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似乎是亘古不變的原理,更何況,這個“天子”之位來得并不是那麽名正言順,大清洗成了必然——
随着新帝登基,望京城內風雲詭谲,暗湧激蕩,興高采烈的自然是新貴,黯然失色或是家破人亡的自然是成文帝舊臣,更有那激烈者,撞死宮牆外,以死訴憤,以肝腦塗地表忠心,只可惜無人理會,這京城多是聰明人,早向新帝俯首稱臣,換來的,不過是家人、族人的牽連,或是守衛軍漠然的拖開、如死狗般扔亂葬崗。
這世間,從來是勝者為王,敗則為寇。忠義之人、忠義之事,從來只有當權者許可才得以存在,不允許的,不過是一抔黃土埋忠骨,又或是暴屍荒野,連一抔黃土也不得。
大凡跟新帝做過對的,都在戰戰兢兢的等着新帝發落,有能耐的,四處尋找門路開脫罪名:當下時節,不再求大富大貴——當然,能保存富貴自然是最好的——只願性命無憂。畢竟,不是誰家都像衛國公府有新皇後、新太子撐腰的底氣——
若不是衛國公府的老太爺、老封君前兩年相繼去世,只怕現時衛國公府早怕被踩破門檻、府門前車馬堵塞了。
有底氣十足的,自然就有那尴尬萬分的。
譬如那勇毅侯府?!
勇毅侯既是前太皇太後旁支,又是皇帝寵臣,按說要清洗,第一批清洗的就該他。只是他卻是太子的未來岳丈——
若論以往,侯府小姐配王世子,雖然有些高攀,倒也勉強攀得起,只是當王世子變成太子,那便是給把天梯,只怕也攀不起了,何況父親還是那樣尴尬的身份?
即便皇帝為了天家聲譽,仍舊讓太子迎娶,可皇帝、太子能讓她生下有前太皇太後家血統的太孫?若沒有子嗣,即便坐上了太子妃的位置,無所憑倚的太子妃又何以支撐他父親?再往長遠裏說,将來太子登基,太子妃無出,難道将來的太子要從庶出中挑選?
所以,最大的可能,也是最聰明的做法就是:周家自己弄點什麽事譬如小姐生了惡疾難以婚嫁之類的事出來,這樣皇帝看在他家識趣的份上,指不定還能饒恕三分,要不然等到皇家出手,那就是死路一條——
所以說,若是這一兩年內侯府傳出小姐什麽不好的消息,京城大凡有點眼色的人家都不會意外,頂多私下裏猜測到底是皇家還是侯府自己弄的罷了。
京城的人都如此揣測着。只待看勇毅侯府內的好戲了。
可是……
事情好像跟預測的有點不一樣。
新帝一天內連下三道聖旨獎賞周承安,皇後更當衆說出周家小姐“端淑可人,大方賢雅”的說話,似乎很滿意這個兒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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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向變了。
京城對周家的所有揣測都落了空。
勇毅侯府也由原來的“門可羅雀”,變成了“車水馬龍”。
許多脫罪的“懇求”也通過了周承安上達天聽,伴随送往的,自然是數不完的金銀珠寶、古玩玉石和無數的巨額銀票——
這一切,自然也是新帝的意思,這些蠹蟲想免罪,總得做點什麽,國庫內庫都正空虛呢!
勇毅侯為新帝做得很巧妙。一如很多年前,他們在江南地區巧妙的斂財行為一樣。
投桃報李,新帝封賞周承安的是“信安公”——比起侯爵,自然更高等級,更尊榮。
然而誰也想不到,這位京城熱議的新任公爺正在千裏之外一處雪花飄飄的亭子內,垂首而來,翹首而望,仿佛在等待什麽人——
臉上帶着的,不是那種炙手可熱的意氣風發,而是一種說不出的仿佛比亭外冰雪還要寒冷的神色——
遠處的小徑,一娉婷素色身影緩緩而至。
他凝視着。只覺得雪花飄裹中,那身姿說不出的婉轉動人,頗有兩分教人心動的本錢。
來人在他跟前幾步停下,款款行了禮,“參加公爺。”
他沒說話,凝視着她。本是個玲珑剔透的小娘子,歲月越發叫她姿容秀雅,國色天香,他忽然有些興味——
“我府上缺一女主人,你可願意嫁與我?”
他這話說得有些輕浮,然而,他本事“風流倜傥、性情輕浮”之人,當年,還大刀闊斧的當街攔住逼她十步成詩——有何不可?
他以為對方會大驚失色,想着欣賞那慌張失色的容貌,卻失望了。
“公爺擡舉了。公爺聲名正隆,芸娘聲名狼藉,何敢亵渎公爺名望。”
對方只是聲調淡淡的回了她這麽一句。既不驚也不怒,更不臉紅耳赤羞赧。
他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激賞,揚了揚眉:“我卻是不懼那些。你倒是說,願不願?”
“齊大非偶,公爺擡愛了。”
周承安轉過身背着手,像是咀嚼似的念着“齊大非偶”,然後笑了,仿佛聽到了什麽讓人愉悅的笑話——
“我不怕告訴你。他沒死。找不到屍體。你若與我聯手,還有活着的希望,不然——”
他看着他,沒有說下去,仿佛以她的聰明無需多說自然會明白。
芸娘面無表情,淡淡道,“成文垂憐,不過是前塵往事,若他有心複辟,又如何有多餘心思惦記這些兒女家小事,公爺卻是多慮了。”也許以她這種名聲的身份,能嫁給勇毅侯……不,信安公為續弦,大概是最好的出路和最好的結局,可是……也許吧,皇帝因為不願意錯過任何蜘絲馬跡和可能監視她、她一家,難道嫁給周承安、嫁到信安公府就不會被監視?只怕更多吧?而且,周承安想娶她,不過是想通過她借祈雲的手抱住周薇的性命、保住太子妃的位置罷了。
可是,憑什麽?憑什麽讓她繼續為他們家賣命?她欠了他們的嗎?
“公爺,此乃當年公爺所與之銀票并利息,從此以後,請別過。”
芸娘從袖子裏掏出一個信封遞給周承安,周承安沒接,只用一種冷靜的、仿佛又帶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眼光看她:“你當真要如此?”所謂“別過”就是一刀兩斷、從此兩清的意思?
“公爺也別這般與我說話,當年鞑靼攻城,公爺大凡有半點相救之心,芸娘也不至于幾欲死。”
“你……”周承安一時語窒,他當年的确有舍掉秋家以免将來拖累自己的打算:一是賣好林震威,若是鞑靼攻破平安郡,林震威上京之路的第一步自然暢通無阻;秋家死了,皇帝也不會懷疑自己。所以沒有命令李嗣承非救不可。
他沒想到芸娘會看破其中訣竅——她的确聰明得無與倫比——還敢撕破臉一般的拿到明面上說。
“你還是再仔細考慮一下,我會在此停留半個月。”他發現自己好像真的有了些興趣,對這個聰明美麗的女子。
芸娘神色淡淡的将信封放在雪地上,拿了旁邊一塊小石子壓住,福了福身,離去了。
當年鞑靼襲城,一家人險至蠶絲,秋雲山已經沒了出閣入相的野望,他說做個小知縣,為百姓盡可能多謀福祉,家裏人平安在一起,就夠了。看在當初“藏在”簪子獻上的大量金銀這點——當初鎮南王的兵馬圍城半月,離去時,“清安廟”已經掘地三尺,自然半兩銀子也不會剩下——新帝會滿足他們——沒看多少愚蠢的試圖通過彈劾他父親意圖讨好皇帝官員都無功而返?
當年處處謀劃,不過不得已為之,既然可以抽身而退,何苦再混到那濁水中?
回到府中,李東祥也等候已久。
他對待芸娘的态度越發恭敬,仿佛他的差使下人似的,若看在外人眼裏,只恐怕會詫異:這平安郡的首富何以對一個小小知縣家的小娘子如此恭敬如仆從?
那麽,平安縣的百姓會告訴你:不止李掌櫃,平安縣的所有人對待這位小姐,都是如此态度。
當年若非秋知縣,這平安縣還在不在都難說。秋小姐當年她城牆上的壯舉可是刻入了平安縣老百姓的心頭,事後傾家蕩産也要兌現諾言的舉動更是深深的感動了平安縣的老百姓,當年幾乎沒有人去取那些賞銀,但秋家依舊把那些賞銀發到了所有人的手中,聽聞,是賣掉了京城的房子、鋪子、田地、莊子好不容易才湊的……
什麽?我們小姐名節有損——那不是那些該死的山賊作孽害的,與好好的一小姐什麽相幹?
再說?信不信我揍你?犯法?信不信打死你伏屍臭了也沒人看你一眼——
“與我将這簪子送與京城衛國公家吧。”
在平安縣,李家算是秋家的同盟。當年秋家借李家剿滅了山賊、在平安縣坐穩,李家借秋家之手得以保存、發展家族,當年秋家有意聯姻,但李東祥因為要觀察“這條船穩不穩”裝傻沒應,後來這條船“穩”了,秋家卻是沒再提,惹得李夫人埋怨李東祥不已。李東祥後悔也來不及了。總不能自個巴巴的打發媒人去問人要不要娶他家的姐兒吧……這形象……想想就夠了。
李東祥看着精美的簪子猶豫,他雖然在京城有門路,但國公家這種門第,卻不是他們想去就能去的,“不知道這是……”
“此乃當今皇後所贈之物,國公府的人見到自然明白。若有相問,就說‘無他求,唯願平安’。皇後自然明白。”
涉及到天家,李東祥暗自倒抽一口冷氣,不敢再多問,“一定不負所托。”
芸娘忽然笑了笑,“當年曾許掌櫃無邊富貴,此番或願可達。皇後喜素雅,掌櫃需留心些。“
這卻是提點了。想到自己或者可以跟皇家沾邊,李東祥心跳都不能自以,“謝謝小姐提點。“
“去吧。“
李東祥離去。
三月,北地依舊冰寒飄雪,南國已然錦繡如茵,百花戲蝶。
禁宮內的花開得正豔。通往正殿“景陽宮”的道路上,疾步走着五個俊朗少年,俱不過雙十年華,俊朗爽健,眉目間似帶笑,卻又給人一種見血的蕭殺,教人不敢直視,可饒是如此,路過紛紛行禮的宮女依舊紅了臉。
為首的少年束冠披發,一身素白長袍,氣質介于少年和少女之間,既有少年的俊朗,也不乏少女的柔和雅致,端的教人雌雄莫辨。他五官精致,眉不描而濃,長雲入鬓;眸子似點秋水,泛着盈盈的波光;膚色瑩白,皎潔如月,小巧的瓊鼻下,是一張泛着自然迷人米分色光澤的薄唇,嘴角微抿,似多情似無情,他行走時,如勁松微舒,似玉樹臨風,一舉一動,帶着說不出的惹眼,步速雖快,卻只是微微帶起衣角、發梢,教人一望而知定然自小接受極好的禮儀教導——
這樣一位郎君——何況這位郎君身後,還有四位各有特色的俊美郎君——即便知道可望不可及,如果能教宮女們不臉紅?更有那多情多才藝的已經想到“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拟将身嫁與”句……
少年忽然在一株桃花樹下站定。微風掠過,花瓣飄零,少年伸出手,帶着零碎傷口和薄繭的修長掌中,落下了兩片淺米分的花瓣——
“我常聽我那些書呆子兄長吟哦什麽‘人面桃花相映紅’,我看芸娘這臉蛋紅撲撲的,比桃花還要紅上兩分。”
“秋家小娘子長得好看,戴花自然也好看。”
“沒你這樣笑話人的……你給我戴花,我也要給你戴。”
“戴就戴嘛,咱也來一回‘人面比桃花紅’。”
一幕情景出現在腦海,少年心頭湧上一股說不出的情緒,說不清那是心痛還是惆悵,只覺得忽然間興致寥落,一切全無意思。
正經過的李衛恰好看到了這一幕,他腦海中不由得也回想起報恩寺,郡主,不,公主與秋家小娘子嬉戲互相插花的一幕——
他低下了頭,唯恐洩露出臉上的情緒。
“将軍?”身後四位貼身侍衛并不知道報恩寺的事,見祈雲忽然呆立不語,輕聲喚了聲,祈雲回頭,“我欲回封地。”
四位近侍呆了呆。
天下初定,百廢待興。為了防止前朝餘孽的反撲,這京城的治安、禁宮的守衛,一向由她們統轄的“燕雲十八騎”負責,雖然經過一年多的時間治理,京城治安已趨穩定,但是,若是祈雲離開了,何人負責?這一年多裏,皇帝雖然大肆封賞追随的将領、官員,但真正能讓皇帝放心交由掌控這至關重要的京城禁衛軍的人也只有自家将軍吧?
這些話自然不能說出來,但衆人心裏都明白。但将軍語氣分明是決斷的啊!追随多年,她們都明白祈雲的言出必行的性格——
看來,她們将軍和皇帝皇後,甚至是太子之間,又有一陣硬仗要打了。
四月。
衛國公府南邊一扇側門打開了,一輛馬車從中駛出匆匆向皇宮去。
衛皇後看着精美的簪子,臉上露出了沉思的表情,然後問:“送簪子的人可有帶話?”
衛國公夫人焦急的神色在看見女兒淡淡的的神色,仿佛并無大事,也不由得放松了些,“有。說了句‘但無所求,惟願平安’。”
衛皇後向來神色淡然的臉上露出淺淺的笑容,“送簪子來的是什麽人?”
“是一家叫‘翔祥記’的掌櫃夫人送來的。”
“我知道了。”
安慰了母親一番,表示并無大事,不用擔心後,衛皇後去見了皇帝,把秋家的請求告訴了皇帝,皇帝嗤笑了聲,“倒是尋得住氣,現在才來讨人情債。”
“芸姐兒是個聰明人,知道你不會因為‘太_祖神牌’之事懲治他們,這份人情債,自然要藏起來留待有用之時。”
皇帝意味深長的笑了笑,“她若不聰明,如何能全身而退?”
“那陛下打算如何?”
林震威忽然嘆了一口氣,“雲兒鬧着要回封地,以她那性子,恐怕攔也攔不住,既然她要回去,那就讓她回去吧。倒是可以順便替朕宣讀聖旨。”
“陛下……陛下是不是太放縱雲兒了?”衛王妃愣住,真心不願意讓自己女兒回北平府。
“皇後自芸小娘子從北平府離去後,你可見雲兒真正笑過?”
“我……”皇後一時無語。
“我既然封她為親王,她若寵愛一小娘子,便是放縱些又何妨。”
“卻是陛下慈父心腸了……”衛皇後嘆息一聲,“可陛下不覺得,雲兒對芸姐兒未免太過……”
衛王妃一時想不出恰到的形容詞,說“癡心”吧未免過于怪異。
可是林震威卻明白了。
“‘求之不得,輾轉反側’?”
“陛下!”衛皇後嗔怪的看着他,這種明明只能用于男子求而不得喜歡女子思念不已的詞句,怎可不倫不類的形容自己女兒?
“皇後別怪朕亂說,朕看雲兒啊,對人就是這麽一點心思——好了,好了,我不說我不說……”
看見衛皇後一副有別于平時的惱怒嬌嗔神色,林震威心裏歡喜,借着安慰搭上了衛皇後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