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曲】人間失格

第8章

“馬賽？”曲和的眼睛亮了亮，“聽說馬賽很漂亮，是嗎？本來還想呢，到法國之後看總有空能去那兒走走，誰知道學校裏事兒那麽多。”

“馬賽……”又講出這兩個字，黃志雄的聲音變得有些含糊綿長，眼神變得遙遠，整個人似陷入了一段不甚清晰的回憶中去，“它的确很漂亮。你還那麽年輕，有的是機會去玩兒。”等話題稍剝離了“馬賽”，他的聲音就瞬間從空中落回到地面，不再懸浮飄渺。

曲和已經吃進一個橘子，聽到黃志雄說他年輕頓時笑了：“我也不年輕啦。”他擡手丢了橘子皮虛指了指自己的眼角，“你看你看，這麽多褶子。我都三十多了。”

黃志雄跟着曲和的手指去瞧，沒忍住竟也笑出了一臉褶子：“三十多也年輕啊……所以你在巴黎國音是教書還是……？”

“我哪有那個教書的能耐。”曲和又是一笑打斷他，“原來在國內倒是幹的教書的活兒。只不過……嗨，反正就是機緣巧合，有這個進修的機會，我就逃到巴黎來了。”

曲和一句話原本只是在嘲侃自己，哪想到他無意吐出的一個“逃”字确是又利又狠地紮進了黃志雄的耳朵裏。“我逃到巴黎來了……”你逃到巴黎來了——我逃到巴黎來了。刺痛頓起，黃志雄的腦裏也響起了尖銳的嘯叫聲音。他的身子驟地一抖，座下那把房東屋裏稍有些年代的木頭椅子“咯吱”響了一聲。

“嗯？怎麽了？”曲和聽到動靜挑眉擡起頭來，頰側肌肉有些緊張。

黃志雄喝了口已經有些放溫了的開水，微喘口氣道：“沒有。呃，可不可以借用一下洗手間？”

“哦當然可以。”曲和放松了，展開一個笑來伸出手點了個方向，“就在隔壁。”

黃志雄離座以後，曲和撈過手機，先刷了一會兒有關襲擊的新聞，擡眼時突然看到桌上那人喝了一口的水杯，于是把他對酒精的強烈渴求症狀一點一點輸入Google，然後一排黑色粗體字就撞入眼球：酒精依賴症。

曲和盯着那個名詞怔怔坐在那裏，直到聽到鍋蓋撲棱才終于驚醒。他走過去掀開鍋蓋，将蝦仁芹菜碎合着一點色拉油一起倒進去，拿勺子攪拌了一會兒，關了小火回到桌前。

當他拿過手機定好時間以後，曲和才意識到黃志雄似乎進去太久了一些。他走到洗手間門口剛要敲門出聲，就聽到屋裏的人斷續的嘔吐聲音。是，他的喜怒無常，他的麻木委頓，他端不穩杯子的手，還有此刻難忍的反胃。沒關系，黃志雄，沒關系……曲和隔着一塊兒門板安靜地站在外面這樣想，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幫你。

曲和收回手站了一會兒，聽洗手間裏動靜漸弱，然後深吸一口氣輕輕轉身回了廚房，到竈邊掀開鍋蓋，拿勺子緩緩攪着鍋內的粥慢慢等。紅的是蝦仁，綠的是芹菜碎，白的是米粒，色彩分明，還是好看的。

黃志雄走出洗手間的時候，額前的劉海發梢處濕漉漉的，被水沾成一绺一绺，神情已經委頓下來。

彼時曲和正往粥裏加了白胡椒粉攪和了一下準備出鍋，回頭看了一眼縮在廚房門口的黃志雄，關了煤氣竈的火向他道：“過來坐啊，可以吃飯了。”

黃志雄輕聲清了嗓子，看着曲和往外盛粥的背影答他：“我想……先下樓去買點酒。”

“先吃飯吧，吃完飯我和你一塊兒去買酒。”曲和将一碗盛好的粥端到餐桌上，順帶走到廚房門口，拍了拍黃志雄的胳膊，帶了點往裏來的力氣道。

黃志雄順着曲和的力道往廚房裏邁了兩步。整間廚房裏都是香氣，粥飯的大米氣味，蝦仁色拉油的氣味，還有些許白胡椒的氣味……可這些香氣卻激得黃志雄身上發燙，後頸發涼，下巴上紗布下的傷口火辣辣得疼起來。

曲和又已盛了一碗粥，轉身看到黃志雄還愣愣站在那裏，便不由又伸手去拉他。

“不……我覺得……我應該走了。”黃志雄側頭撇開臉去，想要轉身離開。

曲和沒想到黃志雄真的轉身就走，勾在他外套上的手指沒來得及松開，黃志雄一動作就被這不大不小的力道扯得回轉來。而後兩人都是一踉跄，在廚房的狹小空間裏撞在了一起。兩個人的身體結實碰上的前一秒曲和才發現自己的左手裏還端着一碗粥，下一秒他就本能地将粥碗往自己的方向側了側。

才出鍋的滾燙的粥一下就淋了一些到曲和的左手上，從指根到手背到手腕。曲和“嘶”地倒吸口涼氣，迅速松開另一只手，将粥碗擱到桌上，将手上的米粒蝦仁甩去。而就是這一會會兒的時間，黃志雄已經奪門而出。

當曲和再擡頭去叫黃志雄名字的時候，他聽到公寓的防盜門被哐地關上，然後就一點聲音都聽不到了。曲和無奈只得放棄，回到洗手臺邊往手上沖涼水。而他沒看到的，則是黃志雄在看到粥淋上他手背時瞳孔裏有那麽一瞬間的猶豫，卻在下一秒被牽着內疚的痙攣全然蓋了去。

曲和擦幹淨了桌子，就着那灑了一些的粥碗吃了晚飯。黃志雄說得沒錯，白胡椒粉果然提味兒。這樣想着他就又瞥向另外一只滿滿當當的粥碗，看了看時間，還夠他去黃志雄家裏打個來回。無論如何，飯總是要吃的吧。

他将粥倒入鍋裏，文火重新加熱，找出一只保溫桶，把它和附帶的勺子一同洗淨了。然後他提着這半桶被白胡椒提了味道的芹菜蝦仁粥，步行一分鐘，走到黃志雄居住小樓的院子前。院前的小路上停着一輛救護車，車燈還在閃。曲和心裏被這刺目紛亂的燈閃得一慌，腳下步子緊了又緊。愈往上走，吵嚷的人聲就離他愈近，走到二樓拐出樓梯間，曲和的腦裏就轟地炸出一聲雷來。

二樓走廊盡頭，黃志雄的那間屋子門打開着，門外圍了幾個住客，還有護士在進進出出。門邊隐約露出一雙躺倒在地上的人的腳來，腳上套着的像是黃志雄那雙已經磨光了顏色的低筒馬丁靴。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