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所謂“親兵”,就是只親近這個人,只聽從他命令、唯他令是從,別人的調令、命令,與他概莫相幹,就算命令、調令的人是提撥過他的人也一樣——
看着齊整地跪在大帳外的祈雲還有她手下那些親兵大小頭目,俱不過雙十年華,少年氣盛,剛見過血、殺過人,很多人身上還穿着帶血的衣衫、盔甲,疲倦,卻帶着一股少年不屈的頑強,就算嘴裏說着“但憑王爺責罰”,臉上的神色、眸子裏的光彩卻仿佛在說着“我沒錯”,林震威攥着拳頭,身軀幾乎要顫抖了——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激動的顫栗。他喜歡這個女兒,愛她,視為半個繼承人,不僅僅只是因為她聰明,更是因為她像他——
那種風度、那種才華,那種氣魄……就連那種惡劣的、驕傲的頑固,也和他如出一轍。
“平安縣”一役,祈雲帶回完好戰馬近萬匹,戰俘五千餘人,兵甲護具刀刃無數,至于其他戰利品,諸如糧食金銀——想到這裏,林振風鼻孔發出冷哼,她倒是大方得很,分毫不取,除了被燒掉的,剩餘的完封不動的“扔”平安縣了——簡直是挖自己的心頭肉給人做人情!林震威咬牙。
敵方死傷過萬,損失慘重。己方死七百八十餘人。重、輕傷各千人。
從結果來講,這場戰鬥打得相當漂亮,戰術也運用得相當精準,歸根結底,八個字:攻其不備、出奇制勝。
他們趁着夜色,出其不備的燒毀了地方糧營,造成敵人心理上的恐慌,再以“萬人敵”——那是祈雲手下一個小兵發明的,在瓦罐裏放上火藥、鐵釘,甚至有些是胡椒米分,殺傷力不強,但對驚恐馬匹有着極致的效用,營造局已經在想方設法改進,将來大有用途——驚擾敵人馬匹,再從後方、兩側包抄、格殺,敵人慌亂之下,自然不會想到對手在他們撤退的路上也設置了陷阱伏擊,“甕中捉鼈”的情況下,只能任由人“割頭顱如割韭菜”——這是被“挾持而去”的雲少将軍雲翼描述當時情形的原話。
這年輕人也明白自己的出色,所以才一臉驕傲的氣色,若不是時機不對,林震威自己都想大喝一聲“好”。
可是時機不對。
先前,衆将吵成了一團,有說功過相抵,可懲罰,但不能重罰,不然會寒了兵士的心;有說軍令如山,豈可兒戲?難道就因為她是郡主,就可以視軍令而無物,軍威何在?當從重處罰,以儆效尤。
林震威知道,罰是必須罰的。但那些主張從重處罰的,是不是當真就沒私心?他看未必,那些人私下跟他大兒來往親密難道他們以為他不知道?
“張少君!“
随着林震威的呼喝,一個斯文儒雅的中年人應聲而出。那是軍中的文書官員,負責統管刑罰責罰獎賞等事務。
“私自出兵,忤逆軍令。該當何罪?”
張少君低垂的眸子閃過一抹精光,這還容問,必須斬首示衆不饒啊!但那是殿下的女兒,那是高陽郡主——
王爺此話,分明是“罰,必須罰,但不能重罰的征兆”啊。張少君擡頭,“殿下,忤逆軍令,怠誤軍機,按律當斬首示衆人。但郡主出兵當日,并無軍情,是故只能算作忤逆軍令。郡主一向忠勇,今次戰功更是卓越彪悍,譬如帶回來的五千餘匹戰馬就價值不菲,功過相抵,微臣認為實不宜重責,不然難免惹兵士非議。微臣認為只宜薄懲,不如就罰郡主三個月,不,半年俸銀,殿下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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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堂堂一郡主,難道還缺錢花?張中令好讨巧的嘴。”旁邊一須虬大漢站了出來冷笑,“此舉無疑隔靴搔癢,于事無補。今天若輕易放過,難免日後惹出更大的彌天禍,屆時就不是死傷二三千之事。望殿下深思。”
林震威淡淡的望向對方問:“難道本殿該斬殺郡主高懸頭顱示衆?”
裘千秋一驚,忙一抱拳,“卑下不敢。只是卑下認為,郡主女弱之身,心思過敏而輕舉妄行,實在不宜掌控兵權。當收郡主親兵之圍,另作他算。不然以後發生什麽事,悔之已晚。”
祈雲的幾個親兵頭目氣得暗暗握拳,記住你了,個老不修——只祈雲神色不動。林震威看她一眼,問。“雲兒,你以為該當如何?”
“但憑父王處置。”
“好。”林震威一咬牙,“高陽郡主忤逆軍令,言行無狀,罰俸銀二年,所得盡與傷亡兵士作撫恤、醫療費用。念其有功相抵,饒其不死,責罰軍棍五十大棍,手下頭目,按等級遞減。本王親觀行刑。”
親自觀看行刑,是怕有些人下黑手重傷了她。
“殿下……”他冷峻的聲音一出,衆将領驚呼,一中年戰将邁了出來,“殿下,郡主勇戰善略,此時行刑,實在……實在不妥。”
“正因為大戰在即,更需豎立軍威,不然人人當軍威為戲言又該當如何?”裘千秋馬上反駁對方。
“殿下……”
“裘都統沒錯,軍令如山,豈容她兒戲。諸位無需多言。來人——”林震威揮手打算衆人的求情,喚出負責刑罰的兵士,臉色放沉:“給我打!”
“殿下……”有幾位将士還欲分辨求情,被林震威冷厲的眼神制止了,只能不安的呆立一旁,不一會一隊粗壯的行刑罰士兵走出來,雲飛龍用眼色看帶頭的領隊,對方心領神會的做了個小動作表示會意:
有些棍子重舉輕落,看着厲害,養幾天也就好了;有些看着不嚴重,幾棒子下去能要人命,別管這是做戲還是來真的,光是“郡主”這個身份,不用雲飛龍使眼色,他們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怎麽做。
随着林震威一聲“打”,棍子呼嘯落下,“啪啪”的聲響不絕。可是不論男女,都咬緊了牙關,只幾聲悶哼,誰也沒發出慘叫——
這些親軍頭目中,刑罰是遞減的,祈雲身為他們的主帥,刑罰是最多的,當最後一批,也就是她身旁最親近、地位最高的幾個頭目都打完,她還沒有。林震威舉手止住了行刑罰的人,蹲在她身旁:“你可知錯了?”
雖然刑罰做了手腳,可大棒子呼嘯落下,還是會痛的,祈雲咬破了嘴唇,嘴邊滲出了一絡血跡,“女兒知錯!”可眼神仿佛在說:我知錯,寧錯不改。
林震威既恨又憐,恨她死不悔改,憐惜她皮開肉綻——他近日都別想回王府了,衛王妃不會繞過他的——
“錯在何處?”
“女兒忤逆軍令,以死相挾雲少将軍,言行無狀,罪當重責。只是可憐了他們,他們只是聽令行事,本不該受責,今日受我連累,是我對不起他們。父王曾許我任用營商所得盈利,女兒欲與他們作償,求父王允許。“
“你……”林震威一時語滞,他本只是想告訴她,她錯在太過于重情重義——當然,他不會當着這麽多人面說出來——他罰了他們,她卻賞他們,根本是拿老子作人情,問題是他還說不出什麽,因為她說得明白了:我連累了他們,欲作補償。那些經商所得利潤,本來就是她的……林震威嘴角抽搐,聲音帶着咬牙切齒的味道,“繼續打完。”卻是沒反對。想必以後,這些人會對她更加忠心耿耿。
打完剩餘棍數後,祈雲在兩個親兵的攙扶下跪拜林震威退下,自有女醫館為她看治傷勢。敷完傷藥後,祈雲趴在床上,從懷裏掏出了那支簪子——
這自然不是當日馬場她從各貴女賞擲的什物裏挑出來給她親自戴上那支,她當時仔細看過覺得漂亮才簪她發鬓上的,因而記得:她送的那支上面鑲着細碎美麗的紅寶石,這支,不過是一支手工比較精巧的銀簪子罷了——那何來“完璧歸趙“之說?
她相信芸娘絕對不是随口說說的。在那種情況下,肯定別有深意。到底是什麽呢?
她拿着簪子反複看、仔細思量:
簪子呈禪杖造型,頂端是一只小葫蘆,上下蓮花座,中間端坐着一尊佛像,兩側吊着長短不一的璎珞——
這應該是跟寺廟、佛教之類有關,平安郡那一帶最大的寺廟好像叫“清安廟”。芸娘就是去上香回程中被山賊劫走……山賊……那裏那麽多山賊是因為……完璧歸趙、完璧歸趙……
想到某種可能,祈雲差點跳起來,卻扯動傷口,痛得“嘶”的發出一聲抽氣——
元武三十五年,仲冬。皇帝發出聖旨緝拿鎮南王林震威。鎮南王府以“少帝受奸妄所欺,奉太祖命,舉兵入京清君則”名義對抗皇帝,先是取道平安郡,因平安縣知縣秋雲山在城外城牆挂起“太祖元武皇帝神牌”,鎮南王怒極,攻而不得,半月後,不得已繞道平安郡,從南平而上,南平知府獻城。過,往京師進發。
雙方展開了長達三年多的戰争,最終鎮南王以微弱優勢奪取京師,成文帝舉火焚燒宮殿,下落不明。鎮南王對外宣稱成文帝駕崩。厚斂入帝陵。
同年五月,即元武三十八年,鎮南王受“天命所歸”,登基為王。天下免賦稅三年。中,最駭人聽聞事為:成文帝少師,天下聞名之大學儒拒為鎮南王登基寫诏書,破口大罵,帝大怒,下令誅十族,不夠,以門生充數。
是為永昌帝。封正妻衛氏為皇後,統管後宮。衛氏所出嫡子佑安為太子。其女因戰功彪炳,是為“英武大将軍”。封地西北,賜親王府。
天下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