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芸娘是被沖天的軍威聲吵醒的。她有些迷糊的睜開眼,一瞬間,有些忘了置身何處,直到房間擺設入目才恍然清醒。
這是一個風格簡潔的房間:身下睡的是紅木雕花大床,床不大,堪堪兩人可睡罷了,與芸娘在京城裏看到的、睡過的鎮南王府中祈雲房間的大床天差地別;而且硬,即使是天寒地凍,也沒有鋪設過多柔軟物,只不過區區一張薄棉被遮去床板帶來的冰涼,芸娘感到腰酸背痛,恐怕與此大有幹系。床前是一扇五折的大屏風,屏風并沒有完全打開,成波浪形虛掩着,上面畫着畫,透過帳幔,隐約可見是戰陣圖,畫面一馬上将軍身軀矯健雄偉,舉劍作沖刺吶喊狀,大紅披氅身後高高揚起,仿佛在獵獵寒風中飒然作響,身後千軍萬馬,兵甲作寒——
芸娘知道祈雲的夢想是當一個大将軍,卻不知道每天對此入睡、對此醒來,是否會金戈鐵馬、冰河入夢?
床頭左側是一簡單大方的梳妝臺,上面擺放着一面水晶鏡子,明晰照人,據說乃波斯商人上貢給鎮南王之物,她父親又給了她;桌面放着幾根或鮮明或素雅的簪子、一朵堆花,幾根緞帶,一副紅寶石耳珰,那些還是昨晚她摘下的,祈雲在軍營中,只做兒郎打扮,女孩家的甚物甚少,也就在王府裏,被王妃和衆位夫人念叨,才偶爾為之——祈雲只當彩衣娛親了。娛的,自然是衛王妃,衆位夫人卻是不相幹的。按照她對女裝的評價就是:好麻煩,輕飄飄的,教人手腳都不知怎麽放了。據說有一回還因為心不在焉,險些被長長裙擺絆倒跌個狗□□——
也難怪衛王妃說起祈雲“只愛綠裝不愛紅裝”語氣那麽惆悵了。芸娘聽得嫣然,忍不住撩撥她:但求離別之日,女裝盛妝送行。
祈雲咬唇盯視着她,眸中光芒閃動,看得芸娘心悸,正欲別開目,祈雲卻忽地撲了上來,搔着她腋下,咬牙切齒:“我讓你玩兒我……我讓你玩兒我……”
“不是。我就是想看。”
“騙人,分明就是想看我笑話。”
她笑得花枝亂抖,卻不肯告饒:“有雲‘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又雲‘女為悅己者容’,郡主說過喜歡芸娘,與芸娘是好朋友,卻連這點小事也不肯乎?”一句話,夾着嬌喘呻_吟,說得斷斷續續,含糊不清,祈雲卻是聽明白了,直接武力鎮壓,把芸娘鎖住手臂、壓住腿,一雙眼睛似乎蘊含着虎豹之力,芸娘只覺得全身酥麻,越發喘不過起來,祈雲低吼,“少跟我掉書袋,你就是玩兒我!”扭頭用一根手指輕輕的來回騷擾着她腳板底,芸娘嬌吟一聲,整個人都哆嗦起來,祈雲眼眸換上了戲谑神色,聲音帶笑:“知錯了沒,嗯?”
略微拉高的尾音,有一股讓人說不出的心癢魅力,芸娘心跳得厲害,正欲反駁,卻見她眸子深沉,似乎又要動用“酷刑”,吓得“啊”的一聲尖叫,連忙求饒,門外宮人聞聲慌問郡主怎麽了,祈雲說了沒事,這才放過了她——
另外便只是幾盒擦臉塗唇用的面脂口霜——這是軍中分發的,皆因北平一帶冬寒嚴厲,若沒一些脂油塗抹,不消兩三日,定然臉上生瘡、唇□□裂。
堂堂郡主,千金之軀,卻過着如此艱苦樸素的生活,芸娘心下是佩服的,卻又生出幾分憐惜:如此固然祈雲性情所致,可何嘗不說明了她甚至是衛王妃處境的不易。芸娘看得出,衛王妃對自己子女那是打心裏疼愛,因為祈雲,對她便愛屋及烏,更何況對兒女本身?如果可以,芸娘相信,衛王妃是絕對不願意祈雲過這樣的生活。可是,不這樣她又能如何?親兒在京中為人質,不知何時能歸來;家中兩兄長又虎視眈眈,祈雲若不執掌兵權,那兵權必然旁落兩兄長手中,屆時,林佑安即便能回來,即便占着“世子”虛位,又能如何?實力、強權才是一切。衛王妃不想自己的兒子将來被架空、束手束腳,那只有忍痛讓女兒放棄“女兒家”的身份為兵為将、統領四方,那樣,他的兒子才會在世子、王爺的寶座上安枕無憂……
芸娘不知怎的,又想起尚書府花宴中,祈雲兩姐弟在尚書府偏廳見面小心翼翼說話的情景——
“富貴易得,安穩難求。”
她心裏興起了那麽一陣薄薄唏噓。
也許,對祈雲來說,她所追求的并不是那種無聊的安穩,她天生就是個戰士,讓人跪伏的将領。她追求的是熱血、激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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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她呢,她追求什麽?
芸娘迷糊地想,也許她們就這點不同吧。她渴求安穩,所以才艱澀的夾縫求存,在皇帝、勇毅侯,甚至是鎮南王府中。
她嘆息一聲,強迫自己不要多想,多想無益。
除了梳妝臺,便是一個置放臉盆、毛巾等甚物的高腳架子。牆壁挂着一幅繪着似是北平一帶地形的皮質地圖,此外,無他物了。
芸娘起來。雖然房內放着碳盆,但瑟縮的寒氣還是讓她抖索了一下。芸娘找衣服,這時候,一小丫鬟端了一盆燒旺的炭進來,見她起來,略愕然,問:“小姐起來了?”把外間熏籠熏暖和了的衣服給她穿上,然後去端了溫水讓她梳洗。
芸娘梳洗完畢,問她:“郡主呢?”
“群主有交代,如果小姐醒了,可以在書房看書,就在旁側的房間。要不然也可以去游覽軍營,郡主已經交代下去,會有人給小姐帶路。郡主在操場訓練,大概午時能回。”
芸娘說那我出去走走吧,小丫鬟點頭,“好的。”
芸娘吃過早飯才出門,領路人卻是虎子。一別一年多,芸娘險些認不出虎子來。虎子顯得更高更壯,也更黑了,站芸娘跟前,一座小山似的。虎子看見芸娘驚奇意外地瞪大了眼睛:“芸姐兒?”難以置信的口氣,“你怎麽在這裏?昊天也來了?”
芸娘也很高興見到虎子,祈雲自小就是個細心的,安排十分周到。虎子還道芸娘吃從京城來,一聊,才知道秋家搬到了臨近的縣城平安縣,才知道秋家伯父做了當地縣令。虎子存了些銀兩,還想托芸娘帶回給京中父母,這下卻是不能了,不過也替秋家高興,在他心目中,做官的,都是了不起的。
虎子現在是一個小隊長,手下領着十人,說到自己軍中的經歷,虎子眉飛色舞,顯然對軍中生活十分熱愛,離家背井沒有讓他有絲毫不适——當然,當初是不适應的——反而如魚得水。兩人邊聊天邊往昨晚女親兵們燒烤的操場方向走去,出了那兒,就可以策馬往練兵的大操場去。
走過一轉彎,迎面走來一位貴公子,緋紅織錦鍛長袍,外罩狐貍毛邊大氅,手挽火狐袖籠,束發戴冠,唇紅齒白,緩步而來,風韻自成,翩翩潇灑,虎子輕聲告訴芸娘:這是郡主的二哥。待他走近,虎子拱手行禮,“見過郡王。”芸娘亦低頭微微福身。
高陽郡王林晉安點頭示意,又看着芸娘,略帶遲疑問道:“孤聽聞府裏昨晚來了客人,是妹妹的好友,卻不知道是不是這位小娘子?”
芸娘只好再福身行禮,“芸娘見過郡王。”
“既是妹妹的客人,無須多禮。”
“不知道小娘子往何處去?可是去尋妹妹?“
芸娘表示只是四下走走,見識一下軍中風采。高陽郡王一擊掌,笑道:“我本是來尋妹妹,無奈妹妹操練中,分_身乏術不得空理會我。願為小娘子引路,不知道小娘子會否嫌棄?“
“謝郡王好意,只是不敢勞煩郡王,這位與我乃舊鄰,讓他帶我即可。”
“我空閑而已。況且,孤聽聞娘子乃京中著名才女,孤不才,正可請教一番。萬望小娘子不要見棄。”
芸娘忙稱不敢。
于是,兩人行,變成了三人行。有郡王在,自然輪不到虎子說話,他乖覺的落後兩人幾步,權充空氣。
芸娘心下不安,感覺這位忽然冒出來的郡王未免過于熱情了,可人纡尊降貴,她亦不能多說什麽。只好強打精神應付他。這位郡王談吐風雅,人又潇灑風流,實在是容易教女子傾心的對象,可芸娘怕惹是非,本不願靠近,無奈之下,自然不願多說,因而只聽,或淡淡附和,态度可稱得上冷淡;高陽郡王因身份、外貌,文采,向來飽受各式女子追捧愛慕,那受過如此對待,是故停下腳步,用一種頗為疑窦的眼神看芸娘:小娘子可是厭煩孤?
芸娘忙稱不敢。
“那緣何寡言如斯?”
“芸娘無知,恐郡王見笑,故而不敢多言。還望郡王見諒。”
“小娘子才氣名動京城,遠在北平府的孤也聽聞,何必妄自菲薄至此?”
“不過以訛傳訛,作不得真,讓郡王笑話了。”
林晉安悠然長嘆。“小娘子是想羞煞孤?還是小娘子覺得孤淺薄可笑,不屑一顧?“
芸娘一福身,惶恐:“郡王恕罪。芸娘不敢,實因為……“
林晉安軟軟擺手,似乎很無奈,“罷了。小娘子無需多說,是孤唐突了佳人了。談論學問,說詩道詞,還得環境清幽方得情趣,此處卻是過于粗陋了。是孤考慮不周。”
說話間,另一道裏轉出另一位錦衣玉冠公子,同是俊俏青年,只是與安陽郡王風流潇灑的姿态相比,擰着臉,眼神冷厲,顯得有些嚴苛——
安陽郡王叫了聲:“大哥。”
餘下兩個也只能行禮。
林思安踱步至他們跟前,先是瞥了一眼芸娘,芸娘發鬓還插着衛王妃所賜的翠玉蝴蝶七彩寶石發簪,精巧奪目,配着三娘特意挑選的精制衣裳,芸娘又生得美貌,更是嬌美動人,看在林思安眼裏卻過于刺眼了。他将目光放回林晉安身上,勾起了嘴角,語帶譏諷:“弟弟好生的雅興,至軍營還帶着美人作陪,哥哥卻是羨慕不得,還有軍機要務去處理,就不打擾弟弟雅興了。”說完快步就要越過他們而去。
芸娘三番兩次被人當作“狐媚子”角色,臉上不由得變色。見林思安就要走,卻是不肯白受這番氣,跨前一步攔住他去路,微微福身行禮,“芸娘見過郡王。芸娘不過與郡主略有交情,恰置身營中,偶遇郡王,卻是擔不起郡王言下之意。還請郡王收回。”
李思安見區區玩意居然敢攔自己路,正欲發怒,聽聞是祈雲的朋友,想起府裏府裏曾盛傳的那位據說名動京城的小娘子,臉上怒意收起,扭頭看向高陽郡王的眼神卻帶上了奇異之色——
可話已出口,道歉卻是有些丢人——想來他那不安好心的弟弟也樂于看此笑話。下巴一樣,聲音帶了譏諷之意,“好一個偶遇!軍營之大,如此也能偶遇,可見小娘子與孤弟弟的緣分之深厚!”
此話卻是諷刺芸娘刻意為之,意圖攀龍附鳳了。
芸娘卻面不改色,再福身,“芸娘福厚,先後遇見兩位郡王。”
如果說芸娘刻意“偶遇”高陽郡王,那李思安就是自己湊過來的了。林思安氣結,“你……郝好一副靈牙利齒。”
芸娘再福身,“謝郡王誇贊。”
“你——”林思安再次氣結,憤恨而去,“唯女人與小人難養,夫子言不差。”
芸娘輕聲應和,“是矣。芸娘認為還有句‘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也頗在理,不知郡王以為如何?”
林思安身影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