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夜色黑黢黢的, 祁家的三進宅院裏, 東北處有個隐秘的角落,圍繞着一片翠綠的竹林,竹林裏立着三間簡卧,是宅裏大夫屈木平的住所。
因臨靠着邊牆,平日裏下人仆從不常經過。
尤其這個屈大夫是從雲州山裏請出來的老者,向來喜歡繃着一張臉,不多話也與人親近, 每個月還有一半的日子要回雲州的老家采藥,久而久之,綠竹林這處便成了禁地一般, 鮮少有人敢接近。
然而今日的半晚十分,三間小屋最後靠牆的一間, 卻是從窗棂裏泛出着星點的亮光,明晦難辨,顯得有些可怖。
透過窗銜縫隙, 可以看到裏面的陳設極簡,唯有一張香樟木制成的褐栗色架子以及床頭邊上簡易的矮櫃。
床上平躺着一個男子, 墨緞似的頭發散至頸邊, 白色亵衣的手袖往上卷折, 露出的手臂肘窩處插着一根黑色蘆杆做的木管,裏頭流過暗紅色的血,直至落入床邊的提桶之中,滴滴答答的淋漓不斷。
趁着月色, 能看出他的眉目精致,失了血色的臉龐上輪廓反而愈發的清晰,墨眉如羽,挺鼻薄唇,眼睛阖着像是睡着了一般,只有偶爾微動的指尖,能看出他是清醒着的。
四九急匆匆端着一個餐盒,在竹林間暗掩的小門前徘徊了有陣子,來回四顧下左右無人,這才輕手輕腳地走進去。
吱呀——一聲,門被打開。
四九提着腳尖走到床前,跪下就着床鋪,單手扶起祁蘇,另一只手則将餐盒中的瓷碗拿至祁蘇嘴邊,瓷碗裏滿滿盛着黑乎乎的藥,藥的苦味甚至能蓋住屋子裏的熏香。
“公子,藥煎好了,快些趁熱喝,不然冷了就更苦了。”
祁蘇閉着眼睛,就着四九拿着的瓷碗邊上,略擡起頭沒什麽聲響地飲咽了下去。
裝着血的木桶就在四九的邊上,那駭人的褐色,縱然他看了那麽多次,猛地一低頭,還是有些心驚。
屈大夫與旁的大夫不同,治人的法子都是新奇百怪,單說這放血一項,便只能由屈大夫來做,不然偏了分毫那可就是要了命啊。
“公子,屈大夫今早上已經回了雲州,他說等滴完這桶血,您就能回房裏修養了。”
祁蘇喝完,四九理着瓷碗,自言自語,“公子,屈大夫走之前問小的,您是怎麽着了一晚上的涼風和露水,将毒提前引了起來。可小的也想不明白,您不是和夫人在房裏麽,怎麽就着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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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對,現在都叫不了夫人了。”四九提着餐盒回頭偷偷望了祁蘇一眼。
他初初聽到楚嬈不肯跟着回來,心裏也氣,但轉念想想,夫人或許也不是有意留下的,好歹等夫人回來作個解釋再說也不遲啊。
可公子怎麽就生氣地拖着病體,仍要趁着少有清醒的時候,寫了休書呢。
本來他們二房就比不得大房,人丁稀少,後院多了夫人才熱鬧過一個月,現下就又冷清下來了,怪不是滋味的。
四九輕嘆了口氣,不再多說什麽,将門合上。
床上的男子,待門關上後不久,緩緩睜開眼睛,淺褐色的琉璃瞳色隐匿在黑暗裏,看不分明。
楚嬈拿着那封休書,精致明麗的小臉上,驚慌的神色都來不及遮掩,直楞地站在原地許久。
她想過無數次怎麽拿到這封休書,但從來沒想到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此的“正和她意。”
然後,她就能理所當然地呆在家中,以後尋個普通人家改嫁,生兒育女,平平凡凡地過一生。
可是,楚嬈盯着休書的邊角,那大概是不小心濺到的一滴暗紅色的血,心裏忽然就一緊。
“雲珠,不要告訴爹娘。”
“小姐。”一旁的雲珠焦急地像是快哭出來的模樣,“姑爺是不是生您氣了,奴婢怕老爺夫人知道了會——。”
“我說了,別告訴爹娘。”楚嬈擡頭,沉下氣緩緩道:“我自己會去。”
“雲珠,你讓我一個人先靜一靜。”
“那。是,奴婢遵命”
雲珠收回腳步,帶着猶豫地合上房門,然而她不敢走遠,她怕自家小姐做傻事。自從那次淨室醒過來,小姐就像換了一個人,不再如以前那般什麽都跟她說。所以她真是搞不懂,小姐心裏到底想的是什麽。
不止她,楚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的是什麽。
她茫然地扶着桌邊坐下,她能想到祁蘇給她休書的理由,要麽,是祁蘇真的不行了,不想耽誤她,要麽,是被她對他的不管不顧而傷到心了,不想再見她。
祁蘇并不喜歡她,談何傷心,所以楚嬈怎麽想,都覺得第一種,似乎更為可能。
但是她已經有了休書,祁蘇怎麽樣又和她有什麽關系,她現在更應該高興才對,換做一個月前,她怕是要慶賀一番。
可她竟然笑不出來。
楚嬈心裏想着亂七八糟的,頭就有些昏。她埋首趴進右手臂,左手疲累地伸展開,随意地往前一送。突然,左手指尖似乎打到了什麽硬殼的東西,只聽到‘砰’的一聲,東西滾落到了地上。
“這是”
楚嬈擡頭偏過去看向地下,這不是之前祁蘇送給她的畫卷麽,怎麽會在這裏。
難道是雲珠不小心,理錯理進去行囊?要麽是家丁混着行李多搬了出來?
循着已經打開的痕跡,楚嬈看到一只三色的貍花貓,上次在祁蘇那邊,她沒有細看,只依稀記得畫工有些粗糙稚嫩。
楚嬈彎腰拾起落在地上已經散開了的畫卷,畫上的貍花貓是幼崽,純黑色的瞳孔裏濕漉漉的,可憐兮兮地窩在草堆裏,像是被人剛從河裏撈上來似的,它看着楚嬈的這個朝向,大概畫的人也就是這樣看着畫的吧。
楚嬈本就對畫不怎麽感興趣,更別提此時她根本沒這個心思。
就在她準備重新紮起畫卷之時,突然留意到在右邊最下的角落,是一個紅字簽章:【鳳之,明殷九年。】楚嬈停下動作,之前拿畫時沒多想,現在怎麽覺得有些熟悉,她不自覺地多讀了幾遍,鳳之,鳳之,她是真的有印象哪裏聽過,可是怎麽也想不出來。
是在哪裏聽到的呢。
驀地,楚嬈腦中靈光一閃。
【祁夫人華容玉顏,端容有禮,乃鳳之的福氣。】那日在福源寺,心塵不就是這麽喊祁蘇的麽!?他算是祁蘇的兄長摯友,若是鳳之為祁蘇的字,那也很是可能啊,祁蘇,祁鳳之。
再看這明殷九年,也就是這畫是祁蘇六歲時畫的?所以才會顯得落筆有些稚嫩。
記憶慢慢呈現出模樣,一切對應了起來。
【你又怎麽知道不是貓叫?】
【我養過貓。】
【你最喜歡這幅?】
【是啊,廣陵城裏我最喜歡這個畫師了!】【那你收着吧。】這些事猶如走馬燈似的在楚嬈腦子裏飛速地轉動了一遍。
祁蘇什麽都知道,知道她随意尋的借口,知道她拿這畫卷是別有意圖,但他從來沒多提哪怕一句,甚至還能替她遮掩,他怎麽就這麽信她。
楚嬈的心一下子像是掉進了冰窖,涼徹透底,在她那麽多有意無意的‘麻煩’之下,他沒想過休了她,這次,難道他是真的撐不下去了,不想耽擱她?
思及此,楚嬈慌亂地沖出門口,雲珠一直盯着,見門被撞開,奔上前驚呼,“小姐,你這是要去哪——”
“爹娘呢,”楚嬈的神色焦急而堅定,“我有事與他們說!”
夜色濃墨的官道上,一架馬車疾馳,依稀可見‘祁’的字樣,四九那日急着走,便是留了這架車給楚嬈,以備着她回來。
馬車速度漸緩,‘籲’的一聲,在祁宅三四進院的側門口終于堪堪停了下來。
先走下了的是一個快至不惑的男子,他中等身量,長得劍眉星目,身軀凜凜,正是楚家的老爺楚齡山。
楚齡山依舊是肅着一張臉,看着楚嬈和雲珠從車內走下來。
“嬈兒,我就送你到門口,裏頭你自己進去。”楚齡山冷哼了一聲,“早知道擔心,當初就不該留在家裏,傳出去要是讓別人聽到了,像什麽樣子。”
“是,爹。”楚嬈自然是沒說休書的事,只提了要回祁宅。
她的眼眶有些紅,已經分不清是為了祁蘇還是自己。她也不知道後面會如何,但既然作了決定,就決計不會再改。
楚嬈的語氣哽咽,“您和娘好好照顧身體,還有要告訴我哥,我,我很想念他。還有,還有林湛表哥,您讓他在戰場上也要小心些”
楚嬈說的有些混亂,她是一鼓作氣地要回祁宅,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現下說起的這些,正是她前世在井底,臨閉眼前最想說的。
這些話先頭在楚家,楚嬈向爹娘開口要回祁宅時,已經說了一遍,如今觸景生情,又是忍不住再說一次。
楚齡山聽着聽着,心就軟了下來,要是不疼這個女兒,哪會大半夜不放心車夫,硬是自己親自送過來,只是女兒已然出嫁,嫁的還是從祖上開始就有恩于他們的人家,哪能什麽都随着她的性子來,不敲打敲打,跟她哥哥似的怕是能闖出大禍。
“說這些幹什麽,以後萬一受了委屈,家裏還能不讓你回來?快進去,”楚齡山催促道,頓了頓,“天涼。”
說罷,楚齡山回頭多望了眼,便攀上了馬車,揮揮手往來時的方向駛離。
楚嬈一直看着馬車消失在官道上,才拉着雲珠走至門口。
回憶起前世,楚嬈先擡頭看了眼,她最怕的便是那滿眼的皤然白布,幸好屋外與往日沒什麽不同,她的心裏頓時好受了許多,旋即奔進了院子。
門房的人認得是夫人,雖有些疑惑,但祁蘇休書一事,并未廣而告之,因此也無人多問,直接便放了楚嬈和雲珠進門。
“雲珠,你先回後院,我去祁蘇那兒看看。”
“是,小姐。”
不等雲珠答複,楚嬈已經小跑着往三進院去,從側門走至三進院,還是會經過四進院裏的那口井,那處,是她平日裏繞行的地方,此時心裏擔心祁蘇,也就沒繞遠路。在突然看到它時,楚嬈心裏免不了一下發抖,但終究還是一咬牙,直直穿了過去。
天色已至亥時,楚嬈也不确定能不能見上祁蘇,或許他已經睡下了。
還是,去問問四九?
在先回下人住的西廂還是去三進院的門口,楚嬈猶豫了一小會兒,最後選了直接去看祁蘇,不管如何,眼見為實,她想看到祁蘇的狀況。
楚嬈原以為三進院裏會是黑沉沉的,進去了才發現,竟然有一間房燭燈還亮着,楚嬈之前來過,她知道,那亮着的最中那間,正是祁蘇住的。
往前走兩步,細聽之下,還時不時傳出一陣咳嗽聲,是祁蘇!
他在房裏,他還活着!
有了這個認知,楚嬈心下一松,不管如何,這比任何陳設都能讓她放下心裏亘着的一塊大石。
她逐漸走近,窗上映出了一個剪影,祁蘇看起來是倚靠在床頭的圍欄處,不知是在看手上的什麽,大概是書簡一類的東西。
楚嬈鼓起勇氣走到門口,但下一息又有些猶豫地退了回來,然後又走至門口,又退了回來。
這樣來回反複幾次,她還是沒敢進門。
進去該說什麽呢,休書都給她了,現在看來,若是性命無虞,那麽就是對她心寒了,本來就是她自己私心作祟,她還能說些什麽理由。
楚嬈左思右想,摸了摸懷裏的東西,無意識地踢了顆腳邊的小石子,小石子打在木頭門檻上發出清脆的一聲蹦響。
“四九?”祁蘇的聲音。
這下,楚嬈是不進去都不行了。
她抿着嘴唇,提了一口氣,推開房門,然後轉彎,內室的門如上次一般虛掩着,她咬了咬牙,索性就利落地推了開去,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最多就是被嫌棄地趕出來。
然而就在看到床上的祁蘇時,楚嬈的心裏忽的就排開一切情緒,酸楚起來。
他左手拿着書,右手的袖袍被卷起至于肩下,手臂上層層裹着棉布,都快看不出原本的形狀。大概是被圍了太多層,實在不好動彈,便只能擡起他的膝蓋抵着書封底,楚嬈看到的時候,他正巧借着這個方法翻過一頁。
明明旁人做起來都算狼狽的事,祁蘇的樣子看起來卻只是讓人覺得心疼。
擡頭看到是楚嬈來,祁蘇的臉上倒還算得上淡然,視線沒有多留,就回到了手中的簡冊上。
“咳——來了。”
“嗯,是這個,你還沒看完吧,我帶給你了。”楚嬈拿出了懷裏的東西,封面亮堂堂的,正是祁蘇在楚家的那個晚上,看的那本叫《京本通俗風志》的書。
楚嬈帶過來是不經意的,方才在門口,臨了了想到了這個敷衍至極但也總算是個由頭的借口。
“嗯,放着吧。”
“你身子如何?”楚嬈忍不住關切道。
大概沒想到她會關心他,祁蘇有霎那的愣神,旋即恢複了神色,卻是沒有回答。
“休書,我已經讓四九寄出去了,你若晚些走,便來得及能收到。”說完,祁蘇又咳了幾聲。
楚嬈吸了口氣,“我已經收到了。”
祁蘇從楚嬈進門以來淡然的神色第一次帶起漣漪,他不解,“那你為何”他還以為楚嬈尚未收到信箋,才不甘願地回祁家。
“你先說,為什麽給我休書?”
楚嬈答非所問,祁蘇顯然沒料到她會如此直接地問這件事,明明她一直要的不就是如此麽。
“沒有為何,男子本就可休妻。”
“可我沒犯七出之條,你不能休了我。”畫卷也送她了,不能算她竊盜,楚嬈看着祁蘇對自己比以往更為明顯的疏冷,心裏的某處像是被螞蟻噬咬,難受的很,登時有些口不擇言,她從來沒想過,最後竟然還是用這個說法來硬把自己塞回祁蘇身邊。
祁蘇低頭停頓了片刻,從床裏置書的暗格裏,取出一張紙條,遞來擺在床沿的木架上。
“楚嬈,這是我在馬車裏拾到的,你落下的。”他看着楚嬈的眼睛,一字一頓,“我自來是一介病軀,不如,如你所願。”
祁蘇以前或許尚有想不通透的地方,但當日馬車上他醒來的那一陣,四九告訴他楚嬈不肯跟着回來時,他便明了了。
守寡,尚要守孝三年,休棄卻可擇日改嫁。她嫁進來時是不情不願,既然現在知曉了原因,那麽要走,他也不會強求。
只是少了人,院子裏,大概會要安靜些吧。
楚嬈站在床欄邊上,在聽到那‘一介病軀,如你所願’八個字時,胸腔莫名泛起苦澀。
她張口想解釋,發現解釋不清,因為她先前就是這般想的。
只能讷讷重複,“那我現在不願了,行不行。”
“你就說麽,行不行。”
楚嬈的眼睛紅彤彤地望着祁蘇,沒哭,但足足的是慘兮兮的模樣。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麽說,明明是覺得祁蘇可憐,現在想着想着反而是覺得自己可憐了。
“我知道你身子不好,”楚嬈的聲音有點悶,帶着哽咽:“要是這麽半路抛下你,我就算好——好好活下去,怕也是不得安生的,你還是讓我呆在你身邊吧,我們一起好好地活下去,不好麽。”
“你到底還休不休嘛。”
楚嬈說着說着眼淚終于止不住地下來了,她想不通自己拿了休書為何還這般費盡心思地折回來,只能歸結在于心有愧這個由頭上,有了理所當然的原因,自然便一發不可收拾。
楚嬈的反應說來就來,祁蘇看着眼前撇着嘴哭得梨花帶雨的楚嬈,實在是不知道她哪來的那麽諸多情緒,休書是她想要的,現在又仿佛是他逼的。
他從未應付過女子,楚嬈是第一個,大概也是最後一個。
等了許久,祁蘇的神色雖然依舊冷落,但語氣終于有了松動,“不休了。”
“真的?”
“我為何要騙你。”
這對話,聽着頗熟悉,楚嬈想到了什麽,眼睛還盈着水珠子,抽噎着問道:“那說好的五月再回我娘家一趟,是不是也還算數。”
“要是你身子好了的話。”楚嬈輕聲補了一句。
這什麽跟什麽,祁蘇頓覺得有些頭疼,“回去睡吧。”
那就是答應她了,楚嬈抹了抹眼淚,說也奇怪,在自己家懸着的心,一看到祁蘇還好好活着,她就放下了,尤其是在他說不休了的時候。
“我回後院了,明日再來看你。”
行至門口,關門前,楚嬈轉過頭,
“祁蘇,我以後,不會再在你生病的時候跑開了,讓你一個人回來,對不起。”
楚嬈回到後院,和在楚家的心情一比,真是天上地下的區別。
果然人還是不能愧疚,楚嬈躺在床上下定了決心,她一定要好好‘保護’祁蘇,雖然她想起前世,仍舊害怕,但老天爺讓她重生回來,就一定不會那麽容易再讓她死一回的!
翌日卯時,楚嬈破天荒地不用雲珠叫喊,起了個大早。
她梳洗完,換了一身翠粉百褶裙,還戴了成對配着的珠釵,祁蘇病了,總不能見着她也是冷冷清清的,自然要喜氣一些。
“小姐,您真的要去姑爺那呀。”
“嗯。”
“額。姑爺身子如何了?可說休書一事了麽?”楚嬈昨晚回去的晚,沐浴完就睡了,沒與雲珠細講,是以雲珠不曉得個中情景,還以為小姐姑爺正僵持着呢。
楚嬈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她有些刻意地忘了昨晚自己在祁蘇那哭得‘興致高昂’,便囫囵帶過,“嗯,他是有些不高興,但現下不休我了。”
“那就好,”雲珠松了口氣,“小姐,那您可要好好照顧姑爺!”
雲珠自己的确有私心,她看得出小姐喜歡姑爺,姑爺那般的玉人,誰能不喜歡呢,但她不敢僭越與小姐争,只要以後能留下來繼續伺候小姐和姑爺,她就心滿意足了。
走至祁蘇卧房的門口,這次楚嬈沒什麽猶豫,跨着步子就進了房門。
四九正好在給祁蘇以湯碗喂藥。
畢竟祁蘇右手肘心的破口極大,好不容易才包紮起來。屈大夫曾囑咐過,不休養上三兩日,絕不能輕易動彈,不然這新的血還沒養起來,又得再失一次,那可就命都沒了。
“诶,是夫人您來了。”四九忙起身放下瓷碗,恭敬地喊了聲。
門房的人都跟他說了,夫人大半夜地紅着眼睛進了院子,他就知道,夫人心裏是有公子的,想來當日定是有什麽不好言說的事情,才不跟着一道回來。
“嗯。”楚嬈沖着四九笑了笑。
四九看她笑的明豔,一想起自己對楚嬈那日的臉色,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撓頭道:“夫人,小的,先去看看膳房早膳做了沒。”
說完一溜煙地跑開了,楚嬈都沒來得及答上一句。
“他怎麽怕我似的。”楚嬈自言自語地走向床邊。
從她進門,到四九跑開,不過是一兩句話之間,祁蘇以為楚嬈只是過來看一眼,算是了了昨晚說的話。
哪知道,楚嬈竟是坐在了床沿邊上的矮幾上,順手拿起了四九放下的瓷碗,擡頭神态自然地看向祁蘇,“吶,四九走了,我來喂你好了。”
楚嬈沒什麽別的意思,四九沒喂完,她幫忙接着喂罷了,對着一個生病的人,有什麽好講究的。
等當真将瓷勺擡至祁蘇嘴邊時,她還是有些少女羞怯的面紅,但事情哪有做一半的道理。
祁蘇皺起眉頭,看着愈來愈近在咫尺的湯勺楞了楞。四九喂他不假,但楚嬈進來的晚,看漏了,四九不過是舉着瓷碗,用勺子攪勻了草藥,然後由祁蘇用左手拿着碗喝藥,男子,怎麽會讓人用瓷勺舀着喂。
楚嬈舉得手都酸了,見祁蘇還是沒有探身向前,就在她準備收回手時,祁蘇突然動了一下。
就着她的手湊到了勺口,看起來像是很不情願地啄了下,随即便接過湯勺放進碗裏,虎口從楚嬈手心提過瓷碗,“我自己來。”
“噢,”楚嬈有些赧然,但很快就不放心上地站起身轉了圈,笑着道:“祁蘇,你看我今日穿的不同,看着心情可會更好些?”
祁蘇聞言看向楚嬈,像是有思慮過,但顯然沒想明白,“有何區別?”
虧她特意選的亮色,楚嬈登時覺得有些多此一舉,只能換了話題詢問,“今日怎麽樣了呀?”
她看着祁蘇手臂上厚重的裹紗,根本看不透裏頭,說不好奇是假的,“祁蘇,你到底得的是什麽病啊。”
說病就病了,明明前一晚也沒什麽異常祁蘇喝完,将之擺到了一邊的矮幾上,轉頭的時候,應了一聲“尚好。”
“……”
好嘛,那就是什麽都不說了,楚嬈自知理虧,那日讓他生着病一個人回來,她已經很對他不起,現下他不想說也是應當的。
索性現在祁蘇看起來,除了失了血色一點,其他好像與往日沒什麽兩樣。
祁蘇說完,就自顧地閉目養神,楚嬈不敢出聲,想走又想着合理應當得說一聲,就這樣一直等着。
呆着呆着有些無聊,她走近桌案,随意地翻看起上頭擺開的舊書冊,無一不是棋譜史傳之類的東西,偶有夾雜些雜記也都是晦澀難懂的字句。
實在是,不如話本好看吶。
楚嬈回頭看了眼祁蘇,這個人當真是從裏到外都無趣的很。
然而就在這一堆舊書之中,有一本她熟悉的《京本通俗風志》。啊,她想起來了,昨日晚上,見祁蘇用完了那個蹩腳的借口,情緒一上來,她就不知道把書放哪了。
回去更不會想起來,原來是放在這兒。
這本風志名字取的文雅,其實講的皆是些街頭巷尾的市井趣事或是游山玩水的奇聞異事,楚嬈是從她哥哥楚綏手裏拿過來的,看過了一遍,覺得好玩兒就放在了自己屋子裏。
現在擺在祁蘇這邊,好似也很是順眼的麽,楚嬈重新将這本風志夾進了一堆舊書之中,準備壘壘齊整。
“我還未看完。”
祁蘇突然出聲,楚嬈還沒放下本子,提着書的一角轉過身去,和祁蘇的視線撞了個透,真不知道他是何時睜開眼的,“那你現下還看麽。”
祁蘇将身上的被衾捋平,留出了空位,“嗯,也可。”
“……”
想看就直說,每一次都要靠她猜,楚嬈現在總算是了解一些祁蘇的性子,他說話就是喜歡說半截,可是教他聽半截的話,他倒是從來都聽不出來。
楚嬈小碎步走着,将書遞到了床前,祁蘇用沒受傷的左手接過書,擺在膝腿的位置,意料之中地下了逐客令。
“你該回去了。”
“哦。”
楚嬈心想,早上該看的也看了,祁蘇的臉色比昨日就好了許多,應當能養回來,不如明日再來好了。
可是當她走至門口,轉頭合上小門時,看到祁蘇依舊用手将書抵着膝來看書,忽爾想起昨晚進門時看到的模樣,心裏的不忍‘竄’的冒了上來,一時沖動重新走回了矮幾邊上。
“算了,還是我替你拿着吧。”
楚嬈知道祁蘇肯定是一副不情願的樣子,不等他回應,直接抽走了書,雙手捧着那翻看的一頁,端端正正地擺在他面前。
“你要是看完這一頁了,就說一聲,我好翻過去。”
“你不必如此。”
“那我便一直舉着,你不看,我也一直舉着。”
“你這又何必——”祁蘇皺眉,到底是女子慣來會耍賴,還是就楚嬈一個這樣。
她留在楚家不肯回來,祁蘇并不覺得難以理解,他那日寫休書是為了成全她歷來的心思,并未想着楚嬈會回來,更沒想到,她還能如現下這般耍起無賴。
祁蘇的臉色愈冷,但看着眼前那雙有些發抖的手腕,終于沒再趕她。
“罷了,你讀給我聽吧。”
“好啊。”
這次,楚嬈很快就應了下來,順勢收回手,甩了甩發酸的胳膊,她還以為舉個書而已,沒成想還挺酸疼的,這要真是舉上半個多時辰,那還得了。
楚嬈清了清嗓子,女子特有的婉轉音調如翠莺鳴啼,稍有些尖,卻的确是溫柔好聽。
“乾淳三年,由中書舍人出知,範火致——”她低頭看着書上的字,一字一句地讀出聲,不快不慢地頗為認真。
可祁蘇聽着聽着就攏起了眉心,他倒看了眼楚嬈手上那頁,纖長的手指一點,“炏,這個字讀炏。”
“哦,乾淳三年,由中書散人出知媵州府,範炏致。是編乃由其入蜀之時,道中思鄉而作描其鄉,有詩為:水作青羅帶,山如碧玉參。”
“這個字讀篸,碧玉篸。”
“好碧玉篸”楚嬈耐着性子低頭繼續。
“暑化之。”
“罨化,不讀暑,讀罨。”
楚嬈的臉漸漸紅了,聲音也愈來愈低,怎麽讀個書還能這麽丢人的呢。
她也是自小有老師上門隔着簾子教書的,兒時比起她哥,她還算勤勉的,直到過了金釵之年,她娘親不許她再與老師碰面,這才斷了學問。
但一言蔽之,還是識字懂禮的,可這本書的有些字确實冷僻了些,再說麽,風志只圖看個趣聞故事,她看的時候哪裏還管讀些什麽。
越想,楚嬈越覺得不好意思。
“你聽的不累麽,我明日再讀給你聽。”
說罷,楚嬈合上書,懷裏抱着風志,不等祁蘇反應過來,已經跑出了內室。
祁蘇只聽得一陣關門聲,房內就恢複了安靜。
一直想教她走,她偏不走,現在倒是說了一句就沒影了,屋子裏突然失了聲響,祁蘇竟然覺得有些不慣。
約莫一炷香的時辰之後,從門外傳來四九咋咋呼呼的聲音。
“公子,公子!”
“嗯?”祁蘇睜開雙眸。
“小的将馬車交給夫人了,夫人要用。”
“嗯。”祁蘇沒什麽反應,她想去哪便去哪,他以前不管,現在當然也不會管。
四九将煮好的白耳紅參粥放在臺幾上晾着,邊道:“夫人也真是奇怪,這個時辰去街市,回來剛好是正午,那不是曬的很麽。”
祁蘇沒回。
四九繼續道:“雲珠還說是要買什麽解字書的,真是想不通。”
“什麽?”
突然得了祁蘇的回應,四九很是高興,“公子,你也覺得奇怪吧,夫人要買解字書,這書有什麽用啊,又不是不識字。”
“哎呀,”四九一拍腦袋,“公子,小的忘記拿糖蜜了,這就去。”
四九說完兀自出了門,在門外不遠處,他轉彎前驀地聽到了一聲屋內傳出的輕笑。“咦?“回過頭沒人,房裏就公子啊,難道公子笑了?公子無緣無故,怎麽會笑呢。
“嘁,定然是我聽錯了。”
不過要是真是公子笑了,那該多好啊,四九心想,老爺夫人走得那麽多年,公子笑容愈發少了,他都不怎麽見到了呢。
四九邊想,苦笑地搖搖頭,跨起步子,繼續往膳房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