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山火
三月份的幾場大雨将整座城市裏裏外外澆了個透心涼,随着幾個月來植物的漲勢愈發兇猛,山上的荒草早已将顯露在外的地皮遮擋得密不透風,一腳踩進去,最矮的草叢也有齊膝的高度。
轉眼進入十一月。
加州旱季雨水稀少,陽光卻異常猛烈。
空氣裏的水分蒸發效應加劇。狂風肆虐的時候,總讓人有種喘不過氣來的強烈感覺。
南希所帶的旅游團,從南加州一路北上準備前往著名的北加州坎普山區旅游度假景點游覽。途徑蒙特雷的時候,她的家裏臨時出了狀況需要立即返程,一時找不到合适導游的她,只好再次去求紀珊珊幫忙。
“沒問題,你說。”
紀珊珊坐在公寓的大床上,手邊是一張碩大的游覽地圖。她左手拿着電話,右手握着紅色馬克筆在地圖上标标畫畫。
“我們總共三天兩夜,第一天進入坎普山景區,途徑坎普湖畔觀景,晚上在山裏紮營休息;第二天向比尤特縣的天堂鎮進發,日落之前應該可以到達,到時會有向導在那裏接你們,晚上鎮裏會舉辦歡迎舞會,可以嗨通宵。最後一天上午在鎮裏參觀,下午返程。”
旅游團總共24人,大多來自歐洲。
上山的那天風和日麗,旅游班車将全團人員送至山腳處後,從另一條快速路離開了。
陽光從頭頂上方灑落,将周圍的林木鍍上一層淺黃色的光,放眼望去仿佛踏入了畫中的仙境。
上山的路還算平坦,剛開始有蜿蜒曲折的柏油小道,紀珊珊走在最前面時不時還能看到幾個騎着山地自行車的選手從遠處的山坡上沖下來,掠過她身邊的時候帶起陣陣勁風。
她走走停停,每到一個觀景點都要向游客介紹這裏的風景樣貌,地勢成因以及相應的民間傳說、有趣的故事等。尋路的時候她走在隊伍最前面,游客拍照的時候她又往往在隊尾斷後。
整個隊伍約摸走了三個小時,遠處傳來潺潺水聲。團裏的幾個小孩子看到了山間清澈的小溪,興奮地喊叫着飛奔了過去。細長的水流在金色的陽光下汩汩流動着,好像流動的液體水晶般沖刷着溪底圓滑的石頭。
紀珊珊坐在路旁的一塊巨大磐石上,欣賞着四周高聳入雲的高大林木,嗅着空氣中飄來的花草香氣,頓覺心曠神怡。
她也是第一次來這樣的地方,雖然觀景指南的說明她背得滾瓜爛熟,對于将會在這裏看到什麽也提前有了底,可是真正走進山裏的那一刻,看到整個自然以最原始最古老的面貌呈現在自己面前,還是會忍不住贊嘆這一方風景如畫的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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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的落日轉眼沉入了地平線下。晚上,他們一行人三三兩兩背靠帳篷訴說着各自的心事。
紀珊珊擡頭望天,只見濃雲密布,不見星月。夜裏風涼,她鑽進帳篷裏披了件衣服又重新鑽出來,細白的手指輕輕攥緊了領口,阻擋冷風灌入。
明天大概要變天了。
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又想起了周謹航。想起他為了母親的病奔波時的盡心盡力,也想起他們争吵時他咄咄逼人的模樣。
對于付震東的死,她其實并不是要周謹航做出等量的補償或者付出怎樣慘痛的代價。她只是希望,他能給逝者一個合理的解釋,能為他之前所謂的普通商業計劃,站在付震東的墓碑前誠懇地說上一句道歉。
可惜周謹航不明白。
早上六點,紀珊珊是被山間的呼呼風聲吵醒的。
太陽還沒有升起,山裏陰冷異常。她帳篷的一角原本用鋼針固定在泥土裏,此刻卻被硬生生拔起。小小的帳篷仿佛剎那間變成了一個破敗的風箱,勁風推着其中一面帳篷布已經向她身體的方向凹陷進來。
“紀導,紀導!”
帳篷外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紀珊珊探出頭去,還未紮起的秀發直接糊在了臉上。
“怎麽了?”
她攏好頭發,從帳篷裏走出來。
那女人邊收拾東西邊道:“風這麽大我們還是趕緊啓程吧,這荒山野嶺的誰知道會碰見什麽。真是太不走運了,碰上這麽個天氣。”
“可是現在行動不太安全,”她垂眸看了眼帳篷中還在熟睡的小女孩,問:“孩子受得了嗎?”
那女人擺手:“放心,小孩子體力好,沒什麽大問題。我們不是去天堂鎮嗎,還有多遠大概什麽時候能到?”
紀珊珊擡腕看表:“現在出發的話,應該中午就到了。”
“那就走吧,反正待在這裏也是等。早點去鎮裏大家就都安心了。”
上山的路比昨天還要艱難一些,太陽始終沒有升起來。濃雲将天空遮蔽,他們一行人安靜地走着,耳邊是獵獵寒風。幾十米高的參天巨木,枝杈被吹得彎下了腰,一路上盡是飛散的落葉和斷裂的枯枝。
紀珊珊走在最前面,不覺加快了腳步。
兩點一刻,進入天堂鎮。
裹着灰色長大衣的向導已經在指定地點等候多時,待将這風塵仆仆的一行人安頓妥當,紀珊珊推開了向導房間的門。
向導沃克是個約摸40歲的男人,她進門時對方正守着桌上熱氣騰騰的咖啡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窗外歪七扭八的樹木枝桠,和滿地被狂風卷起的垃圾,無奈搖了搖頭。
“你們來得不巧,這裏的商業街平時很繁華的。可惜今天風太大了,出去不太安全。今晚專門給你們團準備的歡迎舞會也臨時改到室內去了。”
房間裏傳來細微的悶響,那是沙石敲打在窗玻璃上發出的聲音。
紀珊珊看着外面陰戚戚的天氣,問:“這風得刮多久?”
“起碼兩三天。”
這座鎮子并不大,之所以受歡迎是因為它保留着以前古老居民們的日常習俗和生活用具,基于這樣的優勢,鎮裏的領導才想出這麽個搞旅游參觀的點子,平時光是接待旅游團的收入,也能賺出不少。
可這裏遠離城市中心,居住條件、交通工具、醫療等方面都不是很便捷,在這個信息化高速發達的城市,有人寧願待在這裏也不願到城市中心去,尤其是身體力壯的年輕人,卻又不知這是為何。
紀珊珊将自己的疑惑問出來,向導聽後咧了咧唇角,将杯裏的咖啡一飲而盡而後看着她笑了笑:“哪有那麽容易搬城裏去,加州現在住房危機越來越嚴重,普通人都在往市郊走。還有那些名人明星們,為了體驗田園生活,更是樂于往郊區這邊搬,自己單獨開一塊地,遠離城市自得其樂,多好。”
“唯一的差別就是,他們在馬裏布紮堆,我們買不起別墅洋房就來鎮裏随便搞套房子,大家一起住着也挺好。你說對不對?”
“對。”紀珊珊笑着點了點頭。
她看到窗外有一只飛鳥掠過,穿過天空中交錯縱橫的電線飛離了她的視線。錯綜複雜的電線仿佛一張大網将整個鎮子網絡在其中。
晚上的歡迎舞會舉辦得很成功,酒過三巡之後大家才陸陸續續離開舞會會場各自回房睡覺。
淩晨五點,紀珊珊再次被屋外強烈的風聲吵醒。她披了件衣服走到窗前,只見不遠處大樹粗壯的枝幹硬生生被狂風撕扯下來,掉落在旁邊的電線上,将細長的電線越壓越低,随着噼啪的爆裂聲響起,電線斷裂,電火花噴湧而出,跳落在幹燥的樹枝上,明黃色的火焰瞬間照亮了漆黑的夜空。
“着火了--”
“着火了,快跑--”
她急忙推開門跑出去,迎面被一股巨大的熱浪推了回來,空氣裏彌漫的濃煙将她嗆得直咳嗽,連眼淚都流了出來。
她從洗手間取下幾塊厚厚的毛巾,全部用水打濕掩住口鼻再次沖了出去。
電線被巨大的樹木壓斷之後,整個鎮子的通訊陷入中斷,手機更是連接不到任何的信號。
紀珊珊想去找團裏那24個人,可是灰黑色的濃煙之中包圍着熾熱的火光,在這能見度不足幾米的地方,她根本無法分辨眼前的道路,更不要說順利找到旅游團中的人了。
她一邊咳一邊跑,背後是熊熊烈焰,耳邊充斥着男人的低吼,女人的叫喊還有小孩子一刻不停的哭聲。
“走啊,你磨蹭什麽?”
“媽媽不見了,我要媽媽--”
“跑出去,跑出去就能見到媽媽了。”
“快走!”
紀珊珊跑着跑着腳下踉跄了幾步,眼看就要摔倒時被身旁一個男人扶了起來,她擡頭一看,正是向導沃克:“沃克,他們人呢?你有沒有看到他們?”
沃克搖頭:“找不到,我們先走。火這麽大不能再耽誤了。”
他垂眸仔細打量了着紀珊珊手裏的毛巾,皺眉:“你怎麽什麽都不帶就跑出來了,我車裏還有兩桶水,我把車開過來一起走,等着別動。”
她轉身,看着沃克掩住口鼻向身後幾十米外的汽車跑去。就在他正要拉開車門的瞬間,“砰”的一聲巨響,汽油爆炸,将整個車身炸得四分五裂,烈焰裹挾着汽車殘片飛到幾米的高空,仿佛天降流火一般再次墜落,狠狠砸向堅硬的地面。
“沃克--”
她再也沒能看到沃克從火場裏跑出來。
“不……怎麽會……這樣……”
紀珊珊被爆炸的沖擊波掀倒在地,灰塵和揚沙糊得她滿身滿臉,可她顧不得這些,憑着身體的本能站起來繼續漫無目的地向前跑。
這四周被密林包圍,再往外走就是蜿蜒曲折的山路。紀珊珊不知道自己究竟跑到哪裏去了,是不是已經走出鎮子很遠很遠,她目之所及只有遠處亮紅色的火光,灰黑色的濃煙還有看不到盡頭的樹林。
這裏的溫度越來越熱,她感覺自己眼睛發痛,那種被炙烤的感覺很難受,好像整個身體的水分都要蒸發掉似的。
風依舊不停地吹,火星落在哪裏,哪裏就是一片火海。
怎麽辦,她根本跑不過狂風,也跑不過大火吞噬樹林的速度。濃煙讓她不敢說話和呼救,她也不敢哭,現在任何一點水分的流失都可能是致命的。
一個人,在荒無人煙的密林裏奔跑,身後是不斷逼近的烈焰火海。
死亡的恐懼正在一點一點蠶食着她的意志。
還有誰,還有誰能救她。
周謹航,你在哪裏?
東部馬薩諸塞州,劍橋市。
上午十點十一分。
周謹航和Jason慢慢悠悠在大街上晃蕩,走在最前面的Brian開着語音導航,一聲不吭在前面帶路。
“還有多遠啊?”
Jason扯着嗓子問,他環顧周圍,商業街上人來人往遮擋住他的視線,讓他根本看不到前方店面的招牌。
“我怎麽記得上次就是這條街,Brian你沒弄錯?”
Brian回頭:“沒有,你們兩個快點。”
周謹航垮着張臉,不情不願被Jason推着向前:“Nic,出來吃飯開心點。不就是和兔子吵一架嘛,你倆以前也沒少掐,最後不也都和好了。”
周謹航不耐煩:“這次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的,”Jason撇嘴:“我看你就不該端這麽大架子,兔子再怎麽說是個女人,你老跟她較什麽勁。”
周謹航越想越不爽,“煩死了,不說了。”
他大步流星走到前面。
“不愛聽啊,那我們換個話題。”
Jason笑,“我跟你講,這家分子料理餐廳特別有名,我們上次來嘗過一回,你看這麽久了我都沒忘記他們家的味道。特別好吃,你去了就知道了。出來散心嘛,開心一點。反正一時半會兒你也說服不了她對不對?”
商業廣場地标建築大樓上的LED電子屏幕從廣告切換到新聞,周謹航緩慢擡頭,聽着新聞播報員播送當天的最新資訊。
“This morning, the west on fire. Fires across the state.
There is a state of emergency in parts of Northern California. Firefighters are currently battling at least 10 of them across the state…… ”
Jason:“Camp fire?”
周謹航目光暗了暗:“北加州又起火了。”
Jason察覺到他的不安,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作安慰:“沒事,坎普山區離蒙特雷遠着呢。”
三人走進這家“繪色分子料理”,找了個僻靜的地方落座,Brian和周謹航兩人談起了西區零能建築開發的問題,Jason自知插不上話,識趣地抱起手裏的菜單挑挑選選,把之前愛吃的還有沒吃過的全點了個遍,才戀戀不舍把菜單遞回侍應生手裏。
“選好了,你倆一會兒好好嘗嘗。”
飯菜上桌,Jason的目光一下子亮了起來,他坐直身體,盯着面前幾個盤子裏精致非常的食物,不禁興奮出聲:“哇塞塞塞,這菜造型太好看了,廚師真是個擺盤天才。”
面前的這道是帝王蟹配……配什麽來着?
Jason看着那塊仿佛被冰封在水晶中的雪白的蟹肉被做成了四四方方的形狀,蟹肉上方的泡沫呈現淡淡的粉色,像雲朵一樣。
他用叉子輕輕挑了一點放進嘴裏,一股水果的酸甜瞬間充滿了口腔。
“你們主廚在嗎?”
Jason興致很高,“做得太好了,出來給講講菜呗,順便認識一下。”
侍應生微笑點頭:“您稍等。”
“白,3號桌客人叫你。”
“知道了。”
從廚房走出來的,是一位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他身穿全套工作制服,帶着高高的廚師帽,緩緩走向他們桌前站定,身體微微向前鞠躬45度,禮貌開口:“三位好,我是繪色餐廳的主廚,請問有什麽需要?”
周謹航掀起眼皮掃了眼面前的男人,這位廚師有着亞洲人的面孔,看上去似乎比他大不了幾歲,一雙清澈的目光裏幾乎沒有雜質,就那麽靜靜地看着他們,默默等待着他們的回複。
Jason:“怎麽稱呼?”
對方輕聲道:“叫我白就好。”
Jason點頭,興奮地指着桌上的菜品又問:“這幾個都是你做的嗎?這個叫什麽?泡沫為什麽是酸的,你用什麽食材做的?”
面對他層出不窮的問題,白很有耐心地一一解答:“這道菜叫踏雪尋梅。阿拉斯加帝王蟹,配上香醋姜汁啫喱,再加上紅西柚泡沫制作而成。”
“傳統蟹肉的吃法,白酒醋調制的姜醋汁利用分子烹饪的方法制作至軟硬度适中,然後将蟹肉裹入白酒醋凍中,使蟹肉更加入味,最後将紅西柚泡沫化,裝盤即可。”
Jason:“把水果變成泡沫,把液體變成固體,氣化、膠化、液态化各種各樣的食物,就是分子料理了對嗎?”
白點頭:“對。”
周謹航盯着面前的菜品看了看,又擡頭望向面前的廚師,突然開口:“中國人?”
白愣了愣,道:“……是。”
周謹航又道:“那你是來留學?留學打工?畢業了嗎?”
他忽然想起來,瑞新旗下的餐飲部既然有意将各色菜品推出國門,那麽分子料理為什麽不能作為其中的一種元素呢?
白沉默了片刻,清澈的目光裏多了幾分茫然:“……我,我不記得了。”
周謹航皺眉,看着他有些蒼白的臉色,沒有再說什麽。不樂意就算了,一個廚子而已,他到哪裏也能招。
就在白按順序為他們繼續介紹桌上的每一道菜品,周謹航的手機忽然突兀地響了起來,屏幕顯示一個陌生電話。
他挑了挑眉,不慌不忙接起:“喂。”
“Nicholas?”
“是我,你哪位?”
聽筒裏傳來一個女孩焦急的聲音,她說話還帶着幾分哭腔,“我是南希,對不起,我不知道坎普會發生那麽大的火,我只是臨時有事才讓她替我去帶團,Nicholas你快去救她!”
周謹航整個身體僵硬了幾秒,聲音不覺拔高了幾度再次确認:“你說什麽……珊珊怎麽了?她現在在哪裏?”
南希哽咽:“在……在坎普的天堂鎮,具體我也不太清楚,火已經燒了好幾個小時了,可是現在找不到她。”
周謹航挂了電話直接站了起來,顧不得和面前兩人仔細交代,便抓着外套急急忙忙跑出了餐廳。
作者有話要說: 2018.11.08美國北加州坎普山區發生特大火災,死亡76人,失聯1276人。山火面積超過590平方公裏,約1.2萬建築物被毀,5.2萬人被迫撤離。北部山城比尤特縣天堂鎮受災嚴重,大火幾乎将這座小鎮從地圖上抹去。
坎普山火已成為本世紀以來,美國致死人數最多的山火。
PS:不知道為什麽我寫的時候有點害怕,天堂鎮當地人也叫Paradise,這個名字乍一看挺美的,但是發生這種事情以後再看這個名字總讓我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再加上我自己搞的這個劇情emmm,這群人要去的這個地方、地名,簡直就像是去趕死的一樣……莫名害怕.jpg
嗚嗚嗚好久不見我的小白,摸摸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