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亂世生殊(八)
“謝謝娘親。”玉微端起茶盞淺抿一口,目光巡視客廳一周,注意到少了一個人,驚訝地問,“哥哥呢?”
這個時間,玉衍不應該不在。
溫菀溫聲細語地解釋道:“你哥哥在後山射擊場練槍,以為你們還要過一段時間才回來,他又習慣了這個點練槍,就先去射擊場了,才剛走,說是一個小時後回來。”
她說着,轉頭對斓蘭吩咐道:“叫個人去射擊場讓阿衍早些回來,告訴他微微和舟辭來了。”
斓蘭正要躬身退下,玉微擡手制止了她:“等會兒我去叫哥哥吧,正好我也很久沒去後山了。”
玉珅極喜幽靜,玉公館依山而建,從公館後門出去,入目的便是連綿不斷的山脈。
坐了一會兒,玉珅一直沒有開口說話,也看不出多餘的情緒,只是目光一直梭巡在玉微眉目間。
玉微鎮定自若地任由玉珅打量,手心卻是起了濕汗,心間一直緊繃着,潮濕的掌心突然襲來一陣冰涼,是祁舟辭的手穿過她的拇指與十指扣住了她的手心。
“爹爹。”玉微陡然定了定心神,啞聲道。
玉珅擱下茶盞,聲音不輕不重:“回來就好。”
一句“回來就好”,玉微眼角驟然一酸,心間堵得更緊,已經平靜下來的情緒險些失控,突然不敢去看坐在她對面的玉珅。
玉珅繼續說:“去陪陪你娘吧,她很想你,我和舟辭商議些事情。”
“……好。”
見祁舟辭和玉珅已經交談起來,玉微便挽着溫菀離開了客廳,去了出嫁前的卧室。
和記憶裏的卧室一般無二,甚至窗前還擺着一束沾着晨露的薔薇。陽光灑進來,細碎的光芒落進那一滴滴晶瑩裏。
溫菀見玉微盯着那瓶緋紅的薔薇愣神,便笑笑道:“這是你爹爹特意囑咐下人擺上的。”
她伸手撫在那帶露的薔薇上,露珠沾在指尖,啪的一聲掉落在窗臺上:“你爹爹啊,就是嘴硬,不肯和你解釋……”
玉微專注地聽着,目光集中在那束鮮豔的薔薇上。
溫菀突然喚:“微微。”
玉微擡頭望向溫菀。
溫菀問:“還怨你爹爹嗎?”
她細細地端詳着幾個月沒見的女兒,瘦了很多,溫菀有些心疼。如珠似寶嬌養着的女兒,怎麽能不心疼?她到如今都還能清晰地回憶起那晚女兒眼中漸漸熄滅的希望。
玉微搖搖頭:“不怨。”只是心結始終無法解開。
溫菀嘆息:“舟辭是個好孩子……”
玉微安靜地聽着,等到溫菀說累了,就推一杯溫水給她,等她潤喉後繼續說,半個小時過去,溫菀累了,吩咐玉微去找玉衍後就随下人離開了。
玉微住的房間僻靜,挨近後山,離射擊場不遠。
玉珅雖然因為在與A國那場戰役裏中埋伏,受了重傷,再不能行軍打仗,但他畢竟是軍人,對槍.支刀劍的熱愛是深入骨血的。他早些年便命人在山脈下修建了一個諾大的射擊場。
這個時代并不如二十一世紀一般,建立射擊場需要經過重重審批。玉家的射擊場更是直接拔地而起,一直出了公館的後門沿着南走便是。
玉微看了一眼一身雪白長袍的玉衍。這人來射擊場練槍竟然都還穿着白袍。
片刻後,她收回目光,漫不經心地從一排步.槍,手.槍中挑了一把還算看得合眼的半自動步.槍,幾步走近玉衍,扛槍,瞄準,扣動板機。
動作幹淨利落。
槍.聲先後響起,彈頭被推出膛口,快得只留下一抹殘影,電光火石間,兩枚子彈相擦,齊齊中靶。
與槍聲同時響起的還有彈夾彈出彈倉的聲音。
槍空倉挂機,沒子.彈了。
玉微随手把步.槍扔在一旁,子.彈發射的後坐力震得她虎口發麻。她活動了一下手,在玉衍望過來的同時擡步,走向槍靶:“哥哥的槍法越來越純熟了。”
兩枚子.彈周圍密密麻麻的彈.孔昭然着這子.彈的主人已經練了很久的槍.法,且槍槍正中靶心。
玉衍擱下槍,卷起袖口,露出了一節白皙修長的手臂。他拿起手帕慢條斯理地擦手,不置可否:“什麽時候回來的。”
她拔下子.彈,看了一眼彈.孔:“半個小時前。”
步.槍的射程有630m,而她開.槍的地點距離靶心僅有200m,子.彈嵌得有些深,她拔下子彈後,那紅色的靶.心留下了深深的彈.孔。
擦完手,他放下手帕:“走吧。”
玉微把玩着手裏的子.彈,随口問道:“哥哥不再練一會兒嗎?”
“不必。”玉衍轉身往回走。
“可是我還想練一會兒。”玉微三步并作一步走上前拉住了玉衍的手臂。
玉衍剛翻折完右邊的衣袖,雪白的袖口遮住了白皙的右手臂,更襯得手腕的肌膚如玉,溫潤光澤。他擡起右手翻折左手臂的衣袖時觸到了玉微溫熱的手背。
玉微挽住了玉衍的左手,由于身高差距,不得不微仰着臉望向他:“哥哥再陪我練一會兒?我已經很久沒有來後山了。”
委托者雖然身子弱,但到底出身軍系世家,平素裏也曾摸過槍.支彈.藥。
玉衍提醒道:“舟辭還在家裏等你。”
玉微努努嘴:“夫君和爹爹在談事情,我估計一時半會兒也談不完,娘親又回房休息了。”
她幹脆一股腦兒地交代了家中所有人的去向,堵住玉衍的借口。
玉衍頓了頓,說:“你身子不好。”
玉微思忖片刻,抿唇道:“哥哥,我不是一碰就碎的瓷娃娃,不需要每個人都這樣小心翼翼地對我,我想要正常人的生活。”
直到這時,玉衍才垂眸看向玉微,她微仰着頭,露出了那張精致的素顏,淺棕色的清澈杏眼直直地望進他眼中,玉衍挪開視線:“聽話,哥哥改天陪你。”
玉微對玉衍哄小孩似的語氣不滿,理直氣壯地道:“我要和娘親告狀。”
既然他都拿敷衍小孩的語氣敷衍她,禮尚往來,她回以小孩語氣。
玉衍漫不經心地揚起一個簡單的音調:“嗯?”
玉微摟緊玉衍的手臂,整個人都靠了過去,幾乎要挂在他身上,不悅地哼了一聲:“我就跟娘親說哥哥你欺負我。”
玉衍唇邊勾起一道淺淺的弧度,扶住了玉微半挂在他身上的身子:“微微記得到時加上一句。”
玉微側耳聽着:“嗯?”
玉衍:“哥哥不陪你練槍。”
玉微:“……”你耍我?
……
寬敞的書房內,玉微和玉珅面對而坐,誰都沒有先開口,寂靜的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
午飯後,祁舟辭神色匆匆地離開了,在走之前,他本來是要吩咐張誓居留在玉公館等下午送玉微回去,但是玉微拒絕了。
祁舟辭離開後,玉珅把她叫到了書房,便有了如今這副沉默無言相對的場面。
無盡的沉默裏,玉微突然站起身:“如果爹爹沒有事情要交代,請容許女兒先行告退。”
她站起身,微颔首後便要離開,臉上的神情恭敬卻又疏遠。
她雖然還肯喚他爹爹,卻是再也不肯和他撒嬌,父女之間終究有了隔閡。
玉珅望着玉微冷淡的神情,難得晃了晃神,半晌,他滅了手裏的雪茄:“微微,你是不是在責怪爹爹?”
玉微握住門柄的手一頓,搖頭:“不敢,女兒知道爹爹是為了女兒好。”
不是沒有,而是不敢。
玉珅聽明白了,卻沒點破:“爹爹承認,爹爹是有私心,想要傍上祁系軍系這棵大樹,但舟辭的确是個好丈夫,我玉珅這輩子,也許目光在政見軍事上稍欠火候,不夠深謀遠慮,但自認看人卻從未看走眼過,沒想到卻在蕭今身上栽了個跟頭,原以為他是個能成大器的。”
玉珅微微嘆息,并不想提起他看到蕭今和伍九爺走私鴉片的事情,只是微頓了片刻,繼續說道:“蕭今此人,鼠目寸光,難當大任,卓系軍系有這樣的将領,注定大勢将去。”
“一方軍系一旦沒有立足之地,會是什麽下場,我想你很明白。覆巢之下,又焉有完卵。”
玉珅微暗的目光緊緊鎖在玉微身上。玉微身體僵直,握着門柄的手不自覺地擰緊。
他将深埋在心底多時的話一點點和女兒傾訴出:“爹爹不求你餘生有多幸福,但求你能安穩度日。這樣的亂世中,國破家亡如家常便飯般簡單,幸福若是沒有安穩為基礎,便如毫無支撐的腐朽桅杆立于風中,根本不堪一擊。”
“你怨爹爹,爹爹也認了,沒什麽比你能安穩的活下去更重要。”
他以為溫婉的女兒會在嫁給祁舟辭之後徹底斷了去找蕭今那條心,卻沒想到她前些日子竟然冒着大雨去找蕭今,固執得和他如此相似,玉珅低低地道:“我現在跟你說這些,只是怕你不甘心,又去找蕭今。”
“蕭今他,不愛你。”
不愛你。
玉微舌苔發苦,耳邊久久回蕩着這三個字,連父親都看明白了的事實,為什麽她曾經卻沒能看透。
……
從書房出來,玉微心間那繃直的弦終于徹底松了下來,她頭抵着牆,背脊貼牆而靠,背心滾燙的濕汗在一片冰涼中逐漸冷卻,那股口幹舌燥之意也淡了幾分。
直到現在,過往那些紛雜的思緒才在腦海中逐漸成型,被捋成一條順直的線。
玉珅當初親自為委托者和蕭今定下的婚事,卻又在幾大軍系分裂時快刀斬亂麻似地解除了婚約,而後迅速地把委托者嫁給了祁舟辭。
委托者雖然天真,但最開始也是不相信自己父親會這樣對待自己的,畢竟那十多年的疼愛不假,只是父親長久的沉默,以及大婚前幾日雨夜裏他的冷言冷語徹底澆滅了她心裏殘存的希望。
也是自那晚之後,委托者便一直以為自己父親是為了權勢而逼迫她嫁給祁舟辭。
而她初來這個世界,接收的是委托者的記憶,是透過委托者的角度看整件事情的經過,帶入的也是委托者的情感,多多少少對這件事帶着幾分主觀性的偏見。
如今冷靜了,即使玉珅沒說,她也品出幾分異樣來。從玉珅的話分析,他顯然是在幾大軍系割據期間發現了蕭今的異樣才毅然決然地決定解除婚約。
至于解除婚約不久便急着把委托者嫁給祁舟辭,這裏面,除了想傍上大樹之外,至少有七分的真心。
委托者前十多年愛蕭今愛得入了魔。玉珅一方面應該是想在亂世中給女兒找一個好歸宿,另一方面應該也是想徹底絕了委托者的心思。
按委托者以夫為天的性子,的确也做不出婚後出軌的事情。只是玉珅千算萬算卻算漏了一點,他沒算到有雲舒曼這樣一個人的存在。
委托者這次會去找蕭今,雲舒曼功不可沒。
但今天和玉珅之間的心結能解開,到底也算得上是托了雲舒曼的福,如果不是雲舒曼慫恿委托者冒雨去找蕭今,估計不會有今天玉珅的坦白。
玉珅想用委托者對他的怨和婚事徹底轉移委托者的注意力,讓她無暇顧及蕭今。
玉微微阖上雙眸,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雖然玉珅的方式稍有偏頗,算得上是偏激了,但到底是為了委托者好,并非委托者主觀臆測的為了權勢,心結倒是解開了。
心間緊繃的郁結解開比什麽都值得高興,畢竟這意味着她離滿分的幸運之氣又近了一步。
有下人經過,玉微擺正了站姿,緩了緩神,她先回房拿了自己讓人買的禮品便按着記憶中的路找去了玉衍的房間,擡手敲門,沒人應,又敲。
大約一分鐘後,門被人從裏面拉開了,玉衍逆光站在門邊,白茫茫的光線讓玉微下意識地眯上了眼:“哥哥,我可以進去嗎?”
玉衍側身讓出通道,玉微适應了乍起的光線後,對着玉衍揚起一個溫和的微笑,然後進了房間。
玉衍的房間和他的人一般無二,幹淨整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