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沈秀的菜攤自那早起連續兩天一直忙碌。
大多數人每個月就盼着這兩天,有的老人喜歡趕集,大清早的就騎了幾裏地過來。或者幾個婦女搭個伴從村裏趕早一起走來鎮上,挑幾件衣服買點水果再回去,幸運了路上還能搭個熟人的順風車。
一堆人一卡車的閑話不見嘴歇着。
等鎮上又恢複了以往的寧靜的時候,小涼莊的趕集日終于過去了。不同的是街道上躺滿了塑料袋和各種奇形怪狀的東西,這下清潔工們又有的忙了。
梁雨下午很早就去了清平街七十九號。
最近小鎮相關部門重新統計收發門牌號,餘聲喜歡這個數字。她那會兒坐在屋頂翻出幾本素描初學畫筏看,梁雨在一邊描摹。
“餘聲姐?”梁雨忽然停筆。
她從書裏擡頭。
“咱什麽時候能出去寫生啊?”梁雨問完一笑。
“寫生?”餘聲掃了一眼小姑娘手下的畫,想了想說,“随時都可以。”
梁雨驚喜的捂住嘴巴。
“現在呢?”
餘聲看了眼時間:“行是行,不過倉促了點。”
十四歲的女生一提起這個事兒來簡直精神的不得了,後半句直接就當沒聽見,什麽都顧不上拉着她就出門。因為只是單純的速寫,倆人只帶了一個大速寫本和幾支鉛筆。
餘聲也确實想出去走走。
梁雨帶她去了鎮邊外一個叫長土坡的地方,餘聲站在高處遠遠望去全是綠色的田野。一大片一大片的玉米地被風拂過微彎下腰,小鳥栖息在路邊的樹上叽喳叫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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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地方漂亮吧。”梁雨說,“第一次還是我哥帶我來的。”
餘聲耳朵動了一下,目光落向遠方。
“你要想去哪兒玩就問他。”梁雨又說,“雖然這人學習差,但他可是我們羊城的活地圖。”
她問:“活地圖?”
“可不是一般的地圖。”梁雨臉上有種驕傲的笑意,“他‘什麽’地兒都知道。”
餘聲忍不住笑了出來。
事實上她們并不是很嚴格的在寫生,梁雨平時學畫也是挺自由的。反正她一般都在家,小姑娘除了特殊情況也一般都會來。至于學畫期間,梁雨真可謂是個開心果。
她們畫着玩着漸漸到了傍晚。
西邊那顆紅紅的太陽慢慢進了山,晚霞鋪滿了天際線上上下下。悠長的田間小路上全是零零碎碎的陽光,影子和雜草交纏在一起。
長土坡就在鄉鎮高中的後邊。
倆人回去的時候繞了個大圈,梁雨一時起意說帶她去梁敘的地下室轉轉。小姑娘樂不思蜀,餘聲便也跟着去了。
學校裏空無一人,樹葉被風吹的到處都是。
地下室那棟樓還是上次餘聲見到的那個樣子,旁邊的沙子泥土照舊堆在牆角,上頭有被人踩過的痕跡。她們沿着樓梯走了下去,是那個亮着燈的屋子。
梁雨先推開的教室門。
教室裏的吉他聲打鼓聲一個一個的停了下來,梁敘從架子鼓裏擡眼。門口穿着格子短袖的女生正拘謹的站在那兒,懷裏還抱着速寫本。
餘聲微微彎腰示意。
“你們倆怎麽來了?”梁敘問。
“閑着呗。”梁雨挽上餘聲的胳膊,“你們彈你們的,我們自個轉。”
李謂和陳皮對視一眼,低頭各忙各的。
頭頂的白熾燈潑灑着光芒,三個男生認真起來不像平時嬉皮笑臉那樣兒。李謂低着頭手指輕輕撥動吉他,陳皮插着耳機輕聲哼唱,梁敘在敲着架子鼓,節奏有點像《李香蘭》。
淡淡低沉的調子帶着傷感。
這是餘聲第一次如此接近音樂,她坐在沙發上聽他們彈唱。那感覺和第一次看他們表演時不太一樣,風格上并不拘束。幾個少年就像黃土地的野草,漫不經心又渴望自由生長。
聽了一會兒,餘聲看了眼手表。
外頭估計天都黑了,正是假期路上肯定沒什麽人。那一片有很長一段路兩邊都是野地,這會兒走過去也挺滲人。餘聲和梁雨小聲商量了下,小姑娘已經站起來說她們要回了。
“一起走吧。”梁敘從鼓前站了起來。
李謂和陳皮面面相觑,對這人走這麽早很是懷疑。不過他們練了一天着實也累了,幾個人一前一後出了地下室。
月亮已經斜斜懸在東邊了。
餘聲和梁雨走在最前面,三個男生跟在後頭。陳皮撞了撞梁敘,眼神裏帶着不懷好意的笑。
“真是你遠房親戚?”
梁敘觑了男生一眼,擡起下巴叫了聲梁雨。
“你和他們倆坐摩的回去。”他說。
梁雨回過頭:“那餘聲姐怎麽辦?”
“她坐我自行車。”
那話一出,餘聲後背莫名僵了下。梁雨還要說話,李謂見勢走近拉過女生的胳膊說着‘走吧’。校門口車棚處李謂取了車,那仨兒很快就不見身影了。
餘聲站在他身後看他推自行車出來。
路邊只有一盞昏黃的路燈,她跟在他後頭。梁敘停在門口,跨坐在車上回頭看她示意她坐上來。餘聲看了眼後座,又看向他。
“現在猶豫可晚了。”梁敘笑了下。
餘聲抿了抿幹澀的唇,沒有說話。那停滞不前欲言又止的動作讓梁敘皺了下眉頭,西寧那晚她可是膽大的很,這會兒連個車後座倒不敢上了。
“怎麽了?”他問。
餘聲慢吞吞的說:“我不會掉下來吧。”
“想什麽呢你。”梁敘擡眉,“我技術有那麽差麽。”
餘聲:“……”
看她那裹足不前的樣兒,梁敘好笑的看了她一會兒。
“上來吧,我騎慢點。”他下巴點了點後座。
餘聲深深吸了口氣,然後擡腳走近。她一手抱着速寫本,一手抓着後座蝸牛似的坐了上去。梁敘一腳點地,回頭看她坐好了這才踩上腳踏騎了起來。
她緊緊地抓着車後座,他騎得倒真挺穩。
“你以前沒騎過自行車?”他一面騎一面側了下頭。
夜晚的小路上幽靜漫長,野地兩邊的樹木被風吹的嘩嘩響。中間有一段路沒有燈,只有遠處小鎮路口的一點光芒。微弱暗淡的影子跟着車輪在走,泥土地裏有清晰的蟲鳴。
她沉默了下:“沒有。”
“坐都沒坐過?”
餘聲蚊子似的擠出倆字兒‘不是’,但頭一回坐在男生自行車後座倒是真的。從小到大,她去學校都是那條熟悉的線路。從初中到高中,公交四路擠了很多年。或許是那聲音刻意的壓低,梁敘手拉車閘放慢速度。
“聽梁雨說你高三要來這兒讀。”
餘聲聞言‘嗯’了下。
“你家不是在西寧麽,放着好好的高級中學不去跑這兒幹嗎來了?”
“這兒怎麽了?”餘聲反駁,“我覺得比西寧好。”
梁敘沒忍住彎了彎嘴角。
餘聲低着頭看車輪劃過小路,眼神不由自主的瞥到他的腿。男生穿着黑色沙灘褲,腿毛黑黑密密。她不自覺羞了臉,別過一邊去。
“哪兒好了?”他問。
餘聲垂眸想了想,又擡頭去看他的側臉。
“哪兒都好。”她說。
車子一圈一圈往前走,吱吱呀呀的聲音響徹在這黑夜裏。風吹過來,餘聲能聞見他身上一股淡淡的味道,還有那溫熱的氣息。倆人沒怎麽再說幾句,餘聲也很少吭氣。
鎮子很快就到了。
到她家的那幾個街道平坦寬敞,路燈明亮。梁敘能清楚的看見地面上她乖乖低着頭的影子,臉蛋小小的嘴巴抿的比貝殼還緊。
送她到門口他就走了。
餘聲原地站着,盯着他風一樣的背影看了幾秒就回屋了。外婆剛從裏頭出來說正要出門找她去,女孩子吐吐舌頭拉着老太太進了屋。
這時候的小涼莊一片寂靜。
梁敘沒幾分鐘就到了家,他将自行車停在院子裏然後去洗了把臉。地面上方的梧桐樹搖搖晃晃,梁敘嘆了口氣眼神頓了下。
屋檐下梁雨咬着西紅柿站在門口。
“餘聲姐送到家了?”
梁敘‘嗯’了聲,将盆子裏的水往腿腳上一潑擡步回自個房間。他剛走到房門口,手掀門簾的動作忽然一停,叫住轉身回屋的梁雨。
“幹嗎?”小姑娘問。
“我明天去羊城。”梁敘擡了下眉頭,“你去不去?”
梁雨聽聲一愣,這人平時去外頭幾乎從不帶她,就是自個吵着嚷着求助沈秀也不見他能改變主意。說好聽是怕她奔波,難聽點就是嫌麻煩。
“去……啊。”梁雨立刻睜大眼睛。
“那行。”梁敘說,“明兒走那會兒別亂跑找不着人。”
說完他進了屋,梁雨腳步還沒動他又探頭出來。
“去了忙起來我可能顧不上你。”他停頓了下,“你把餘聲也叫上。”
然後房門被關上,外頭的簾子被那股帶起來的風蕩了又蕩最後平靜的伸展。梁敘踢了拖鞋直接就躺床上,胳膊枕在腦後閉上眼睛。
沒一會兒他又慢慢睜開。
他在鎮上生活了這麽多年,還頭一回聽見有人說這兒哪兒都好。這要擱學校裏,你随便拉一個人問問,沒有哪個不想從這山裏走出去。
“還真是單純。”他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