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宮裝夫人姓蘭,是衛國公府家的世仆,自小服侍衛王妃長大,後又随衛王妃嫁去了西北,是衛王妃身旁的管事娘子,芸娘稱呼她為蘭夫人。
蘭夫人離京多年,但還對京城保持着大致記憶,那家的夫人(已成老夫人了)、小姐(已成為夫人)說得頭頭是道,還有她們那會兒的玩耍,跟現在的可不一樣了,那會兒流行的是……兩人一路便聊這些有的沒的,時間倒不難打發。蘭夫人提到了衛王妃最近鳳體欠安,言下可謂思念世子成疾雲雲,“都說父母在,不遠游。世子卻也是不得已,這便是生在皇家的苦衷,只是可憐了王妃,不知道何日才能見世子——小世子這麽大的時候離開,再見時,只恐怕都認不出了。”蘭夫人做了個比身高的手勢,言語頗為感概。
芸娘卻是作答不得。說好話、說林佑安如何如何俊秀穩重辦事老練吧,別人還當她想怎樣,尤其她剛被退親,身份、年紀俱尴尬的情況下。于是只簡單真誠的應和了句:世子必然也極思念王妃和家人的。其餘的卻沒多說。只聊到侯府的小姐、世子的未婚妻時才多嘴了二句,重點卻也是落在周薇身上,說她如何嬌憨可人,惹人憐愛。對世子也是癡心一片,甚至為了世子去學習騎馬、武術;說兩人相處愉快,年節時,世子被郡主抓包處理府內事務忙得分_身乏術,周薇還遣人去幫忙……
蘭夫人聽得津津有味,忽然嘆了一句:“你與薇小姐情同手足,親如姐妹,忽然分開,想來都不好過吧?!”
芸娘一時聽不出這語氣到底是問還是嘆,這話是別有深意還是只是閑聊,猶豫了一下,謹慎地回答:“難過是自然的,只是天下無不散之宴席,只盼将來能重聚再見,那便是頂好的了。”
蘭夫人露出了像是惆悵唏噓的表情,應和了一句,又說到別的事情上去。
因她們是坐馬車,比不得策馬疾馳速度快,從平安縣到北平府足足走了六天,入暮時分才入城。
冬天天黑得早,到達王府所在的街道時,天已經完全黑透。馬車從王府小側門進去,經過正門時,芸娘從掀起的簾子看見兩個碩大的宮燈,森森的映襯着銅扣的朱漆大門和門前兩座威風凜凜人高的石獅,給人一種門第森嚴、氣象巍峨的感覺。馬車很快駛過,只仿佛是綿延高牆,林木陰影重重,再看不到什麽。
不多會,馬車行駛入了內院,過了二重門,在垂花門處停下,換乘了二頂小軟轎繼續往裏,走了約莫一炷香時辰方停下,上來幾個仆婦攙扶着她們下了轎。那些人皆不着痕跡地打量了芸娘一番,芸娘也只當不知,臉上挂着淡淡的自然表情垂手立一旁,蘭夫人與她們當中的一個閑話了幾句,便讓一個仆婦帶芸娘去歇息,自己也拾掇一番去見衛王妃。
不說那邊蘭夫人與衛王妃說話,卻說那仆婦帶着芸娘去歇息的房間——歇息不過是一個說法,不過為了方便她整理頭面,免得她妝容不整失儀王妃——穿過長廊時,卻見着一盛裝貌美女子擁裘迎面而來,身後跟着幾個宮人,婦人氣勢驕奢,頭顱高昂,似目下無塵,卻在芸娘跟前停下,目光審視中帶着幾分輕蔑、警惕——
芸娘與她素不相識,卻不知道那眼神從何而來。
“你是誰?”美婦人語氣帶着一股逼人的聲勢,仿佛下一句就要斥問:來幹什麽?
“小女子芸娘,不知這位夫人如何稱呼?”
那美婦卻似沒聽見芸娘的說話,用眼神睥睨着那領路的仆婦,仆婦也不知道芸娘來路,只得輕聲道:“是蘭夫人帶回來的客人。”
那美婦眼神更鄙夷,嗤笑,“現在是阿貓阿狗也能往王府裏帶了。”卻沒了剛才的警惕之色,嘲弄完畢,再也不看芸娘一眼,揚長而去。
芸娘待她走後,才問那帶路的仆婦,“這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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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婦說這是柳夫人。
芸娘了然的點頭,随即又變色:她明白劉夫人的“警惕”神色從何而來了,只恐怕這位夫人誤會她是新入府的什麽新鮮玩意。她臉色變得難看。
那仆婦只道她難堪被嘲笑,似是安慰道:“柳夫人平時就是這副德行,在王爺跟前和私下裏完全兩個樣,近日有幾位美貌歌姬入府,她受了冷落,正四處找人撒火呢!小姐你別介意。”
芸娘笑着說了句無礙,卻不搭嘴其他。不管這仆婦是有意透露還是純粹嘴巴閑的,那都不是她該知道、該問的事。
她來的目的,只是見祈雲。
她要見祈雲,親口告訴她,她沒有後悔認識她,也不會後悔。
回禮,不過是一個借口罷了,能踏出家門的借口。
說出了我要去北平府的時候,她心裏竟莫名松了一口氣,仿佛那是她長久以來的祈望,只是赧于出口,終于有了一個可以光明正大的借口……
有什麽話,當面說清吧,我不願意你誤會我。哪怕一絲一毫……她這樣想着,踏出了家門。
然後,她終于來到了北平府。
心情已經激動得如潮水湧動,又豈是一個不相幹的人可以驚擾?
仆婦帶她至一精雅廂房,自有其他宮人服侍她梳洗、吃喝等事宜。芸娘吃飽喝足,稍事休息,便有人來,說衛王妃有請。
芸娘忙再整理儀容見衛王妃。
那是一個約莫四十來歲的婦人,一身淡雅打扮,模樣并不特別出衆,但自有一股逼人貴氣,這股貴氣,又與先前遇着的驕奢的柳夫人不一樣,那是一股從骨子裏散發出的威儀,沒有半分的裝模作樣,純粹而自然,教人看着心生敬畏。她舉止優雅,面容帶笑,但透露出一股疲乏的神色,似乎真如蘭夫人所說,鳳體欠安——
芸娘知道這就是衛王妃了,忙上前叩安。
衛王妃見她眉目可人,舉止得體,先歡喜上三分,笑着擺了擺手:“芸姐兒快起來。本宮雖然頭一次見你,卻已多次聽雲兒提起過——卻是比她口中更秀氣動人。”讓一旁體形微胖的婦人上前扶起了她,芸娘謝恩,衛王妃又道:“天寒地凍的,你一路奔波,卻是辛苦了。初次見面,本宮也沒準備什麽好禮物送你,只閨閣時外祖母送的一支簪子也還不錯,正适合你這般花骨朵般的年紀……”讓微胖婦人內室取來。那婦人不多時捧回了一精致匣子,至芸娘跟前打開,裏面是一支掐絲嵌寶蝴蝶戲花發簪,精美絕倫,栩栩如生,中間一對翠玉蝴蝶,在四則做成花朵形狀的五彩寶石映襯下更顯生動趣致,卻是過于昂貴了。
芸娘忙稱不敢,跪了下來推拒道:“芸娘一家受王妃、王爺、郡主、世子恩遇,本該早來請安才是,只是路途阻隔,一直難成行,能見到娘娘已是芸娘的福氣,如何能收此厚禮,娘娘卻是羞煞芸娘了。”
衛王妃站了起來,親自過去挽起她,笑着拿起那支美麗的簪子別到了她頭上,“‘長者賜,不可辭’。你與雲兒親厚,難不成不知她不愛紅妝愛綠妝?我戴卻未免過于花俏了,不與你,難不成讓它匣中生塵?未免可惜了。”
芸娘還欲推辭,被衛王妃擺手制止了,芸娘只得重重叩首謝過,衛王妃又拉她起來,“卻是動不動就跪拜的……”
又說了好一會別的一些話,多是問芸娘的生活習慣、起居,愛好等等,衛王妃對那微胖婦人道:
“雲兒在軍營,你着人去通個消息,想必明天就能趕回來。就讓李衛領了腰牌去吧。”
婦人應了聲,“是。”就要退出去叫人,芸娘聞言忙站了起來,“芸娘有不情之請,還望娘娘恩準:芸娘想同往軍營。”看見衛王妃似略顯詫異的神色,芸娘解釋道:“芸娘曾聽郡主言說訓練親兵之苦,又言成效之喜,心往之,恨不能一見。今番終于有機會,卻是不肯錯過,就求娘娘許了吧。”
衛王妃笑了起來,“個小孩兒家家卻學會了炫耀……只是軍營寒苦,我恐你不适應,還是待在府裏安歇,卻不差這一刻。”
“郡主千金之軀尚安之如素,何況芸娘?”
衛王妃這才點頭,“也罷,那兒俱是同齡人,更能玩樂成一塊。去吧。只夜寒路滑,路上小心。”
讓人喚了李衛進來,好生叮囑一番照顧好芸娘,方放行。
待芸娘離去,衛王妃問微胖婦人,“你看如何?”
“看着是個聰明的,懂禮節、知進退,對郡主的情義看着也不似做假,剛聽娘娘提到給郡主送消息,她馬上焦急的站了起來,那可謂情真意切。”
衛王妃點點頭,“雲兒是個不拘小節之人,她‘禍事’多少亦因我家而起,若是雲兒喜歡,留在身旁侍候倒也無不可。”
“娘娘寬厚。”
……
……
卻說芸娘與李衛離府往軍營而去。
那李衛,卻恰恰是芸娘初次進京在破廟遇着祈雲一行,給他們母女送茶水糕點的李聽事,他本是衛王妃身邊的人,因郡主世子初次進京,特意讓陪伴前往,世子在皇城內待下,祈雲回西北之時他自然随隊伍回了北平府,依舊侍候衛王妃處。
兩人亦算是故人重逢,彼此心內歡喜,更多了兩分親昵之意。
李衛要為芸娘備轎,芸娘表示可騎馬。于是,李聽事帶了幾個護衛兵,與往郊外軍營趕去。
幾騎至城門,李聽事讓衛兵帶着腰牌去開城門。此間,另有幾騎過來。為首一人氣勢軒昂,神态帶着幾分傲然,着圓領對襟紅色錦服,胸前繡猛虎圖案,卻是個三品武官——
那幾人至跟前,有士兵呼喝他們讓道,芸娘欲打馬避開,李聽事卻沒動。
于是呼喝他們讓道的士兵再此呵斥,“何人擋道?李指揮至此,還不讓開。”
李聽事拱了拱手,“咱家奉王妃之令出城辦事,卻不知道李指揮可有王爺令牌或者手谕?”
芸娘想起父親去拜謝李嗣承帶回來的消息:皇帝派了員李姓猛将去西北“屯兵”,莫不是這位?
那指揮輕蔑的瞥了他一眼,然後目光又往披着着大氅、臉幾乎都藏在毛邊帽子裏的芸娘看去,嘲弄的撇起了嘴角,“不知道李公公辦的何事?王妃可真體貼啊!”
言下之意,讓氅裏的芸娘臉色大變。今天卻是三番兩次遭人誤會了。
“聽事辦好自己的事便可,本指揮的事,卻還不到一個閹人來管。”李指揮發出嘲弄的一聲嗤笑,竟一揮馬鞭就削往李聽事身上,李聽事躲避不及,生生吃了一鞭子。那鞭打得歹毒,連他的圓領葵花圖團袍也劃破,李指揮卻是若無其事,就要越過他策馬離去。
芸娘與李聽事有交情,見他受辱,自己也遭受冷嘲熱諷,被人諷刺為玩意,對此卻是不能坐視不理,于是打馬上前——那李指揮沒想到一個玩意也敢攔他,意外的挑起了眉,芸娘掀起了帽子,一張雪白的臉在寒氣裏凝成了霜雪,輕聲道:“原來這是李指揮,卻是好大的威風。說話便說話,卻何至于動手打人?大人打了人卻想就此離去,未免過分。是否該先行向李聽事道歉?”
那李指揮卻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似的睜大了眼睛,芸娘又笑道,“難不成李指揮想大冷天的跪在這冰天雪地裏?”
李志強身為正三品指揮使,任誰見了也得恭謹兩分,卻是從來沒被一個女人如此說話,以至于竟愣住了。好一會,方回過神,大笑道,“卻不知道這位娘子,到底是武藝高強能打趴本指揮,還是國色天香得讓我能跪伏石榴裙下?本指揮倒是想見識一番。”
此話未免過于輕佻,芸娘冷寒了眼,卻回頭對李聽事道:“李聽事可想見識一番李指揮下跪一女子之模樣?”
這是問他要不要挑釁到底了。李聽事不明所以,但既然她這麽說,自然不會空口無憑,于是點頭,“奴才這身衣裳卻是不敢向指揮索賠的,不過……卻是也不錯。”不過能見着他吃癟卻也是不錯的。李聽事的話含糊其辭,可意思明确得很——
“你……放肆!”
李志強氣煞,怒吼一聲,就要揮鞭往李聽事身上再劃鞭子,卻見芸娘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李指揮,還不跪看聖旨。”
那是一道帶着五爪金龍的黃色絹冊,卻是皇帝方能用的聖旨,卻是皇帝給芸娘借兵剿匪用的中旨。芸娘把它帶在身上,不過想給祈雲看,讓她知道拒絕她暗衛保護的好意的緣由,有這個,李嗣承自然會對他們家多方保護,自然用不上暗衛了,用暗衛,反而惹人生疑了。
卻不想今日派上了用場。
李志強露出了驚異猶豫的神色,一時呆然無措,芸娘又道:“難不成你以為我一弱女子敢私造聖旨、假傳聖意?還不跪迎!”她聲音陡地轉告,卻是帶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氣勢。
見聖旨如見皇帝,當跪迎。
“你……”李志強氣白了臉。芸娘将聖旨又舉高了些,仿佛是為了讓對方看得更仔細,“難不成,李指揮對皇帝不滿,竟不跪迎?”
李志強只能咬牙切齒下馬跪下,随從亦然。
芸娘卻一打馬,從洞開的小門而去。李聽事及護衛兵跟上。
所謂“看聖旨”,不過讓你看,可沒讓你“接”,既然意思到了,自然跑了。
把李志強扔風裏,氣得一肚子火。
李聽事驚服不已,卻又有些擔心,芸娘安慰:此乃皇帝我離京時賜我的借兵剿匪的中旨,他拿捏我不得,無妨,聽事毋擔心。李聽事想想,她确實沒說什麽,只說聖旨——确實是聖旨,況是對方侮辱人在先,于情于理皆說不通,于是放下心來。
到了軍營所在。
有小兵進去通報,祈雲與幾十親兵正在燒烤今日巡邏無意中獵得的野物,聽聞王府來人,雖驚詫,卻不甚在意,揮了揮手,“帶進來。”
李聽事和芸娘随小兵進去。去的卻是操場,小兵說郡主與女親兵在燒烤——
祈雲背對着芸娘和李聽事進來的方向,正在熱切地轉着一頭大野豬,正說笑的親兵們看見芸娘,眼睛哇啦的睜大了,聲音哇啦的停止了:噢噢噢噢噢,這就是郡主念了幾百遍的小娘子?
圍在祈雲那堆篝火的親兵對祈雲擠眉弄眼,祈雲莫名其妙,“你們幹嘛?眼睛抽筋了?”
一回頭,見着芸娘,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