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賣家那邊同意見面了。”
“老規矩, 驗貨, 估價,付錢。”
“不過那邊不同意去我店裏, 特別小心,約了個茶室。”
“不瞞你說啊許姑娘,我是感覺你們這一單怎麽有點‘路數不正’的意思?不會出什麽問題吧。”
……
錢老板那邊來了确切消息, 見面時間是下午,地點在古玩市場後街的晴明巷。
巷子窄、深, 車進不了, 只能走, 沿途不是石板路就是磚牆,厚厚的藤蔓枯枝覆在牆頭,如一幅濃墨鋪灑的風景畫卷。
驟然的降溫讓鼻尖下吸入的空氣都變得冰涼,許棉裹着棉服戴着圍巾,兩手深深地插入口袋裏。
圍巾圈着頭發, 耳機剛好被遮住。
“我到了。”許棉穿越深巷, 拐了好幾個彎, 終于找到了那間茶室。
耳機那邊傳來霍江逸淡定的聲音:“進去吧。”又道, “天冷,進去喝點熱茶。”
許棉藏在口袋裏的手指緊了緊。
距離衣帽間事件過去已經好幾天了,恰逢冷空氣南下降溫,天氣驟變,老板大發慈悲不用早起,早市也不必去了。
許棉每天都在別墅, 像只冬眠的兔子,如無必要基本不下三樓,避免了和某總頻繁碰頭的尴尬。
今天和錢老板見面,她照例一人赴約,既然是一個人,自然也沒有什麽可尴尬的,出門前她還暗暗在心裏慶幸,太好了,一個人。
等耳機塞好,電話撥通,一聲清冽如泉音的男聲飄進耳朵裏時,如同電流穿過頭腳四肢,電得她渾身發軟,心口酸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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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間,幾天前在衣帽間裏發生的一幕幕畫面在腦海裏翻江倒海。
她一口鼻血差點噴出來。
這才意識到見不到人只有聲音的殺傷力到底有多大。
而人類的聯想是在五感相連的基礎上進行的,聽到聲音就回想起畫面,回想起畫面就仿佛回到了那一天。
綿長的呼吸,酸軟的膝蓋,緋紅的耳根,還有貼着她耳畔的屬于他的氣息、聲音……
停!
別想了!
她立刻用理智剎車。
茶室院外隔着木栅欄,門口挂着風鈴,許棉推門而入:“有人嗎?”
“有,有,許姑娘,這裏這裏。”錢老板的聲音從屋內傳來。
茶室不大,雅座在二樓包間,臨着一條小河。
春日賞花喝茶或許別有風味,冬日只覺得河山滿目蒼涼,還冷飕飕的,于是窗戶沒開,玻璃門合上,珠簾拉下,隔開一方小天地。
二樓沒別人,只有許棉和領着着她上樓的錢老板。
錢老板今日穿了件黑色羽絨服,師爺款的眼鏡沒戴,看起來終于像個現代人了。
他帶許棉上樓,進雅座之前便招呼說:“老瓷器就在裏頭放着呢。”
許棉一眼瞄到他耳朵上的無線耳機,猜到了:“賣家人沒來?”
錢老板笑笑,眼鏡眯成一條縫,指了指耳機:“低調,低調。”又道,“貨在就行。”
進了雅座,果然沒人,只有一只棕色木匣子擺在茶桌正中央。
許棉眼睛盯着那只匣子,錢老板率先坐下,不多廢話,茶都不上了,直接開箱。
許棉終于親眼見到了那只清代筆洗。
保存完好,火氣全無,藍釉,四爪金龍紋,整個器形飽滿潤澤,堪稱佳品。
許棉坐椅子上,托在手裏正過來看反過來瞧,對面的錢老板笑眯眯地泡着茶,不時觀察她的神情,過了一會兒,忽然道:“賣家說,這老物件的品質沒問題,絕對是好貨。”
許棉沒吭聲,又托着瓷器反過來看胎底:“嗯,沒問題了,是老瓷器。”
錢老板眯眼笑:“那你老板的意思,多少價合适?”
耳機裏,霍江逸不緊不慢道:“估價已經給過你了。”
許棉凝神,沉着地面對錢老板道:“估價已經給過你了。”
霍江逸:“現在東西在這邊,價格也不該我來出。你該問問那邊想要多少價。”
許棉複述,神情冷然地加了句:“沒你這種規矩。”
錢老板笑笑:“好說,好說。”過了一會兒,他伸出食指中指,出了一個價。
許棉看懂了,揚眉:“兩百?”單位:萬。
錢老板眼神示意她,問她的意思。
許棉默了默,故作高深:“貴了。”但也不說貴了多少。
錢老板默了默,再次道:“一百九,不能再低了。”
拍賣場有兩種銷售模式,一種是拍賣,一種叫私人洽購,拍賣一般根據應價,價格會由低到高,私人洽購卻相反,一般會出一個高價,商談的過程中價格會越談越低,直到雙方都滿意,最後成交的價格一定比最初的叫價要低。
在掮客們把握資源人脈的古玩自由市場上,某些時候,價格也會由高到低地談,賣家有個價格底線,買家也有個心理預期,只看最後誰先妥協。
許棉第一次經歷這種博弈,在價格商談的過程和錢老板神情、語調壓力下,不免覺得有點小緊張,也有點刺激。
耳機那頭霍江逸的聲音卻始終平穩,不緊不慢:“喝口茶,悠閑點,和他聊聊天。這是持久戰,你要用你的神情告訴他,你懂行情,一百九買的都是傻子,你和你的老板沒人會做這個傻子。”
許棉傾身,端起茶桌上的茶:“錢老板,你這是什麽茶?”
錢老板看着她:“恩施玉露。”
許棉揚眉,舉到唇邊抿了一口:“嗯,真香。”
錢老板眯了眯眼,笑笑:“其實今天這壺玉露比較普通,茶室麽,也舍不得存太好的茶,改天許姑娘有空,去我店裏,我那兒有好茶,保管比這個好。”
她扯開話題,這錢老板跟着不聊價格了,許棉心知此刻的臺前幕後四人裏,搞不好只有她最“嫩”。
今天也必然會是個持久戰。
她不敢多喝,怕多跑幾次廁所就打亂商讨價格的節奏,只拿唇抿抿,品味茶的香氣。
接下來,便是你來我往地讨價還價。
價格一路從一八九十五萬降到一百六十萬,期間過去兩個小時,新泡了兩壺茶,雅座消耗掉三盤配茶小食,錢老板起身三次做出價格談不攏欲要離開的樣子。
許棉一開始還撐得住,到後來就有種精元耗盡、馬上要魂飛魄散的無力感——要不要這麽磨蹭啊!
對面的錢老板也從精神抖擻變得滿臉疲憊。
他就沒見過比他還能耗磨時間、還坐得住的買家!
是人嗎?
錢老板喝茶喝撐,一口都喝不下去了,木匣和筆洗收好,帶在身上,去樓下上了個廁所,出來站在一樓門前院子外,和耳機那頭的賣家溝通。
“行了吧,一百三行了,你這老瓷哪怕放到拍賣行,恐怕也拍不出這麽高的價。”
電話那頭的男人的口氣非常無奈,顯然這長達兩個多小時的遠程旁聽也聽得他非常心累:“他們真有‘流出’渠道?不會是騙人的吧,都能轉手高價賣給外國人,還在意這點‘成本價’?”
錢老板無語:“又不是一兩百萬買了你的轉手一個億賣出去!要是這老瓷只能在國外賣個兩百萬、兩百出頭,他們當然得還價。”又道:“你是沒在這邊,買家那女孩子沉着的很,喝點茶吃吃零食聊天砍價一個沒耽誤,一看就是圈子裏的老手,想忽悠她賣個高價就甭想了!”頓了頓,又道:“她今天還戴着耳機呢,我懷疑今天就不止她一個,耳機那邊的老板搞不好就在。”
茶室雅座,許棉躺靠在椅子靠背的軟墊上,一臉生無可戀。
這下好了,都不擔心無法面對老板的聲音了,實在是消耗過程太漫長,無力再去糾結別的。
“我感覺自己的魂兒都飛起來了。”
耳機那頭的男聲語調不變,依舊是精神飽滿的狀态:“持久戰、心理戰都很消耗心力。”
許棉不解:“你怎麽受得了的?”
霍江逸:“習慣就好。也可以練。”
又道:“錢老板還沒回來?”
許棉:“嗯。”
霍江逸輕哼:“差不多了,你可以扔底牌了。”
許棉一愣:“不磨了?”
霍江逸:“夠了,那邊應該也受不了了。”
許棉還是不解:“我想不通,為什麽我們這邊不能一開始就出個價,上來先刀他個幾十萬,要這麽慢慢磨?”
霍江逸:“他們要兩百萬,你上來就說一百五,信不信,錢老板不走,忠正國際那邊也會立刻撤。時間、耐心、對自己手裏老物件的信心,談價時候的心理狀态,都會影響價格。在這個過程中,與其說是比價格,不如說是比心力,心力越穩的時候價格約難談。你一開始就出底牌,他們心力足,會斷然拒絕你的出價,甚至會拒絕再繼續商談價格。但如果你磨他們的心力,也默認他們可以來磨耗你的心理預期和狀态,那這就是一個雙方拉鋸的心理消耗戰。在這個過程中,買賣兩方包括中間人,都可能因為心理波動做全新的價格預估。”
許棉嘆了口氣:“好複雜呀。”
霍江逸:“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許棉被誇得一愣,耳根一紅,擡手摸了摸,小聲道:“因為有你指導呀,要不然我早受不了了。”
霍江逸:“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好了。”
沒一會兒,錢老板抱着木匣子上來了,又是笑眯眯的一張臉:“好了好了,我和賣家那邊商量過了,咱們也別一點一點磨了,爽快一點吧。行吧?許姑娘。”
許棉咽下要死不活的一口氣,坐姿悠然,從容點頭:“可以。”
錢老板:“那就……”
許棉意識到他要出價,立刻扔出自己這邊的底價:“一百萬。”
錢老板:“……”
耳機後的賣家:“……”
霍江逸:“觀察他的神情,不要說話,等。如果他猶豫,站起來,往外走。”
錢老板臉色有點難看。
他這邊的底價是一百三十萬,磨蹭了兩個多小時,對方也不肯接受更高的價格,表現得又像個老手,他才和賣方那邊商量直接出底價,不磨蹭了。
哪兒成想對方竟然說一百萬。
一百萬?比他給賣方的底價還低三十萬?
這,這,這也太狠了!
錢老板面露難色,當場猶豫了。
見他猶豫,許棉拎了包站起來往外走:“茶很好,小食也好吃,謝謝款待,再見。”
錢老板見她這就要走,小眯眼都瞪圓了,立刻站起來:“慢着!”
耳機裏,賣家怒喝:“你喊她幹什麽?讓她走讓她走,不賣了,一百萬賣個屁!”
你才是屁!你懂個屁!
錢老板心裏默默怼了一句。
表現上看,他是站在賣方這邊的,電話都和賣方通着,價格也是他代表賣方來和許棉這個買房談。
事實上,這種賣方不出面、讓中間人代為談價的情況極少。
一般情況下,都是買、賣、中間人三方落座,掮客做一個中間調和的角色,價格都是買賣兩方自己去商量。
這種時候,中間人偏向誰?誰都不偏,只偏向買賣落錘、成功交易。
因為只有交易了,他才能拿傭金,沒交易,再高的價格哪怕一個億,跟他又有什麽關系?
錢老板做古董掮客,瓷器懂的多,經他收的買賣也多是這方面相關,這些年,百萬以上的老瓷能有幾個?七八萬、十幾萬不少,二三十萬也能接受,再往上,七八十萬就沒多少買家能消耗了。
整個海城的古玩自由市場也就這麽大,古董也不是房子,不可能人人都有個剛需,幾十萬上百萬砸在古董身上,不是內行、收藏家、愛好這方面的,誰買?就算喜歡,也得有錢買得起呀。
錢老板想得明白,一百三十萬做底價,能交易就交易,實在不行一百三十萬以下也行,管他呢,買賣成了才有傭金,這筆洗的傭金不比其他小買賣高多了。
“好說,好說。”錢老板依舊笑眯眯的,伸手招招,示意許棉回來坐,“別走嘛許姑娘,買賣是談出來的,你心裏有個預估價也好過我們剛剛那樣還來還去的是吧,來,坐,坐。”
許棉看錢老板那副狗腿的神情,差點笑出來,忍着忍着精神又來了,不久前的疲憊感一掃而空。
不僅如此,她甚至覺得這種你來我往相互還價試探拉鋸的過程很有意思。
如同沒有硝煙的戰場,不費一兵一卒便讓對方丢盔棄甲想投降。
她沉着地坐回去,忍不住又想,自己才第一次就體會到了其中的樂趣,耳機那頭的那位得上過多少次戰場,打過多少次心理戰術,贏過多少人,又體會過多少其中的樂趣和美妙。
再一想,他可是老江湖,多少年在實戰中淬煉出來的,難怪明明那麽年輕,性格也不算多深,卻總能流露出沉着冷靜的氣質。
想到這些,許棉心裏生出些許說不出的感受——好像離他更近了,好像更了解他了,又好像一步步深入了他的世界。
這種感覺太奇妙了。
對面的錢老板卻第二次捧着木匣下樓打電話去了。
很顯然,他這個中間人現在得先搞定自己的賣方客戶。
許棉又得了閑暇的空。
她按住耳機,指尖噠噠地敲了兩下。
霍江逸的音線如同清泉裏的一汪水流:“嗯?”
許棉在茶香滿室的雅座裏坐着,一時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麽,默了片刻,忽然道:“想起一件事。”
霍江逸:“嗯。”
許棉:“我好像……還不知道你叫什麽。”
員工不一定有必要知道老板叫什麽,反正平常都是這個總那個總叫着,許棉之前從未在意過名字這件事,叫習慣了,她連X總都不叫了,直接喊老板。
現在的話,上班喊老板,私下的時間還是別喊老板了?
沒有稱呼,也不能一直你啊你的叫。
霍江逸卻道:“我和家裏關系不好,一直不太承認自己的姓氏。姓就不提了,我把名告訴你。”
許棉:“好呀。”忽然一想不對啊,不提姓氏?他不是姓江麽。
霍江逸:“William。”
許棉:“?”怎麽是個英文名?
霍江逸清潤的嗓音十分理所當然:“翻譯成中文就是威廉,有點難聽。或者這樣,你幹脆就叫我江威吧。”又鼓勵的口氣道:“來,叫叫看。”
許棉:“……”
老板,你這是自己給自己取的藝名吧。還能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