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安沛瑤聽說,心思一動, 下意識看向莫小北, “你……要和我一起出去租房子麽?”
從這幾天的相處來看, 莫小北人不錯,如果和這樣的人三年共處一室,應該沒什麽問題。
“我麽, 都可以。”莫小北還沒從方才的事中緩過神來,聽見她的話,漫不經心應了一句。
安沛瑤笑了,松了一口氣,“那好,我明天就出去看看, 有沒有合适出租的房子。”
“嗯。”
說話間, 樓下宿管阿姨一邊不停嘆氣一邊提了一桶水,使喚她丈夫拿了拖把和清除劑, 往那已經幹涸的血跡上潑了過去。
水慢慢滲透那些褐色的血液, 稀釋它, 漸漸滲到地下, 又被拖把搓了幾下, 還濕潤的痕跡, 被日頭一曬, 立刻消失不見了。
就好像許紀這個人,在這世上的痕跡,被人抹殺一樣。
對于生命的輕易逝去, 從來都是讓人惋傷的。人的一生,又有多長,又可以走多久呢?
她忽然又想起來小時候最疼她的太奶奶了。八十多的人了,她奶奶還是強迫她幹活,不然就不給她飯吃。記憶裏,姑奶奶孝敬給她的吃的,諸如人人家麥片、蜂蜜之類,她從來都沒吃到過,不是讓她奶奶拿給她們這些小輩吃了,就是招待客人了。
聽她爺爺說,她們一家是民國時為了躲國民黨抓壯丁從山東逃到如今的地方安頓下來的,她爺爺的爸爸,也就是她太爺爺,在剛到這裏就因為一場病死了,她爺爺是遺腹子,是她太奶奶含辛茹苦又當爹又當媽養大的。
好容易把她爺爺養到十六歲,娶媳婦了,本來以為可以享享福了,誰知道她奶奶卻不是個好媳婦,家裏的活還是不論大小都讓她做,一直幹到八十多,累不動了,被嫌棄地丢到一間老房子裏,有一頓沒一頓地過着,間或遇到農忙,還要她出去看曬場。
那時候還沒有收割機,田裏的稻需要人一鐮刀一鐮刀地割下來,紮成捆,運到曬場上。
所謂看曬場,就是為了防止曬場上的麥子和稻被麻雀之類的鳥吃了,專門派人在曬場旁邊拿竹竿驅趕這些鳥。畢竟一粒米一根線,在農家看得比什麽都重要。而通常這些活,都是由小孩子來做,因為小孩子精神頭旺些,不怕曬。
她那時候就被她老娘委托了這樣的差事。她三歲的時候,她爸就和她爺爺分了家,所以收的麥子稻谷,也是各人弄各人的,不過曬場公用就是。
那時候,還沒有全球變暖這回事,她們家又只有一臺只會發出“嗡嗡”聲的破電風扇,所以夏天格外的熱,冬天又格外的冷。
近四十度的大晌午頭,她就和她太奶奶一起坐在一棵柿子樹陰涼底下,一邊抹臉上不住往下淌的熱汗,一邊拿着一根竹竿看着別有麻雀過來啄她們家的糧食。
她那時候還很小,常常受不了熱就不想幹了,而她太奶奶就拉住她,一邊拿蒲扇給她扇風,一邊給她講故事聽。
農家沒念過書的女人能知道什麽故事,她年紀又小,太奶奶給她說得什麽星星啊月亮的亂七八糟的故事,大都被她忘了個幹淨,記憶最深的,是有一次,她太奶奶在河梗邊撿到五毛錢的事。
那時候,一毛錢還能換一根辣條,一支糖紅豆冰棍也只要兩毛錢。可想而知,她太奶奶撿到的五毛錢,算是巨款了。
老人家所有的錢都花在她爺爺身上了,一輩子下來竟然沒有半分存款,就是撿到五毛錢,也高興得和幾歲的小孩子一樣,趁她睡着了,大中午的拖着自己的小腳,拄拐一步步挪到街上,換來了一只蛋卷甜筒給她。
蛋卷甜筒上頭都是巧克力和瓜子仁,是所有小孩子的最愛,當然比兩毛錢一根的紅豆冰要強,她媽為了省錢,從來沒她給她買過這個。所以可想而知她當時有多高興,也從沒想過她太奶奶吃沒吃,一口一口咬着,不一會兒就吃光了。
後來想起來,除了全是對老人家的歉疚以外,她能回憶到的,就只有老人家皺得和樹皮一樣的臉上慈祥的笑,和她不時對自己說過,想要早些死,免得受苦了。
許是覺得自己還小,不懂生死的含義,她就常常在她面前念叨着,小北啊,你看太奶奶年紀也大了,活夠了,也不能幹活了,還不如早點死了,免得給你爺爺添麻煩啊。
她當時還不知道她太奶奶時常被她奶奶又打又罵,村裏人話家常時議論到這件事也只是說說,卻從來不會施以援手,她爺爺是典型的妻管嚴,就是看見了也會裝作沒看見。她爸忙着賭錢,連自己的小孩也沒心思管,當然是不會管一個瀕死的老人的,她媽和她奶奶屬于井水不犯河水那種,自然不會多管閑事。
而她呢,并不知道死是什麽,屬于那種聽過就算,以後該高高興興地玩就高高興興地玩,其他的什麽都不管的小孩子,所以不知道人是可以逼死人的這件事。
直到後來,她太奶奶的屍體在門口的水塘被撈出來,而她奶奶忽然變得怕鬼,在集上請了好些跳大神的神婆,又在家門口貼滿了黃符的時候,她才隐約明白,可能,她太奶奶不是她爺爺對外頭說的,是不小心掉進水裏的,而是自己跳進去的。
就像許紀一樣,被逼得走投無路,身邊沒有一個人幫着說話,再也活不下去了,所以自己選擇了結。
人之可怕于鬼,原來就是這樣的。
樹影慢慢變得又長又斜,唐文顯看看底下處理好血跡已經回屋的宿管阿姨,沉聲提點還靠着欄杆往下看的莫小北,“回去吧?”
“……嗯。”拍拍手上的鐵鏽,莫小北把漸漸走遠了的思緒拉回來,吸了吸鼻子,轉過了身。
她眼眶通紅,唐文顯見了,本欲說些什麽,想了想,還是把話吞到了肚裏。
對于生命,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理解,別人哀傷時,讓她哭過,發洩掉就好了,為什麽還要勸她不要落淚呢?
她臉上還有淚珠,安沛瑤擡頭看了,頓了會兒後,默默走到她身邊,和她保持着若即若離的距離,三人沉默地回到了宿舍裏。
***
世界上最擋不住的就是風聲,盡管學校想要百般遮掩,許紀跳樓自殺的消息還是像流感一樣迅速流傳開來。
不過一個晚上,整個級的新生都知道了這件事,人類對于八卦的敏感度使得這件事迅速變成了他們茶餘飯後的談資,紛紛帶着或惋惜或神秘的神色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讨論着許紀自殺的原因。
安吉和餘橙也從別人的嘴裏知道了這件事,不同于安吉的震驚和自責,餘橙倒頗有些興災樂禍的意味,一同和安吉打水回到寝室,開了門,就興沖沖地對寝室裏無言做着自己事的三人道,“喂,你們聽說了沒,那個不要臉的好像死了哎!”
安吉趕緊拉了她一把,“橙橙,你說話留點德,人家已經……”
“哎,都死了還在意什麽!”餘橙不樂意地把胳膊她手裏拽開,“她自己要死的,又不是我逼她的,人活着我都不在乎,死了還留口德,難道我還怕她夜裏來找我啊?”
安吉被她堵的說不出話,氣得索性不理她,走到桌前放下水瓶,看着莫小北和安沛瑤,關心道,“你們倆,沒事吧?”
“沒事的。”莫小北虛虛一笑,放下手裏的書,不動聲色看一眼那邊臉色難看的餘橙,“咱們已經洗過澡了,你們剛軍訓回來,身上都是汗,應該很難受吧,快去洗澡吧,不然待會兒人多了,擠得很。”
“哎,說得是。”安吉點點頭,拿了自己的盆和水瓶就往公共廁所走,路過還在生悶氣的餘橙面前,有些過意不去,還是問她,“橙橙,我要去洗澡了,你去麽。”
翻了個白眼,餘橙不高興地把水瓶往地下一放,“得了,不是真心的就別作給人家看,你要去就去,還做戲來找我幹什麽?”
安吉被她這句話氣得臉色瞬間鐵青,怒丢下一句,“愛去不去”,便自己拎着東西出門了。
“哼!”望着她離去的方向,餘橙不高興地從鼻孔發出一個氣音,“這就生氣了,還當自己是大小姐麽!嘁!”
憤憤說完後,她忽而又興奮轉過身來,大聲和幾人道,“我跟你們說哦,今天,教官給我們講了不少他在軍營裏頭的趣事,還教了我們幾招擒拿的招式呢,你們沒去,所以不知道,可帥氣了!要不要我給你們演示一下?”
“我對那些沒什麽興趣。”唐文顯淡淡說着,又翻了一頁書。
“是麽。”餘橙臉色沉下來,不高興地又把視線投向剩下的兩人。
安沛瑤勾着頭根本不理她,莫小北則擡頭歉意地對她笑了笑,舉起手裏她老娘充一百二十塊錢話費送的手機,“不好意思啊,我要給我爸媽打個電話。”
說完,不顧她寫滿不高興的臉,拿着手機出去了,其他兩人依舊各自做着自己的事不理她,自己也覺得有些沒趣,怒氣滿腹地掏出手機,撲到自己床上,大聲地外放着動漫,津津有味地看起來。
聽不懂的語言再一次流轉在寝室的空氣中,且音量越來越大。
這樣我看你們還怎麽安生看書。餘橙心裏暗笑着支起耳朵聽了好一會兒,還是不見那兩人有和她搭話的欲望。
氣得她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正想質問她們,自己又沒惹她們,怎麽那兩個人還像瞎子一樣不理她時,忽然手中手機一陣顫動,“嘟嘟”地響,驚了她一跳,險些把手機甩出去。
一陣手忙腳亂後,手機總算沒有粉身碎骨。
這是誰啊,吓死我了!餘橙不悅地腹诽着點開手機屏,看見上面的來電人——“表姐”。
奇怪,這時候表姐找她幹什麽?她不是正跟她的新男朋友打得火熱麽?
餘橙想着,疑惑地點開了接通鍵,“喂?”
“橙橙,快回來!”話筒裏很快傳來了女人凄厲的哭聲,“我爸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