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賴臉
寅時,南翰私塾外,幾個下學的公子哥像是在說先生的笑話,笑成一團,一個身形欣長瘦削的少年,面色沉靜,淡笑着看同伴嬉笑打鬧。一群少爺說夠玩笑話才互相道別,各自上馬車回家。
“可是南哥兒?”
才要上馬車的少年轉過身子,一雙平湖般的眼睛一垂一掀,看向董晚音,“正是,這位姐姐是?”
董晚音給了一個無害的微笑,道:“我是董府二姑娘董晚音,南哥兒可喚我二姐姐。”
南哥兒微微一怔,斂容道:“是董二姑娘。”
少年對她頗為戒備,她低頭一笑,“怎的下學這般早,我昨日卯時來了,未見到人,看門的人說下學了。”
南哥兒面色雖冷淡,卻也好好解釋:“這幾日大雪,路上難行,故而放早了一些。”
果然是有涵養的孩子,許氏費了半生心血,好好教養出來的孩子,若是如上一世那樣,被董家連累而死,許氏不魔怔才怪呢。
“是了,這幾日太冷,在學裏可餓了,我帶了些點心,還帶點熱氣,你要吃些嗎?”她從翠兒手裏接過食盒。
南哥兒退後一步,“不必了,我還要趕回家去,免得家裏人着急。”
董晚音也不勉強,把食盒遞給翠兒,揉搓雙手放在嘴邊哈氣,端着可憐相,“可冷死了,你讓二姐姐上馬車,跟你一起回家裏找你母親,可好?”
少年挺立着身子,冷冷道:“不必了,那不是你的馬車?你也認識路,想去便自己去吧。”
“林伯,咱們回吧。”說罷鑽進馬車去了。
董晚音不急不惱,跟着他屁股後頭進了馬車,笑着對趕車那人道:“林伯,我賴着臉上來了,別趕我,您瞧我這身板,也沒有多少重量。”
林伯面上讪讪一笑,也不好明着趕她下車,“好,好……”
南哥兒把書放在一旁,目不斜視端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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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晚音伸過手去,“這是學裏的書?我可翻看一下麽?”
“你不出聲我便當你答應了……”
她拿起來翻看,“國不堪貳,君将若之何?欲與大叔,臣請事之;若弗與,則請除之,無生民心……”
“我小的時候學這些都學膩了,現下一看便覺得無趣得很。”
說着又翻起另一本,“這是你寫的字?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
“好字!”
南哥兒且由着她自言自語,沉靜似水,面無半點波瀾。
“我小的時候經常被先生誇,有悟性,學得快,被家裏親戚們誇乖巧靜雅,還長得特別好看……姐姐說的都是實話,你可別笑,千真萬确!”
南哥兒本沒有笑話她的意思,被她這麽一說,掀起眼皮看她一眼,“我何曾笑你了。”
“許是大人們說,女娃娃就該這麽乖巧才讨喜,越誇我,我就要做到更好更乖巧。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琴棋書畫,越學越膩,反不如那些雜書有趣兒。可惜我早就失去了表達不喜和厭惡的能力。”
她歪着脖子,輕笑出聲:“我嫁給了悅公侯府的封驿,你該叫他一聲姐夫的。家裏祖母和我說起封驿小時候,有多頑劣,有多貪玩,沒有人誇他,他随心所欲,下學的時候不着急回家,一路摘花折柳,不想去學裏,便趁東風放紙鳶。”
“他有童真,不為外界沾染,我卻為別人的誇耀沖昏了頭腦。”
“就是他這般随心所欲,姐姐非得天天罵他不要臉,才得以消除豔羨之心。”
南哥兒偏過頭去,抿了抿唇。
“過兩日姐姐帶你去見見他,你可看看他如何從心所欲,好麽?”
等不到他的回答,她便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嗯?”
南哥兒轉過臉來,面色稍緩,“你是想讓我如他那般特立獨行?”
她小臉微皺,“你都十三歲了,早就養成了一個好孩子,又如何能變成他那般纨绔,姐姐不過是想向他知道,我有一個溫潤俊雅的弟弟,往後他若是欺負了我,你也可站在姐姐身後,罵他不要臉。”
南哥兒腦袋歪過一邊,擡手捏揉脖頸,輕笑一聲,“我可不會。”
董晚音也跟着笑:“以往我也不會,現下碰到你姐夫,不罵可真不行!”
一路上,她又說了些小時候的趣事兒,越說越起勁,南哥兒多是靜靜聽,偶爾應上一聲,也是寥寥幾句。
許氏看見董晚音跟着南哥兒一道回來了,臉色一僵,這董二小姐來的真不是時候啊。
她挽上董晚音伸過來的手,頗有些不自在,“你父親來了……”
董晚音收起笑,她也沒想到能碰上父親,可都到門口了,總不能就這麽走吧,這倒顯得她心裏有鬼,見不得父親似的。
“無礙,我也好多時日未見過父親了,倒是巧了。”
許氏只得怏怏一笑,引着她往裏走,南哥兒跟在身後。
雖剛下過雪,小院還是如她上回來的那般幹淨,積雪被鏟到院外去了,看得出來主人和下人都很利索。
才剛邁入正廳,就看見董林之正扶着額閉目養神,幾個人進屋都未睜開眼。
董晚音放開許氏雙手,走到他跟前,叫了一聲:“父親。”
許氏連忙把下人們都遣退了。
董林之眼皮子一動,轉瞬睜開眼,看見是她,嘴角動了動,“怎的是你?又跑來這裏作甚?”
“父親能來,為何我不能來?”
董林之瞅着她半晌,她以往乖巧安靜,自上次和他叫嚣說和董府脫離幹淨之後,說起話來更是放肆了,這不掩飾的鋒芒倒是讓他驚奇,竟想不起來她是如何變成這般模樣的。
“不是說要和董府脫離幹系了?”
董晚音聽出來父親沒出口的那一句:還叫我父親?
“是啊!反正自小就未曾感受過父兄的關懷,脫不脫離的又有何分別,只不過惦記着我還有個弟弟,想叫南哥兒喚我一聲姐姐罷了,這樣父親也不許嗎?”
董林之嘴角朝下緊緊抿着,聽她說完,才肅聲問:“就單單是為了讓南哥兒喚你一聲姐姐?”
“也不止,還要帶南哥兒去見我相公,還要讓南哥兒知曉,東宮和瑜王府,何處是祥瑞之地。”
董林之大掌一拍,怒聲喝道:“大膽!不知死活的東西,這些話你也敢說!悅公侯府是給了你幾個膽了,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許氏被吓了一跳,連忙上去把摔掉蓋子的茶盞蓋上,勸道:“好好說話就不行,非得這麽大喊大叫的吓到孩子。”
董晚音輕笑一聲:“今日本想和南哥兒好好聊聊,既是父親也在,倒不如把話都說開了,父親不要急着動氣,也不要覺得女兒是一派胡言,董家我可以不管,反正我母親是肯定要離開董府的,父親應不應許都無用。”
“二皇子在朝中聲望頗高,那是皇上擡舉得來的,不過是為了壓制東宮的權衡之術罷了。若是二皇子存着別的心思,皇上定不樂意。二皇子在翰林院有一幫追随者,”她哼笑了一聲,“有何用,一無實權,二無兵馬。就算有董尚書和劉右相相助,父親覺得足以撼動東宮天選之子的地位嗎?皇上最重忠孝仁義,呂皇後在皇上未登基之時就陪伴左右,聽聞呂皇後率直明朗,太子性情頗有幾分呂皇後的影子。
“皇上心裏裝的是名正言順的太子。”
董林之沉着臉,看不出絲毫波動,“這些是封驿和你說的?”
她走進董林之,看進他的眼睛,“要是我說我親眼看見了呢?”
“親眼看見?”
“我看見二皇子失勢,看見董府受牽連,男丁皆被斬首。”
董林之臉都白了,許氏更是驚駭難當,瞪着大眼,不敢置信董晚音竟說出這般話來,誰料到接下來的話差點就讓她暈過去了。
“包括南哥兒,就在西市口。”
董林之驟然起身,滿面怒容,揚起手就要朝她扇過去。
她早有準備,退後兩步,往南哥兒身後躲去了。
“南哥兒家有個南邊來的遠親,南哥兒當叫她姨婆,正好來了京城,給南哥兒料理了後事。”
“董府一衆婦人,包括我的母親,我母親在流放途中便身故了,姐姐……被牽累在宮外被歹人殺害,許夫人自南哥兒去後,早已經魔怔,也未走到流放之地……為何我一定要叫我母親和離,父親可好好想一想,音兒可是魔怔了!”
許氏一臉慘白,跌落在地,南哥兒連忙走過去扶她起來。
“為何我要來找南哥兒,我不忍南哥兒這般卓爾不凡,卻因為父親的錯誤,早早……這些話我本想只對南哥兒一人說,他天資高,應是能聽得懂我的話,或許能勸得動父親,未料到今日父親也在,也該是要我親口和父親說這些。”
“瑜王府生了個小皇孫,取名李牧亭,這李牧亭最後被人帶走,流落民間,若父親不信,可等看看,數月之後,瑜王府側妃何念榴當生下李牧亭了。”
“我為何不嫁二皇子,我不敢啊!父親如今看不上我相公,父親且想想,若是太子登基,最受信任之人會是誰,許這世上和太子最親密的人,除了太子妃,不就是我相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