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在餘聲少年時代的記憶長河裏,數小涼莊的清晨和傍晚最美。這一天她從早上起來就坐在屋頂吹風,外公搬了個搖椅給她放在上面。
平日裏沒什麽事兒,躺在上頭凝神看天。
屋子裏的槅門敞開着,房檐下外婆坐在縫紉機前忙活。那機器擰動的聲音咔裏咔嚓,餘聲一點都不覺得吵,反而內心安靜極了。
“餘餘。”外婆一面用舌尖舔了舔線頭往針孔裏鑽,一面說,“你也出去走走,老待在上頭不悶吶。”
她蹬直了腿又伸了個懶腰。
屋頂上風大,餘聲從上頭走了下來。老太太眯着眼找了半天針孔,餘聲端了個板凳坐在一邊。
“我幫你穿吧外婆?”
“過去了。”老太太将針線固定好,腳下踩動機子,笑說,“再過幾年這活兒就幹不了啰。”
裏屋熟悉的叮鈴聲這會兒響了,餘聲跑進去接電話。
她剛拿起‘喂’了一聲,那邊女人似乎不可置信又驚喜試探的叫了聲‘餘餘?’。她心裏下意識的築了道防火牆,一陣厭惡就想挂電話。
外婆走進來從她手裏拿過。
餘聲立刻起身走了出去,老太太嘆了口氣将話筒貼在耳邊。不一會兒老人從屋裏出來,女孩子坐在臺階上低着頭手指在摳水泥地。
“餘餘啊。”老人坐在她邊上,用手撫摸她的頭發,“別生你媽氣,她是為你好。”
地面和指尖摩擦着。
那‘嗞嗞’聲像極了陸雅發怒時刺耳的聲音,她每次聽見都想逃跑。陸雅不許她随便出去玩,鮮少的幾次出門陸雅的電話能打來十幾次叫她回來還要證明身邊的同學是女生,聽筒裏會吼如果不回來以後都別回來。雖然那是氣話,但聽在餘聲耳裏是卻是折磨。
她真的一點都不喜歡陸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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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雅對她是作為一個老師而不是媽媽的樣子,嚴厲到她這輩子都讨厭教書匠。她沒有自己的時間和朋友,沒有一個能聊心事的人,很多時候會難過到走在大街上邊走邊哭。
“我不想和她說話。”餘聲慢慢說。
老太太側頭看見女孩的眼眶濕濕的,無言的‘唉’了聲。門口有自行車鈴的聲音,老小都擡眼看出去,梁雨興奮的将車停好跑了進來。
小姑娘親切一笑叫着奶奶,把去羊城的事兒簡單說了下。
“現在就走嗎?”餘聲心裏忽然期待起來。
“我媽中午飯都做好了,咱吃完就走。”梁雨拉着她的胳膊,又看向老太太,“奶奶,餘聲姐今晚和我睡好不好?”
餘聲看向外婆。
“那進屋洗個臉換身衣裳。”老人笑說。
街道上的風慢慢變小了,天空一望無際的海底藍,碧空如洗的樣子像清澈的山澗小泉。餘聲心裏寬闊的厲害,剛剛的不高興一掃而光。
到沈秀家的時候,幾個男生都在。
梁敘單手提着桌子放在院裏,陳皮在一邊擺着板凳。廚房裏沈秀喊着‘進來端面’,李謂一只手一個碗穩穩當當。
葉子晃起來,梁敘直起身看到她在屋檐下。
“我……我去拿筷子。”她目光閃了下。
桌子太小,一堆人擠不過來。梁敘端着面坐在一邊上,是餘聲眼角一掃的方向。沈秀溫柔的問她‘味道怎麽樣’,梁雨要和她坐在一起。
她悶頭挑着面一條一條。
幾個人裏就她吃的最慢,陳皮和李謂在說着下午演出的事兒。梁雨端着碗去廚房裏放辣椒油,沈秀緊跟在後頭去拿了幾個蔥和蒜。
梁敘呼啦吃着面,一會兒就見了底。
“吃的了麽?”他往餘聲碗裏瞥了一眼。
餘聲正往嘴裏塞面條,抿着嘴點了一下頭。幾分鐘後,桌子上就剩下她和梁雨。門口有車打火熱身的聲音,梁雨端着面出去看。
她低頭想趕緊吃完,冷不防手裏的東西易了主。
“吃不下還吃?”梁敘皺着眉。
“阿姨親手做的。”餘聲擡頭:“剩飯不太禮貌。”
“……”梁敘看着她笑了下,“我家不講究這個。”
外頭李謂已經在叫了,餘聲聽他話沒再堅持。她洗了個手往門外走,看到車子的時候愣了下。那是輛小型三輪汽車,前頭只有兩個座位,後頭是露天的,車身上寫着‘五征’字樣。
“餘聲姐你坐哪兒?”梁雨湊近問。
陳皮正往車裏放小凳子上去,男生一兩步就跨坐上頭,然後低頭問她倆要不要幫忙。梁雨一個 ‘小意思我自己上’的眼神,陳皮縮了肩坐回去。
“要不你坐前頭?”梁敘走在她身側。
餘聲搖了下頭:“坐後頭行嗎?”
梁敘看着她眼神裏的欣喜和期待,不由得勾了勾嘴角。小女生模仿着梁雨上去的樣子,兩手握着車梆子,一腳擡起踩在輪胎上然後使力向上直起身子,另一只腳跨過車沿終于上去。她餘聲坐在梁雨遞過來的小凳子上後看了下頭一眼,梁敘已經繞到駕駛座。
車子咚咚锵锵的開了起來。
她從前後的玻璃擋板上可以看見裏頭座位,小腿邊他剛剛幫着上擡的溫度好像還在。汽車行駛在去羊城的寬闊大路上,耳邊只有風呼呼刮過的聲音。
這是一次很奇妙的體驗。
小涼莊到羊城大概三十來分鐘的樣子,進了縣城之後梁敘開得就慢多了。副駕駛上李謂從煙盒裏抽了根遞給他,梁敘沒抽別在耳上。
“咱今晚完事兒得半夜了吧。”李謂說。
梁敘說:“差不多。”
車後邊梁雨和陳皮說了什麽哈哈大笑,餘聲也忍不住彎了嘴角。李謂透過玻璃窗往後看了一會兒,又轉回來坐好。
“她是第一次坐三輪吧。”李謂說,“看什麽都一臉新鮮。”
梁敘把着方向盤的右手擡起靶了把頭發,笑了一笑。
“大地方來的千金小姐不懂咱貧苦人民的生活啊。”李謂有感而發了一句,懶懶的往椅背一靠,“看來我這輩子要努力攢錢了。”
梁敘‘嗤’了一聲。
“下輩子投資做女人。”李謂又補了句,“富家女。”
幾分鐘後,到了羊城的清臺街。梁敘将車停在一個酒吧門口,李謂抱着吉他貝斯從座位下來。梁雨和陳皮一個接着一個從車上跳了下去,餘聲腳踩上車沿看了下地面。
梁敘關上車門低頭點了煙,往她這邊瞧了一眼。
餘聲俯身要跳不跳的樣子,梁敘勾勾唇向她走了過去。他向她伸出左手,餘聲猶豫了下慢慢将手遞給他。男生手掌有繭子,粗糙堅硬卻幹燥溫暖。他握着她的手一使勁兒在她跳下來的時候虛扶了下她的腰,餘聲顫了一下。
那頭李謂喊了一下他,倆人聞聲過去會和。
梁敘接着男生扔過來的吉他挎在肩上,幾人往酒吧裏走。正門口已經在搭臺子了,不過那時候還早吧裏還沒什麽人。他們一進去就有人迎了過來帶他們進了後臺,餘聲和梁雨跟在後頭東看西看。
今天是酒吧開張的好日子。
後臺裏有二十來人,看樣子都是為這次開臺演出做準備的,很多都是十七八歲的年輕人,也有一些上了年紀的大叔。
過了會兒,梁敘從裏頭出來走向她倆。
“這邊六點才開始。”他說,“你們先出去逛逛。”
“我帶餘聲姐去逛超市。”梁雨欣喜的就差跳起來了,然後伸出手,“給錢。”
梁敘無視那只晃過來的手,從褲兜裏掏出一張五十遞到餘聲手裏。她揣着錢怔了一下,擡眼看他。男生眼睛裏盛着燈罩打下來的光,漆黑模糊。
“想吃什麽就買。”他說,“別跑太遠。”
梁雨朝着他吐了吐舌頭,拉着餘聲就走了。裏間陳皮大聲叫他,梁敘轉身進去。他們仨圍在一起讨論上臺的事兒,一人一場最後合作一曲。
身邊有人靠近他們。
梁敘側頭去看,一個穿着稍許暴露的女生朝他們一笑。李謂最先反應過來,指着女生驚呼了一聲,接着陳皮也認出來了。
“丁雪。”李謂問,“你怎麽也來了?”
女生揚眉,“就許你們能來?”
梁敘嘴角叼着煙,又低下頭輕輕撥弄琴弦。女生瞥了過去一眼,用腳踢了踢梁敘的板凳,眼角一斜。
“姓梁的。”丁雪叫他,“我來了你都不熱情點?”
梁敘單手蓋在弦上,聲音不溫不火。
“忙着呢。”他擡起眼皮。
那語氣拒人千裏之外的樣子,女生翻了個白眼輕哼一聲撇着嘴轉身走了。李謂和陳皮去看梁敘,這個不知好歹的又埋頭作弄他那吉他。
羊城街上倆個女生穿街倒巷。
她們逛了些時間就回了酒吧,那時候天已經暗了下來。裏裏外外圍了不少人,都擁着往前頭擠。門口堵實了她倆進不去,索性就站在外頭看了。
臺子上的燈光一盞一盞亮了起來。
第一個節目是民歌,五十來歲的阿姨聲調極高。接下來還有雜技表演,真人吞劍時餘聲倒吸了一口氣。她看的正帶勁兒,身邊的梁雨不見了。
人山人海,前後爆滿。
餘聲仰頭四處找,有人從後頭擠了進來在她眼前打了個響指。她定睛看過去,梁敘站直在她身邊指了指前邊梁雨所在的方向。男生穿着黑色短袖,一手插在褲兜。
“好看麽?”他低頭問她。
餘聲‘嗯’了下:“那人真把劍吞下去了?”
周圍的人說話聲嬉笑聲差點掩蓋住她的聲音,然後人群裏一陣掌聲響起。梁敘笑着看她,接着一字一句的指着臺子給她說着原委,餘聲在聽到他說是真的後大氣不敢出一聲。
梁敘忍不住笑了幾下。
過了一會兒,該陳皮上臺了。男生玩了幾個動作耍酷,然後右手從額頭拂上去慢慢擡頭,那嘴巴裏不時的說幾句有意思的話惹得觀衆哈哈大笑。
“他那是什麽表演?”餘聲擡頭問。
“棟篤笑。”梁敘湊到她耳邊說,在看到她疑惑的眼神後解釋:“也是一種脫口秀,陳皮就好這口。”
餘聲‘哦’了一下,又仰着脖子往臺上瞅。黑暗裏只有那幾束強烈的閃光燈在空中游走,一堆又一堆人擁在一起大肆鼓掌高聲談笑。
身側的人用手在她眼前揮了揮。
“在這兒看別亂跑。”梁敘說,“我一會兒過來找你。”
餘聲知道他要上去表演了,點了點頭。男生說完轉身往人群外擠,餘聲看着身邊忽然空下來的位置,又去看他結實的後背。
“嗳。”餘聲踮起腳尖喊,“你唱的什麽歌?”
他被人群裹在裏頭還沒完全出去,風完全被擋在外頭進不來。七月的夜晚悶熱焦躁,梁敘正掀起短袖擦臉,聞聲立刻回過頭。
“你像個孩子。”他大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