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修改
夜已入深。
凜冽的寒風吹刮着王府新挂上不久的大紅宮燈晃晃悠悠,在地上撒下一片片詭異的暗紅,在庭院森森林木暗影的映襯下,不見光亮,反而平添幾分陰森,加上風嘯聲、吹動樹木發出的窸窣聲,不知潛藏何處的禽獸偶爾的一兩聲嘶鳴,更叫人驚悚,便是府裏住慣住熟的,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也會驚疑抖索兩分。
可走廊處新來的青衣宮女不為所動分毫,面色沉靜,步态敏捷,銀色小托盤上盛滿了褐色湯藥的素花描金大口碗在她手裏四平八穩,波瀾不興。她走到了衛王妃寝殿門外,不多遠的一小段距離,泛着滾燙氣息的湯藥只剩下了幾縷煙氣的溫熱——北平府的冬天,實在太冷了!
還不是到最冷的時候呢!
她站在了衛王妃寝殿外。守在門外的兩個較為年長的宮女看了她一眼,才輕聲禀告:殿下,廚裏送藥來了。
得到了進入的允許後,宮女彎腰打開了小半扇門讓青衣宮女得以進入,在她進去後,又關上。
衛王妃的寝室裏裝着地龍,即使外面寒風凜冽、飄雪挂霜,裏面依舊溫暖如春。她斜倚貴妃榻上半就着燈看書,手裏捏着一方素白絲帕,時不時抿嘴咳嗽兩聲,宮女的進來、刮進來的冷風絲毫影響不了她,她頭也沒擡,倒是她旁邊随身侍候的微胖夫人甘大娘子上前親手接過了托盤,放在了一旁鑲嵌了喜鵲登梅圖案的紅木雕花小圓桌上,然後用托盤裏別置的小碗勺了一勺子湯藥試了溫度,端給衛王妃:“殿下,該喝藥了。”
衛王妃嘆息一聲,放下了手中的書,又用絲帕抿着嘴低低咳嗽了一聲,接了過來,放到嘴邊——
青衣宮女福了福身、倒退着出了門離開。
她一走,衛王妃就停下了喝藥,把碗遞給了甘娘子,甘娘子接過,随手倒在了旁邊半人高的美人瓶裏,然後吩咐門外值夜的宮人把托盤端走,又上了洗漱工具——
這時候,一個穿着素米分衣裳的宮女來禀告,甘娘子走了出去,聽她耳邊說了幾句,便随她而去。走至一處,有暗衛把城門李指揮和李衛、芸娘發出的事情告訴了甘娘子。
鎮南王外出巡視,這府裏大小事務就交給了衛王妃。這事,自然該禀告與她。
甘大娘子聽完後便快步回了衛王妃處。衛王妃剛洗漱完畢。甘大娘子把剛聽聞來的說與了她,衛王妃姿态優雅的靠在了貴妃榻上,淡淡的說道,“是個有能耐的,倒不辜負我一番期望。”
平淡的語氣裏聽不出多大的情緒起伏,甘娘子卻是聽出了贊賞之意。笑着附和道:“殿下看人素來精準,這點,就是連王爺殿下也是欽佩不已的。自是個好的!”
“卻是錯了的。我道她是個聰明的,卻不料倒竟有如此膽氣。雲兒小小年紀即懂販商盈利,王爺曾言她人不可貌相,卻不料此子亦是。難怪與雲兒意氣相投——”唇邊帶了一絲對外人不會有的溫柔笑意。
看似巧合的遭遇,不過是精心設局的結果罷了。皇帝有意她,她背後站着勇毅侯府,又與李嗣承交好,若是李志強的嚣張跋扈能傳一些到皇帝耳裏——也不指望能離心什麽的,總歸有點好處。皇帝要屯兵、要搶人,可以,可是,也總得給予一些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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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佑安……
衛王妃想起離別時林佑安小小的身影,內心一陣抽痛,忍耐,忍耐。這就是命運!
“如此女子,倒是可惜了她名聲。”衛王妃一陣嘆息,對芸娘的好感又多了兩分,更增幾分惋惜。
甘娘子寬慰她:“有殿下看重,總歸是個有福的。”
衛王妃輕笑,“我倒是看重什麽,不過是雲兒喜歡罷了。”
“若不看重,殿下如何會送那支簪花?”甘娘子笑着回駁了一句。那簪花乃衛王妃及笄之時衛國公府太夫人所贈,衛王妃素來愛惜,卻平白送了一個頭一次見面的小娘子,雖說有郡主的情面,卻還是過于貴重了。
會送,不過是因為衛王妃心喜罷了。與郡主卻沒有太大幹系。
衛王妃似不以為然,卻沒就此繼續。看着燈花,輕道:“卻不知道到沒到了?雲兒定然喜歡不已吧。”
“老奴估摸着時候差不多了。”
而此時,恰是芸娘進了營,祈雲回頭看見了她——
喜不喜歡祈雲不知道,只覺得胸腔湧動着一股說不出的情緒,激烈似戰鼓雷鳴,平靜又似波瀾不興之湖,搗鼓得心肺難受。
芸娘也看着她,帶着一種謹慎、小心和希冀。
兩人就這樣你看我,我看你,不言不語。看在別人眼裏,尤其是在祈雲那堆火堆隊長級的親兵眼裏,真是——
這什麽情形啊?
不是該以往見面那般興奮激動地抱成一團?
衆人疑惑的暗暗對視一番,忽然章大娘子拳頭拍巴掌,臉上一副“悟了”的表情:
她們郡主一定激動得呆了。而那芸小娘子嘛,看那嬌俏的小身板——盡管身材與否性情沒有必然聯系,譬如周豔容就長得十分嬌小,可是性格也是“皮厚肉粗“一類,但,芸小娘子那臉蛋、那身材、那氣質就給了女親兵們”必然十分害羞啊“的印象——必然是害羞啊!
章大娘子看不過眼了,随手撿起地上一根幹樹枝去戳祈雲,祈雲如夢初醒,趕緊上前拉起芸娘,大家自動自覺的挪出了一個足夠的空位,兩人坐下,祈雲呵着她冰冷的手,然後往火裏湊,沒有放開,一直揉着暖和她,嘴裏連串的問着:“芸娘,你怎麽忽然來了?冷不冷?冷死了吧!這北平府的冬天可厲害了……你見過我母妃了?怎麽這時候過來?好歹等明天啊。你瞧,這手冰雪似的……餓不餓,吃過了沒有?你們愣着幹什麽,趕緊上吃的啊,什麽都好,都端上來吧……不過你現在來也有好處,我們今天去巡邏獵得了幾頭野豬,聞沒聞到,香噴噴的,待會給你割豬頸肉,那裏最好吃了……“
那邊司徒五娘上前招呼李衛,“李聽事一同?”作了個請的手勢;李衛看了在熱切地拉着芸娘手在取暖的祈雲一眼,決定不多餘的上前打擾,于是搖頭,“謝過小娘子,咱家還要回去複命,就不留了。麻煩你轉過郡主,咱家先行告退了。”
“那我送聽事出去。”
“勞煩小娘子了。”
李衛離去。
芸娘被祈雲拉着烤火,身體冰寒漸去,心裏更是暖洋洋的,那些陰郁阻滞随之煙消雲散,只覺得說不出的歡喜,可是衆目睽睽,祈雲如此熱情的态度又讓她害羞,低着頭輕聲應了一聲:“嗯。”唇邊卻是掩不住的歡喜笑意。
火光映她雪白雪白的臉,溫柔生笑,就好像冬日裏開出的花,有一種驚人明豔的美,卻是眉目清淺、含羞帶澀,又別生一種婉轉柔麗,更說不出的好看。祈雲看的心裏一跳,不由得嘆了一句:“芸娘,你真好看!”
同一火堆裏的衆親兵嘻嘻的笑,眼神異樣。芸娘羞紅了臉,脫口而出反駁:“才沒。你胡說!”激動之下,聲音不由得大了些,引來更多的觸目,同一火堆的親兵門已經笑瘋了,芸娘真恨不得有個地洞讓她鑽進去。
祈雲不顧她面紅耳赤的羞赧模樣,竟然無恥地大聲問她的親兵:“你們說,我芸娘好不好看?”
衆親兵瘋笑着起哄:“好看!”
粗漢調戲良家的本色暴露無遺,芸娘眩暈之餘,真恨不得沒洞也挖一個好埋了自己,她面紅耳赤,全身發燙,羞得不知所措,罪魁禍首卻得意洋洋地朝她一攤手,一副“看,我就說”的得意表情,芸娘真恨不得撲上去狠狠咬她兩口,看她以後還老取笑她不!
芸娘忽然覺得自己那些糾結真是一文錢不值。
祈雲鬧夠了,安靜下來,笑問:“還冷不冷?”
“不冷。你笑話我——”芸娘嘟起嘴,表情無比的幽怨,祈雲呵呵大笑,奇異道:“為何我的真心話,到你嘴裏,卻成了笑話,卻是何故?你若不信,我們再問問看?“轉過頭,似乎真就要再來問一遍”芸娘好不好看“,芸娘一驚,情不自禁的就拿手去掩她嘴,卻見祈雲眉目俱笑,卻是哄騙她的,惱怒的撒了手瞪她——
祈雲卻是依舊一臉的笑意,那目光說不出的溫柔,看得芸娘有些腼腆起來,小聲的咕哝着:“你才好看,卻老說我。“
卻不想祈雲大言不慚:“我自然好看的。“
祈雲又說不出話來,卻又覺得這種大言帶着一股說不出的吸引力,教人錯不開眼。
這時候,有親兵人端上了蒸熱的包子、饅頭、花卷等吃食,還有一種乳白色的汁液,祈雲給她倒了一杯,遞到她嘴巴,“試試。這是營裏自己做的酒釀——不算酒。挺好喝的。”
芸娘喝了一口,只覺得甜甜的,倒喝不出其他滋味。祈雲又拿起一個包子要她吃,“現在營裏也沒什麽吃的。我已經讓人去熬一些米粥,待會你再吃些。或者你要吃面?”
“我在你府裏已經吃過一些,不餓。”
“噢。”祈雲把包子放回了碟子。
“我入暮時分到的,先去你府裏給你母親請了安。然後……王妃派人要來通知你,我……我就請求跟來了。”
“嗯。”祈雲笑着點了點頭,表情似乎一掠而過的怪異。芸娘觀察入微,有些不安:“我……打擾……會打擾你……們嗎?“
“不會。”祈雲淺笑了一下,拾起一根樹枝把玩着。
安靜了。
芸娘忽然有這種感覺。明明耳邊滿是她那些親兵的嬉笑說話聲。
“我那天……你走那天……我說的話,你……聽到了嗎?”芸娘憋了一會,終于鼓起勇氣再開口。
“什麽?”祈雲擡起了頭,芸娘卻低了下去:“我說我沒有。我不會。“
又是一陣更長久的沉默、安靜。
然後一只手執起了她低垂的下巴,祈雲奇異的眼神直直地看入了她眼眸,引起一陣驚濤駭浪的慌亂……
芸娘不知道自己慌什麽,但就是很慌。幾乎控制不住身體要顫抖起來。
身旁的親兵似乎也安靜了下來,氣氛詭異又暗潮洶湧。
“看着我說。“語氣帶着命令,氣勢不容人抗拒。
“我……“芸娘嘴唇哆嗦,卻吐字清晰堅定:”我沒有後悔認識你,我永遠不會。“
祈雲看着她。芸娘目光堅定不移地對視。
仿佛是一種無聲的探究和較量。
然後祈雲笑了,那種嚴肅的氣氛在她身上一掃而空,有着一種天真的溫柔,“好。“
她轉身倒了二杯那種酒釀,一杯給芸娘,一杯給自己。“來,古人有雲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尊空對月——“
章大娘子眼珠子轉了一圈,詭笑道:“郡主,這樣喝多沒意思啊。剛好芸小娘子在,不如……給我們示範一下交杯酒的喝法?我們小燕子訂親了,以後要是不懂規矩直接把新郎打趴灌下去多丢我們臉啊。”
其他人樂瘋了,拼命的跟着起哄:“沒錯沒錯!”
只那個大概叫小燕子的憋紅了臉,“喂……你們……“被淹沒在瘋狂的聲浪裏。
軍營把嬌女變粗漢的特點再次暴露無遺。
祈雲嗤笑:“唷,章大娘子自己恨嫁別賴小燕子,回頭就讓我母妃給你相個。”
章大娘子不是吃素的,嘴巴一張輕松回了去:“可以啊,不過我一時半會也解決不了,不如先救一下近火?大家說是不是啊?”
一陣興奮異常的吼叫:“是!”
芸娘呆滞之餘深深地感覺:也許不該來的。
“切!”祈雲自然知道這些人的德性,嗤笑一聲,“倒怕你不成。示就示。以後鬧你洞房可別羞了去。”
芸娘:……
祈雲落落大方的手一挽芸娘的手,杯子一遞,脖子一揚,一杯酒釀就咕嚕咕隆的喝完了。然後用另一只手頂頂芸娘的手肘,芸娘稀裏糊塗如霧籠罩的喝了一口,四周一片喝彩聲,然後各種鬼哭狼嚎:
“郡主,好樣的!以後灌死大隊長。”
“噢噢噢噢,好期待大隊長去相親啊!”
“哈哈哈,有沒有人敢要大隊長啊!以後還活不活啊!”
“天啊,一定得娶個鐵板身材的,不然我們隊長那身板一壓……”
“哈哈哈哈哈!”
……
……
……
芸娘:……
章大娘子:……
章大娘子鐵塔似的身板站起來環視四周,惡狠狠地吼,“閉嘴,信不信我明天操_死你們。”
芸娘:……
一場燒烤宴因為芸娘的到來,多了無數笑話、談資,快亥時方盡心散去。
芸娘留宿軍營與祈雲同一房間。兩人洗漱後躺在床上,聊了分別後種種,芸娘一路勞累,不覺睡意漸重,快要入睡之際,聽得祈雲輕聲問:芸娘,睡了嗎?
她想應沒,卻困乏得難以反應,祈雲卻以為她睡着了,輕聲道:
“其實那天我跑得飛快,是因為害怕你說後悔認識我。你不知道我回來後多難受,芸娘,你不知道我多喜歡你……我只有你這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