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亂世生殊(六)
接下來的一個月,玉微都沒出門,晚上跑去祁舟辭書房陪他。他處理軍務,她就安靜地坐在旁邊陪着他,只偶爾問他幾句洋文發音,他每次都極其耐心的解答,不厭其煩。
與其說是培養感情,她更像例行公事地完成着機械而死板的任務,但效果倒是不錯。
最近幾天,祁舟辭好像越發忙了起來,每天都是淩晨才抱着她回房睡覺,早上起得似乎比以往更早。
又一天早上玉微起身沒看見祁舟辭,她并不驚訝地洗漱下樓,才從管家口裏得知祁舟辭今天并未出門,而是和玉衍在書房。
玉衍?
委托者的父親早些年因為打仗傷了根本,又只有委托者一個女兒,後繼無人,便在委托者八歲那年特地收養了一個天資聰穎的繼承人,也就是玉衍。
玉微挑眉,攔下了正要送茶上去的丫鬟:“我來吧。”
玉微端着茶走近書房。
祁舟辭的副官張誓居筆直地站在書房門邊,見到是玉微,立刻目不斜視地行禮:“夫人。”
玉微溫婉地笑:“夫君和哥哥在議事嗎?”
張誓居端正地回道:“回夫人,是的。”
玉微又道:“張副官可以幫我開一下門嗎?我進去給夫君和哥哥送茶。”
張誓居應了聲,立刻躬身為玉微推開了書房的門,而後筆直地站回原地,軍姿挺拔。
玉微和張誓居道謝之後緩步邁進了書房。
書房內,玉衍着一身雪白長袍坐在黑色的沙發上,清冷的眉眼微斂,聽見開門聲響起,他不疾不徐地收回了點在地圖上的手。
祁舟辭坐在玉衍對面,恰好背對着玉微。
玉微先是端起茶遞給祁舟辭,低聲喚了一句:“夫君。”
祁舟辭見是玉微,接過她手裏的托盤,扶着她坐下:“這些瑣事下人做就好。”
玉微柔聲解釋道:“左右無事,正好聽管家說哥哥來了,我想見見哥哥,就自作主張來送茶了。”
她端起另一杯茶遞給玉衍,問:“哥哥什麽時候來的?”
玉衍接過茶盞淺抿一口,清涼的鳳目不動聲色地掠過玉微的臉頰,輕聲道:“半個小時前。”
他的聲音微涼,似玉石相擊,低沉清越。
玉微側目看向玉衍身後那一盆微豔的海棠,葳蕤地盛開,然而在玉衍的身邊卻似乎失了顏色,她緩慢地收回視線,又問道:“哥哥什麽時候回去?”
玉衍慢條斯理地攤開了一封已經被收報員破譯的暗碼電報擺在桌上,回道:“和舟辭談完了就走。”
“嗯。”玉微颔首表示知道,玉衍向來說一不二,他下了的決定,便是她再勸也絕不可能更改。
現在不是寒暄的好時機,玉微也不多問,在祁舟辭身邊坐了片刻就自覺地站起身離開,不再打擾兩人。
她站在書房門前等着兩人談完,即使不聽,她也知道兩人要談的是什麽,也知道他們為什麽特意避着她。
卓系軍系安插在禹南軍系的線人來報,禹南軍系企圖趁南北軍系內讧時期對卓系軍系出兵,割占海城及鄰近的三省。卓系軍系想先下手為強,直接一鼓作氣,直入禹南軍系腹地。
按理說,兩大軍系即将短兵相接,卓系軍系應該先上報現如今執掌南北軍系權柄的祁系軍系,但卓系軍系與祁系軍系素有舊怨,蕭今直接越過祁舟辭,向A國訂購了一批槍.械.子.彈。但槍.支抵達南城時,卻被祁舟辭發現且扣押下。
不止玉衍今天來祁公館是為了這件事,蕭今回到北城也是為了和祁舟辭交涉被扣押在南城的槍.支。
思考間,玉微并沒有察覺到書房的門已經從裏面被打開,她在書房面前垂眸踱步,無意識地撞進了迎面走出來的玉衍懷裏。
玉衍扶住玉微的肩,低聲喚:“微微。”
玉微趕緊從玉衍懷裏退了出來,後退,直到微仰起頭能毫不費力地望進玉衍的眼裏她才停下了腳步,直視着玉衍那雙漆黑如墨的鳳目,問:“哥哥和夫君談完了?”
“嗯。”玉衍平淡地應道。
玉微的情緒在玉衍話音落下的剎那,似乎想起了什麽,陡然低落起來,她攥緊了旗袍,咬緊下唇,咬到唇瓣泛白,才怯怯開口,卻不敢再擡頭看向玉衍,只局促不安地站在他面前:“爹娘最近……”
委托者因為她父親逼迫她嫁給了祁舟辭,心間存有心結難以舒展,即便還惦記着父母,成親這幾個月來也很少回過娘家,她怕面對她父親。
每次她看見自己父親都會想起那個雷雨交加的夜。
雨裏,乍起的驚雷照亮了玉珅平靜的臉,她聽見他說:“微微,你應該懂事。”
刻板的音調無情無緒。
他就那樣撐着一把黑色的傘站在黑色的夜裏。
那是她出嫁前最深刻的記憶。
玉衍微涼的目光在玉微慘白如紙的臉頰上停留了片刻,緩聲道:“爸媽很想你。”
會想她嗎?
玉微猶疑着沒有回答,直到腰間那雙手拉回了她走空的思緒,她側目望去,祁舟辭正站在她身邊,環住她的腰身。
祁舟辭安撫地撫了撫玉微陡然蒼白的臉頰,轉頭對玉衍道:“我和微微明天去看爸媽,勞煩大哥回玉公館時告知爸媽一聲。”
玉衍優雅地颔首,囑咐道:“明日早些回去,爸媽很想你們。”
玉衍的目光又在玉微身上停留了片刻便淡淡地移開,和祁舟辭道別之後轉身離去。
直到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走廊盡頭,玉微卻是忽然掙脫了祁舟辭的懷抱,疾步上前,抱住了玉衍的腰。
路過的下人看見抱在一起的兩人,眼中是掩飾不住的訝異,又看見走廊那端神色如常的祁舟辭時,眼中的驚訝稍微收斂了幾分,躬身走了過去。
玉微埋在玉衍的懷裏,并沒有注意到下人的眼神,一心沉浸在一個人低落的世界裏,抱着玉衍的手久久不肯松開,越收越緊。
即便是猝不及防地被抱住,玉衍也僅是漫不經心地垂眸看了一眼腰間那雙纖細的手臂,便道:“微微有什麽想要哥哥轉達給爸媽的嗎?”
他臉上的神色始終未變分毫,即便身後人的氣息不穩,聲音已經哽咽低啞。
玉微眼角有淚滑落,潤濕了玉衍雪白的長袍,她慢慢地松開了手,靠在玉衍身後:“哥哥……可以幫我告訴爹爹和娘親,我也很想他們嗎……”
即便父親強迫她嫁給了不愛的人,但那終究是疼她愛她十多年的父親,恩重如山。過往的感情也不可能因為父親一件事沒有順了她的心意而湮滅。
她怨怪父親的冷漠,冷靜下來之後,卻也明白了父親三分私心下的良苦用心。
北系軍系與祁系軍系為盟,祁系軍系卻與卓系軍系對立,她若是一意孤行嫁給蕭今,即便蕭今對她有意,承諾會好好待她,但各方勢力的傾紮之下,這樣沒有根基的喜愛又能維續得了幾時?
“好。”玉衍應下。
“謝謝哥哥。”玉微唇角勾了勾,後退幾步,與玉衍拉開了距離。
玉衍緩步離開,每一步都走得極盡優雅,雪白的衣袍拉長了他的身影,挺拔清隽。
玉微喚:“哥哥。”
玉衍停下腳步。
玉微說:“我也很想你。”
她的聲音很低,卻足以清晰地落進離她不遠的玉衍耳中,玉衍的步伐停頓了片刻:“好好照顧自己。”
他的聲音很輕。
眼見着玉衍越走越遠,玉微低下頭,微微失神,臉龐柔軟的觸感讓她下意識地擡頭。
目光所及之處,祁舟辭手執手帕輕緩地為她擦拭着臉頰上殘留的淚痕,他的神色認真而專注。
“夫君,我是不是很不孝?”玉微想起自己從出嫁到現在,通話次數少得可憐,回家的次數更是能用一只手數過來。
擦淨淚痕,祁舟辭收起手帕,微低下身,深若滄海的目光與玉微的視線齊平:“要說不孝也該是我,勞煩微微一直為我操勞,忙得都沒有時間回去看爸媽。”
玉微微抿下唇,盡管知道他是在為她的逃避找借口,但并不妨礙她緊繃的心松了幾分。
祁舟辭把玉微抱進懷裏,安撫地順着她烏黑秀麗的長發,輕吻在她耳邊:“是我的錯,忽略了微微。”
察覺到懷中人短暫到微不可察的僵硬,祁舟辭的唇從玉微耳側挪開些許,鼻息間那股淺香消散時,他停止了挪動,卻依舊沒有松開,只是一下又一下地安撫着她。
走廊盡頭,祁夫人微眯起眼,将一切盡收眼底。
……
是夜,夢靥無邊。
重重宮牆內,雕樓遮天蔽日。
鳳栖殿內血色彌漫,高貴典雅的皇後跌倒在鳳椅下,深紅從莊重的鳳袍裙擺蔓延開,蜿蜒了一地鮮紅,即便是發髻散亂卻并未折損半分她的端莊高傲。
她重重地喘着氣,一手捂住血流不止的腹部,一手緊攥着一枚精致優美的玉佩。
清脆的玉佩落地聲響起時,她撿起一片碎裂的玉佩割破了指尖,顫動着瘦弱的身子俯在地上艱難地寫着字。
一行行血書。
隔得太遠,只隐約能聽見她慈愛的低喃:“卿兒,娘親不能再陪着你了……”
也正是這聲低喃,讓一直如霧裏看花的玉微有了一絲真實感,她拼了命地想撥開面前的紅紗,然而,如染了皇後身上血的紅紗卻是越撥越多,越撥越亂。
風卷起一層厚重的紅紗,她看見她低垂着高貴的眉眼。
她隔着那層層疊疊的染血紅紗,眼睜睜看着娘親的氣息漸弱,她想喊人,卻嗓子發緊,呼出口的皆是毫無音調的啞音。
娘親的氣息已經越來越弱,面色也越來越蒼白,她卻無能為力,巨大的恐懼快要将她淹沒。
當所有的希望已經湮滅,她口中只剩下本能的“救命”。
……
“微微……”
夢境在低沉的呼喊聲中如潮水般散去,玉微驀然從床上坐起身,驚起了一身冷汗,身側是祁舟辭欣長的身影,微暗的光影割裂了他臉上的神色。
玉微斂了斂情緒,平靜地問:“夫君,怎麽了?”
祁舟辭的聲音很輕卻很堅定:“無論發生什麽,我都是你的依靠。”
他溫熱的指腹摩挲在她的眼角,粗粝的掌心刮得她的臉生疼,這是一雙常年握.槍拿筆的手。
祁舟辭的指腹掠過玉微眼角下那顆淚痣,無聲地抹去了她淚痣上的淚痕,眼角的餘光卻一直落在玉微緊繃的手上。
她隐藏在睡袍下的手背繃直,似緊繃的弦,一觸即斷,面上卻一片雲淡風輕,若不是他聽見她嘶啞的呼喊聲,他不會看穿她平靜之下深埋的絕望。
祁舟辭隐約間明白過來,這才是真實完整的她,性子剛強,寧可自己吞下所有的痛也不願意流露出一分一毫。
他握住她緊繃的手,按住了她欲要逃離的心,專注而深邃的目光穿過了重重夜色落入她深不見底的眼中。
他說:“你不是一個人,我屬于你。”
寥寥十個字,玉微卻是驀然僵住。
是真正的僵住。
她早已經不是天真的少女,印刻在骨子裏的無情讓她下意識地忽視着所有人對她的情誼。
如今有人對她說他屬于她。
不是她有他。
是他屬于她。
有那麽一個鐵血铮铮,保衛破碎山河的他,擲地有聲地說他屬于她。
她不知道該不該信,也許他轉世之後再不記得如今的承諾,就像曾經的藍寧和南風起,但至少這一刻她是感動的。
也許是夜色太沉,也許是回憶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