書齋了。”
江月兒大吃一驚:“什麽?你別騙我!”
杜衍道:“我騙你幹什麽,你以為書齋建在天上,我們都不知道人間發生了啥事嗎?你是中午那會兒吵的架吧?實話說給你,到我們吃完飯的時候,已經傳遍了整個書齋,連程夫子都知道了。”
程夫子知道了,梅夫子能不知道嗎?!
江月兒給杜衍的話完全吓清醒了:“那我們梅夫子怎麽說的?”
杜衍如實道:“我沒看見梅夫子怎麽說的。就是聽說,她聽了這件事之後,整個下午都黑着個臉,特別,不高興。”他十分壞心眼地加重了“特別”兩個字,果然看見小胖妞的眼神都被吓直了。
她還嘴硬:“你你你,你少吓唬我。”
“是不是吓唬你,你明天早上去學裏不就知道了嗎?”
江月兒想到梅夫子那張常年板得像烏龜殼似的臉,差點沒被他吓哭:“那,那怎麽辦哪?我又不是故意的。”
膽小鬼,也太不經吓了吧。
杜衍撇撇嘴,忍了一會兒沒說話,就見江月兒來抓他的手:“阿敬,怎麽辦呀?你幫我想想辦法呀。”
聽見軟糯糯的聲音裏有了哭腔,杜衍才道:“你不是說你沒做錯事嗎?沒做錯事你怕什麽?放心吧,師娘肯定不會找你麻煩的。”
“真,真的?”雖然這麽問了一句,江月兒居然安心了一點,大約是因為,阿敬向來在這種事上不會騙她吧。
杜衍懶得重複回答一遍,想起中午發生的事情,聲音不由凜冽一分:“你把中午的事跟我再說一遍。”小胖妞是那麽好被人欺負的?
江月兒還在想明天怎麽應付梅夫子呢,頂不願意回答:“有什麽好說的。”
杜衍便抽了手要走:“不告訴我是吧?那你也別找我給你報仇了。”
報仇?對啊!怎麽把那麽重要的事忘了呢?
江月兒眼睛一亮,趕緊把他手抓牢,嘴上還假假道:“可劉順叔已經給我報了仇呀。”
杜衍嗤她:“你算了吧,劉順叔無非就是打那姓孫的一頓。往後你還敢從孫家雜貨鋪那走嗎?”
孫通那麽可怕……她……她還真不敢了!
江月兒縮縮脖子,小聲把事情又說了一遍,問道:“你準備怎麽辦?”
怎麽辦?
孫通這人,從阿叔蓋房起,就聽說他使了不少陰招,阿叔那時候沒少拿手段壓制他,也沒見他怕了阿叔,說明這個人是個很難纏的楞人。如今他們沒搬來兩天,他就惹上了這傻丫頭,誰知道時間長了,他還能幹出什麽事?
不能再跟這種人為鄰了……
瞬息之間,杜衍已經想好了辦法。見這小胖妞還眼巴巴瞅着他給主意,說道:“你還是先想想清楚,明天師娘問起這事時,你怎麽回答吧。”
一句話吓退江月兒,杜衍背着手慢慢走出了東廂房。
叫杜衍晚上來她房裏那一通驚吓,江月兒晚上都沒睡好覺。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做了一晚上的怪夢,害得她第二天早上死活起不來。
因惦記着梅夫子的事,江月兒倒是很快清醒了過來。
誰知道她滿心忐忑地坐了一上午,除了上課之外,梅夫子一句別話都沒有。
時間慢慢到了巳時末,這是梅夫子同學生父母說好的下學時間。
江月兒心情慢慢松快起來,聽見梅夫子一句“今日的課便到這裏”,她差點就要站起來往外跑,被陳丹華悄悄一扯,才發現梅夫子根本沒有要走的意思!
她不止沒走,還叫來候在門外的侍女,吩咐道:“去和她們的家人說一聲,今日要晚一點才能走。”
學生們不明就裏,見梅夫子站回來,開口便是:“我昨天下午聽說了一件事,我們女學有一個女學生在下學的路上被人當街辱罵。”若有若無地掃了江月兒一眼。
江月兒吓得背脊一挺直,梅夫子卻直說了下去:“那個人說,我們女學教出來的學生又沒規矩又教養!”
書齋裏“嗡”地一聲,女學生們全都炸了:“夫子,你聽誰說的?”
“是啊,誰說的!太可恨了,竟然這樣誣蔑我們!”
梅夫子手往下壓了壓:“你們覺得呢?”
這些能被家裏送來當第一批女學生的小姑娘或許家裏不是一等富貴,大部分也是一等開通。受家庭的影響,小姑娘們很多在上女學前都受過些粗淺的教育,她們只是将“上女學”這事當成了一個有些新奇的事物,萬萬想不到外面會有人這樣惡意揣測他們。
聽梅夫子這麽問,十幾個女學生幾乎是異口同聲道:“當然不是!”
“他胡說!”
等到女學生的憤怒稍稍發洩出來一些,梅夫子又問了:“那你們覺得,那個人為什麽會這麽說?”
書齋略安靜了些,有人答道:“這是因為他們不了解我們女學吧?”
聽見這個答案,其他人紛紛附和:“對,應該是這樣。”“畢竟我們是楊柳縣第一批女學生呢,肯定很多人還不知道女學是幹什麽的。”
“不錯,外面有很多人不知道我們女學是幹什麽的,甚至覺得我們女人讀書是颠倒陰陽,浪費銀錢。”梅夫子再問:“你們覺得,要怎樣才能使這些不了解女學的人了解女學?讓這些人覺得女人讀書不是毫無用處?”
書齋這回安靜了很長時間。
江月兒看梅夫子走出門,同侍女們道:“讓廚房多備些飯菜,今天這些女學生就在這用飯了。再跟那些等在門口的人交代一聲。”
程家的飯上得很快,江月兒簡直懷疑,梅夫子早就準備好了。
吃完了飯,女學生們也有勁了些。
有人就道:“我們可以廣為告之,就是讀書可以陶冶情操,使人心情愉悅。”
“你如何告之?”
這個梳着雙平髻的小姑娘早有準備:“找些短工用鑼钋敲打吆喝,每日在街上與人宣講。”她紅着臉補充道:“我看那些娶親的鑼鼓只要一敲,大街上人人都跑去看呢,這法子肯定有用。”
學生們“哄”地笑了起來。
梅夫子點點頭,讓她坐下,問道:“還有其他人有辦法嗎?”
有人說,把那些說壞話的都抓起來懲戒,謠言就會不攻自破;還有人說,謠言之所以是謠言,就因為它是無根之木,不必理會那些庸人;還有人說……
江月兒也借機獻了好幾條策,但是她旁邊的陳丹華嘛……
江月兒就看她直起腰,又塌下去,直起腰,又塌下去,嘴裏還喃喃有聲的,一看就是很有話說的樣子,但她就是沒站起來!
看到最後,江月兒都替她急死了,幹脆站起來一把拉起她,大聲道:“夫子,陳丹華有話要說!”
陳丹華被她吓得不輕,發現所有人都在看她,羞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但梅夫子已經開了口:“陳丹華,你說吧。”
陳丹華紅着臉,結結巴巴地道:“我,我是覺得,我,我們若是做些于那些人有益的事,他們就不會說我們壞話了吧?”
說完這句話,她看見梅夫子的眼睛亮了起來:“有益的事?你為什麽會這麽說?”
陳丹華的心情突然被梅夫子的眼神照亮了,頓時生出了無窮的勇氣:“我是在想,從古至今,仕子讀書只為報效君王。那麽何謂報效君王?無非是守土開疆,為守一方,澤被民生。我們女子無法出仕為官,亦不能守土開疆,那麽,我們總能做些于民生有益的事吧?做了這些事,即使我們不一定能堵住悠悠之口,至少也可以無愧己心,待有人問到我時,我也可以堂堂正正地說一句,我讀書也報效了君王!女子讀書并非一無所用!”
“好!”梅夫子一擊手:“那你想好了,要做什麽事了嗎?”
“……”
這天女學拖到了很晚,直到男學生們從另一頭的書齋走出來,梅夫子才放她們離開。
江月兒這回有了兩個小夥伴同路,可她一點也不開心,即使陳丹華謝她推她發言的那一下,她也不開心。
而且她郁悶得還沒出書齋,就把今天的事告訴給了杜衍。
杜衍就問她:“你昨天不是擔心了一整天嗎?師娘沒找你麻煩,你不該開心嗎?”
“可是,”江月兒哭喪着臉道:“我們都不知道要做什麽事才能讓那些人覺得受了我們的好處閉嘴嘛,梅夫子讓我們想了一下午都不滿意,還叫我們明天給她答案。阿敬,你給我出出主意吧,我要做什麽事才好?”
杜衍拿手抵了下唇,心道:這個問題,怕是積年的官吏都不一定能答出來,梅夫子竟拿出來刁難這個傻丫頭……
他少有憐愛地摸摸她的頭,誠實道:“我也不知道啊。”
江月兒垮了臉:“啊???”
“我知道我知道!”盧句安突然興奮:“我爹說過,書自有萬千世界。你多看書,肯定能找出答案的。”
杜衍意外看他一眼:這盧句安看來也不是毫無可取之處嘛。
不過,看書?
他的唇角慢慢彎了起來,面向盧句安,恍然道:“是啊,我怎麽沒想出來呢?還可以看書啊!聽說,盧阿叔書房裏有許多藏書,不知盧兄願不願意代我引薦盧阿叔,将書借我姐弟一觀?”
好不容易得着這所謂“神童”一句誇贊,盧句安高興得差點飄起來,都沒聽清他說什麽,就先點了頭:“嗯嗯。啊?你說什麽?”
江月兒站一邊,也不由張嘴“啊”了一聲:他倆沒說過幾句話吧?阿敬就哄得人家答應借書,還給他引薦人家當舉人的爹了!就算是她,還用了一整天的時間呢!他剛剛是給盧句安下了迷魂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