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小的時候,莫小北最讨厭下雨天, 因為一到了下雨天, 四處都是濕的, 她沒有膠鞋,踩自己平常穿的鞋出門,總要被她媽罵糟蹋東西, 所以為了不挨罵,她到了雨天就悶在屋裏,看廊沿上的雨絲,成串,成線的往下落,打在她家新抹上的水泥地上, 旋落落地開出花來, 清淨得像是電視裏觀音座下的蓮花。
可後來年紀長了些,尤其是到了十四歲上了初中時, 她就慢慢明白了雨的美。
那陣子剛巧學校被捐助了很多書, 她省吃儉用地留了二十塊錢去辦了一個圖書證, 從此往後就極喜歡往圖書館跑, 去借書借得勤, 不但那裏的輔導老師慢慢認得了她, 她也認得了一個不同班級的男孩子。
那男孩子長得眉清目秀的, 平常總是悶悶的不大說話,只抱着一本書在圖書館架子跟前看,她去借書時碰見她的次數多了, 走在路上也會對她笑一笑或者遙遙地對她點點頭。
他喜歡穿一身藍色的衣裝,藍色的外套藍色的牛仔褲,連鞋子也是深藍色,因為臉上淺淺的酒窩,笑起來,就好像門口賣得貼紙上的男明星。
小孩子總是喜歡鬧的,有時看見她們這樣,和她一塊走的幾個女伴就喜歡起哄,時候久了,整個年級都傳出來了,一班的某某,喜歡上了三班的莫小北。
她那時候,每次考試基本保持在年級前五,學校對于成績好的孩子是極予以鼓勵的,所以她在每次星期一的校會上都會被校長表揚,加之她容貌也清淺得很,時候久了,也成了個小名人。
流言傳的滿天飛的時候,她還是一無所知,該看她的書看她的書,該為物理題發愁還是為物理題發愁。
只是再遇到那男孩子,和他打招呼時,他卻沒有往常那樣爽朗,卻總是紅着臉,在身旁的一堆男生推搡下掙紮着。
她那時還滿奇怪,直到一個雨天,也是下得瓢潑大雨,她獨自一人被困在食堂發愁的時候,碰到了他。
他應該是吃了飯又趕回來的,因為莫小北之前看見他出現在男生宿舍樓前——男生宿舍樓就在食堂的對面,夏天時,每次吃飯都能在二樓看見裸/着上半身的男孩子,實在是……不知學校怎麽想的。
那時他站在了瓢潑大雨裏,身上淋得一半都是濕的,卻舉着一把大黑傘,對她輕輕的笑,走到她面前,無言地指指手裏的傘,招呼她過來,要把她送到宿舍裏去。
同寝室的幾個女孩子都吃完回去了,她因為被語文老師留下批改試卷,去食堂時已經很晚了,但是她也沒料到會下雨,也沒帶傘。
這樣一籌莫展的時候,遇見他不外乎是天大的驚喜,莫小北很是感激地一頭鑽進他的傘下,在風雨肆虐下,跟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自己宿舍走。
雨下的真是很大,嘩啦啦的,像是隔絕了整個世界,他們卻一路上沒說上一句話,尴尬地像是不認得似的。
最後,在她要和他告別,進宿舍的時候,他卻忽然拉住了她的衣袖,在她疑惑的回頭時,紅着臉遞給她一個淡藍色的千紙鶴,結結巴巴對她說,“我…我能像這次…接你回宿舍一樣,此後的每天,都接你回家麽?”
莫小北已經忘了她那時候是什麽表情了,不過她想,一定是震驚大于驚喜了。
她開竅得晚,用她媽的話說,她跟個木頭一樣,所以她媽從來不擔心她早戀,因為從小到大,除了她弟,就沒見過她跟哪個男孩子親近過。
但是那次,看着那男孩子手裏的千紙鶴,莫小北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就這樣開始了她……也不知道算不算初戀的戀愛,甚至于,連那是不是戀愛都說不上來。
原因無他,她和那男孩子交往以後,別說是親密行為了,每次他要牽手,莫小北都跟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似的,借故把手錯開。
這樣不清楚的關系一直維系到初三,因為要升學,所以她全身心都撲在了學習上,和他見面時間越來越少,有時候做題做着做着忽然之間有人嬉笑着喊她,莫小北,你男朋友來啦,她才恍然想起,哦,有這麽個人啊。
後來想想,她真是很對不起那男孩子。他會幫她被老師留在學校批改作業時替她打飯,會放棄和同伴打籃球的時間和她一起在實驗室做化學實驗,會在冬天時給她打熱水,會在每一個雨天給她折一個千紙鶴,用工整的字體寫上她喜歡的詩句,會送她心儀的東西,會……他把所有男孩子會為女孩子做的事情都做了個遍。
甚至于,她有一次在體育課上時,還聽見幾個男孩子嘻嘻哈哈地跟她說,莫小北,你知道嗎,他昨晚翻牆出去在咱們這一帶有名的許願林子上刻上了你和他的名字,被咱們查房的老師逮到,罰他掃了一個月的教室呢。
是嗎?她從來都不知道這些。她印象裏,他該是很文靜的那種,卻從來都不會想到,他會為了自己翻牆出去。
學校是寄宿制,只有網瘾大的,才會翻牆出去到附近網吧上網。
她那時候是怎麽反應的,她已經記不清了,她只恍惚記得,她曾經跟他說過,不用花費那麽多的心思在她身上,不值得,可他卻非常嚴肅的對她說,沒有什麽值不值得,我喜歡你,我可以把心肺掏給你。
這麽震人的話,她大約是很感動的。可是他們的處境,并沒有因為這些纏綿的情話而改變多少。
考完中考,大家一起聚在學校門前,領了通知書各奔東西的時候,也是他,在長長的校道上拉住她,瘦削的下巴上長了一些絨絨的胡碴,一臉憂郁地看着她好長時間,才輕輕對她說,對不起。
有什麽好對不起的呢?莫小北奇怪地想,要說也該是她說才對,這樣奇怪的……嗯,她從來沒在心裏定義為戀愛的關系,散了,就散了吧。
她笑着跟他說了聲再見,那時候,剛巧她家地裏的西瓜熟了個透徹,她拿着一中燙金的通知書回家,她爸媽都很高興,硬是拿賣瓜的錢要給她買東西,問她要什麽,她想了想,問她媽拿了一百塊錢,一個人在炎炎夏日裏騎自行車逛遍了集市,買回來一串天藍色的千紙鶴風鈴,用印了碎花的禮盒裝好,在初中複讀班開學的那天,從路上攔住他,在他驚訝的眼神裏笑着送給了他,然後沒看他的反應,自顧自騎着自行車慢慢地回了家。
關于雨天的記憶,有總比無要好,她如今其實已經不大記得那男孩子長什麽樣了,但那雨天的千紙鶴,給她留下的印象卻非常深刻。
美麗的淡藍色,美麗的書箋,還有男孩子工整的字跡,完全就能構成一副讓人心動神怡的畫卷,讓人有片刻的沉迷。
美麗的東西,于她,就像是抗拒不了的毒/藥。就比如此刻,雨也是在嘩啦嘩啦地從天上落下來,濺起一小朵一小朵銀色的水滴,打在她身旁的女孩子身上,像是澆灌一朵馥郁的玫瑰的。
“我身上有花麽,你怎麽盡盯着我看?”
她正出神,就聽見女孩子戲谑的話。
她擡頭,和她距離極近的蘇子卿正用她剛才脫下的外套撐在頭上,一臉笑意地看着她,因為慢慢的奔跑,她臉上現出了淡淡的紅暈,在她白皙的臉上,帶着少許的妩媚,勾人心魄的妖精似的。
“你長得很好看。”莫小北很誠實,心裏想的是什麽,也就誠實地說了出來。
“……謝謝,你也是。”蘇子卿聽說,愣了會兒,随即淡淡一笑,看着她,“雖說九月是夏天的尾巴,不過,現在還是很熱的,莫同學,你穿衣服怎麽外頭還穿一件外衣?是料到今天下雨,所以拿過來遮雨的?”
“不是……”莫小北搖頭,慢慢道,“我天生體寒,怕冷不怕熱,所以平常穿衣服,都多穿一件。”
“是麽?”蘇子卿盯着看看她白得有些病态的臉,眼裏漸漸露出一種很古怪的光暈,看得莫小北莫名其妙的。她過了好半天,才淡淡道,“莫同學,你要是把頭發放下來,絕對是個病西施。”
嗯?這話是誇她還是貶她?莫小北摸不着頭腦,她的确長得還好,但她自認為自己還沒到西施那種程度。
“喂,那邊你們倆,太沒良心了也,我說你們怎麽跑得那麽慢呢,原來是有衣裳撐着,可憐我身上都濕透了!”
她們慢慢說話的時候,季零雨抱着淋濕的身子從前頭又折了回來,看見她和蘇子卿兩個人共撐一件外套頂在頭上,瞬間怒了,連聲罵她們狡猾,自己也擠進了她們中間,只留唐文顯一個人可憐兮兮地被雨淋得焦透往宿舍樓跑。
女孩子身上淡淡的香味不斷傳入她鼻尖,莫小北扭頭,看着身邊因為季零雨的加入而和她近在咫尺的蘇子卿恬淡的眉眼,忽然心裏生了一顆奇怪的,說不清道不明的芽。
比她在下雨天接受的那只千紙鶴,還要能觸動她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