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等待的時間總是漫長的。
錢老板那邊一直沒有消息, 許棉的工作就只有一件事:等。
等得無所事事, 等得快要發黴。
于是每天的日常就變成了在別墅裏吃吃、喝喝、了解本地古玩市場、待命、發呆。
再時不時和老家的師父師母聯系聯系,每天被霍江縱戳了手機上聊會兒天。
也是過了好幾天, 師母無意中電話的時候說漏嘴,提起了霍江縱,說許棉走的第二天他就來了, 老宅那邊的鄰居全知道,他還想登門拜訪沈長青, 被沈長青在電話裏給婉拒了。
許棉并不大在意這件事, 只是奇怪師父師母這邊一直不提, 似乎是想隐瞞這件事。
師母嘆道:“還不是怕他特意過來找你是有什麽目的麽。”
許棉已經遇到了霍江縱,目前看來沒覺得對方有什麽目的,便沒有往深入了想。
師母卻又嘆,嘆她天真:“你忘啦,你們兩家有婚約的!你年紀小的時候人家覺得有年齡上的妨礙不方便過來, 現在你都20了, 法定婚齡都到了, 過來還能為什麽。”
許棉差點一口水噴出來:“怎麽可能!”
師母感慨沒有什麽不可能, 會親自過來肯定是有什麽想法,沈長青婉拒見面某種意義上也算替許棉擋了對方的意圖。
電話最後,師母關照許棉:“你現在在海城,他們霍家就是海城本地的,說不定哪天就遇到了,也可能你們哪天就又重新聯系上了, 無論如何,長點心,你畢竟是女孩子,又一個人在外面,我和你師父都很不太放心你。”
許棉本想說她和霍江縱已經碰過頭了,聽師母在電話裏這麽說,便沒有提。
挂了電話,她暗想霍江縱親自去老家找她會有什麽意圖。
能有什麽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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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只是碰巧路過,順便把今年的禮物拿給她?
因為沒有多想,許棉之前沒問過霍江縱這個,師母提起,她覺得有必要問問,某天便直接在微信上順口提了。
霍江縱很随意地回道:沒有什麽特別的原因,只是想起來就去了。
又接着道:奶奶年紀大了,最近總提起你。
看似單獨的兩句話,放在一起看,許棉就以為是霍家奶奶想見她所以霍江縱才去找她。
想一想,其實也能理解,老一輩們能立下婚約,那自然是關系很好,許奶奶去世的時候霍奶奶因為身體原因不便出面,霍江縱這個孫子就親自來幫忙料理後事,如今這麽多年過去,霍奶奶惦記她這個許家小輩,也是兩家綿延下來的情誼,是霍家對她的關照。
許棉想了想,便回複,說她過幾天就去看望霍奶奶,如果霍家這邊方便的話。
霍江縱回道:“不急,你才來海城,先把工作生活适應好。”又道:“奶奶都好,也和她說過你來了。最近海城有霾,空氣不好,家裏送她下鄉了。”
許棉:“那等奶奶回來了我再去看她。”
霍江縱:“好。”
這期間,逢周六周日,不需要在老板身邊待命,許棉也會出門。
在幾個有名的商圈、小吃街、繁華地帶都逛了逛,還和霍江縱一起吃過兩頓飯。
接觸下來,她發現霍江縱是個很有禮數且很會把握人和人之間社交距離的男人。
許棉不喜歡沒由來的殷勤,甚至會防備,霍江縱便從不貿然送她禮物,連消費場合都會挑普通的,甚至接受她來買單請客。
但如果她買了東西,霍江縱會很自然地替她拎着,還會觀察、揣摩她喜歡逛買的店鋪,告訴她哪邊還有類似的店,可以去看看。
完全就是個無微不至的大哥做派。
慢慢的,現實裏的霍江縱和印象裏的大哥形象融合到了一起,許棉終于覺得霍江縱有一些讓她覺得親近的感覺了。
無關男女,只是兄長和妹妹之間的親近。
霍江逸也才知道許棉在海城還有一個不是本家卻形似兄長的哥哥,有點意外,但到底是私事,他不便過問,只是聯想之前某天許棉突然請假說要出去逛逛,猜測就是去見那位哥哥。
這猜測當然不對,但許棉想到那天下午的确和霍江縱無意間碰了頭,又覺得解釋起來太麻煩,就默認是這樣。
霍江逸沒有多問,只道:“年輕女孩子有兄長親友在身邊,的确好過獨身一個人在外面。”
甚至大方地表示:“以後周末有邀約去見面,吃飯開票,回來找老板報銷。”
許棉心道她到底是運氣好找了福利多的公司,還是她老板不拿錢當錢:“其實我有請客,我哥他……嗯,經濟狀況也還行。”
霍江逸不以為意,沒說什麽。
結果榮哲一來,聽說許棉有哥哥,立刻大嘴巴道:“你們怎麽都有哥哥,就我一個獨生子嗎。”
許棉意外:“江總也有哥哥?”
榮哲笑:“有啊,怎麽沒有,你江總他哥還是霸道總裁呢。”
許棉:哇這麽巧,她江縱哥也是呢。
霸道總裁的弟弟顯然不想就這個話題多聊什麽,榮哲卻一個勁兒地和許棉聊。
“不過江總和他那總裁哥關系一般,年齡差得倒不多,就是從小不怎麽一起,關系不大熟。”
許棉:“我和我哥也不怎麽熟。”
榮哲:“正常啊,大三四歲以上就很難聊一起了,玩兒也玩兒不到一起。你老板他哥和家族關系還緊密,和你老板對待家族的态度完全不一樣,關系可見一斑。”
許棉聽懂了。
身為員工,她不能八卦老板的背景,只是更深入了解這些之後,內心裏又有種離老板更近一步的錯覺。
這和克制內心并不矛盾,好比喜歡吃糖卻不能吃的小孩遇到糖果屋,遠遠看看、多看幾眼總是可以的。
榮哲卻不知出于什麽心态,不顧許棉在場,當着霍江逸的面再次提起霍家。
“就怕有一天你回頭,發現你要面對的不是曾經的家族勢力,而是以你大哥為主的新派系了。”
霍江逸正在看最近某拍賣行的拍賣圖錄,聞言将落在屏幕上的目光緩緩擡起,警告地看向榮哲:“你今天話太多了。”
榮哲意有所指:“出于朋友的立場,我最近預感不妙,不得不再次提醒你,或許你應該找個時間回家看看。”
許棉擡眼,沒吭聲,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能感覺出來,榮哲的話成功改變了她老板的氣場。
陌生的強勢的高冷。
她忍不住暗想老板家裏到底發生了什麽,江總和她哥關系是不是很差,可想再多也不過浮于表面,最終不過心裏一聲嘆息:這些和她沒有關系呀。
關系的确沒有,影響卻還是有的。
榮哲走後,霍江逸看着電腦上的圖錄,沉默了很長時間,咖啡都不喝了,扔在茶幾上涼了個透。
許棉也在看同版本的圖錄內容,只是她習慣紙質,霍江逸給她找了一份拍賣公司的圖錄畫冊。
過分的靜谧讓別墅大廳內的空氣都凝固了,許棉翻圖錄的速度明顯放緩,效率變低。
好一會兒,她放下圖冊,擡眼看隔着茶幾的對面沙發上。
霍江逸已經合上了電腦,偏過頭,視線看向一側,凝神想着什麽。
又過了一會兒,他轉回視線,淡定地将擱在腿上的筆記本放回茶幾上,再靠坐回去,平靜道:“如你聽到的,我和家裏,包括我兄長之間,關系都不太好。”
許棉把圖錄放在腿上,沒說話,靜靜聽着。
霍江逸沒有去看她,視線自然垂落,定格在茶幾上冷透的咖啡上。
“但榮哲作為旁觀者,對有些事的評價過于偏頗,他甚至開始認為,我和我大哥會因為家族利益問題徹底翻臉。”
許棉想了想:“會嗎?”
霍江逸擡眼,眸光鎮定:“不會,至少暫時不會。”
其實這些話,他沒有說給許棉的必要,但人的傾訴欲一旦打開,并不需要特意分場合分對象。
當然,霍江逸向來對場合對人都有自己的分寸,可他近來偶然間沒有分寸的舉止格外水到渠成,他自己都沒有留意。
很自然地,他對許棉道出了一些內情。
他和霍江縱,雖是兄弟,但某種意義上來說,就像一個世界的正反面,天差地別。
具體點,便是頭頂的月光和面前的六便士,理想和面包之間的差距。
他是前者,霍江縱是後者。
作為同一個家庭出身的兄弟兩人,霍江縱只年長四歲,卻與霍江逸有完全不同的成長之路。
作為長子的他随父母身邊長大,十六歲之前的教育和考學全部在國內完成,十六歲出國,專業也是商科,到畢業,遵守家族安排,回國進公司當高管。
而霍江逸八歲便出國,沒有父母在身邊,常年一個人呆在國外,最親近的便是時常出國看顧他的奶奶,除此之外,和家族裏任何人都不熟悉,甚至是父母。上了大學,雖是名校,卻學的計算機,畢業後也不回國,從事藝術品交易。
可以說,霍江逸做了自己想做并且喜歡的事,而霍江縱,選擇了對自己最有利的一條路。
霍江縱出國留學,兩人都在國外的那幾年,算是兄弟倆接觸最多的時候,可接觸一多,兩人反而相互都不能理解對方。
霍江逸不理解他哥為什麽一定要學商科,理工科、人文、基礎學科的選擇明明更廣,難道只因為父母家族的期望?留學也只是為了畢業後回國為家族事業發光發熱?
霍江縱也不理解自己弟弟排斥家族的理由,明明霍家的背景可以為他帶來更高更廣的平臺,經濟才是一切的基礎,沒有錢何談理想?滿地都是六便士,月光遙不可及,當然先彎腰撿錢再說。
到後來,兄弟倆也明白話不投機半句多,都放棄了相互給對方講道理的意圖,保持距離,克制疏離,有接觸但并不深入。
再後來霍江縱回國,霍江逸畢業後繼續留在國外,兄弟二人徹底走上了完全不同的兩條路。
再到今天,他們一個接手公司,一個卻和家族徹底斬斷了關聯。
許棉聽完,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想了想,問:“那你們一個在國外一個在國內的時候,也不聯系嗎?”
霍江逸:“偶爾。”
許棉:“過年過節的時候?”
霍江逸:“有需要的時候。”
比如他在國外想知道國內奶奶的身體情況的時候,比如霍江縱需要買點大件的古董送人的時候。
許棉又想了想:“那你們就完全沒有可以聊的話題,或者相似的興趣愛好?比如,em,男生不是都喜歡打球嗎?”
她試圖把話題往好的方向引導。
霍江逸:“我喜歡所有跑跳運動,能讓人大汗淋漓的那種。他喜歡高爾夫、射箭、騎馬,最好別動腿的那種。”
“……”許棉:“那話題呢?比如,呃……”她真的是拼了命地在搜腸刮肚:“比如,女孩子?”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這個霍江逸就想起被家族推到自己身上的婚約。
他冷漠地總結:“我不喜歡的,他都喜歡。”
許棉:“……”
這天真是聊死了。
可江總是誰,那是許棉初次心動的對象,埋在心尖兒的喜歡的人,她克制着暗藏着心意,本能裏卻很自然地想要她暗戀的江總開開心心。
再次搜腸刮肚之後,許棉做出了一個決定,她把腿上的圖冊拿起來扔到茶幾上,挪了位子坐到霍江逸身旁,摸出手機點開屏幕。
霍江逸不解地轉頭。
許棉把屏幕湊過去:“江總,你看,這就是我哥。”
許棉點開的是霍江縱的微信頭像,不是風景照、寵物、自己的照片,而是一個看起來非常不倫不類且令人不解的“東西”——至少對很多人來說,這頭像幾乎不能用常識去理解——
大面積的灰白色,什麽都沒有,只有幾道如同被尖刀劃破的豎紋。
別人不懂,霍江逸卻一眼認出,驚訝:“Concetto Spaziale,Attese?”
許棉就知道他肯定懂:“對,就是豐塔納。”
在藝術品面前,霍江逸永遠都在表現自己的專業涵養和對藝術的廣博認知。
“空間、時間、虛無的結合。豐塔納,刺破的帆布,西方藝術品交易市場中非常具有辨識度的一個‘品牌’。”
頓了頓,他擡眼看了看許棉,緩緩道:“用這個做頭像,看來你哥至少對當代藝術有點了解。”
許棉舉着手機:“是啊,他了解不少當代藝術,我很多東西都是從他那裏知道的。”
霍江逸揚眉:“所以……?”
隔着一人寬的距離、一部手機、一張刺破帆布的頭像,他們轉頭,互相對視。
豐塔納宣稱藝術應該擁抱技術和科技,突破第三維度,捕捉第四維度,甚至是宇宙中無限的全新的維度。
而這一刻,當許棉心底克制的悸動蠢蠢欲動想要突破維度的時候,霍江逸的視線不動聲色地從許棉的眼睛挪到唇角,再挪回那對明潤的雙眸上。
他突然就想:自己是不是也該學學豐塔納,刺破帆布,打破“老板和員工”之間的維度。
許棉卻飛快挪開視線,收回手機,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道:“所以就是,江總你要是不介意,不嫌棄,我跟你‘分享’一下我哥吧,嗯,我哥他人真的蠻好的,也懂藝術,要是你們認識,肯定能聊得來。”
霍江逸一愣,忽然笑了:“你和我分享你哥,以後你就能從員工小許變成妹妹小許?”
許棉眨眨眼,碎發捋回耳後,回頭:“我沒拉關系。”
再說了,誰想跟老板你拉兄妹關系啊,要拉關系也該找個媒人拉男女關系!突破維度那突破的也得是男女維度!
霍江逸卻不知想到什麽,笑得一臉深意,回過頭,沒說什麽,傾身拿起茶幾上冷透的咖啡喝了幾大口,放下後神情越發深邃,唇邊還吊着笑。
不愧是他家小許,先是和他分享香港之行的彩色記憶,進而分享自己的哥哥,以後又會分享什麽?
霍江逸的思緒也開始突破維度,飄向未知的深處:她的人生?未來?
亦或者是——
她唇角的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