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天氣一天冷似一天,風霜夾着雪雨,嚴寒逼人。
這平安縣的大小道路,自從入了冬,就沒一天幹爽的時候,出門一趟,墊得再高、縫得再厚、牛皮做的鞋子,都像水裏撈起來似的,秋雲山因為要四下巡視,監督做好各種防寒防雨措施,一天得換好幾趟鞋,三娘最近在忙的事,除了開張已經好幾月、生意節節高聲的包子鋪的外,就是納鞋底做新鞋子了。
這期間,又發生了不少事:
平安縣的官屬,還有平安郡的知府——自從這位大人知道秋雲山是有“靠山”的人,對他的态度熱絡了不少,但凡有所求,無不應允,由此迅速“拉近”了彼此關系——分別給秋雲山送來了幾位美人。理由是:只有一位夫人服侍那可怎麽行?
這可把三娘氣壞了。讓人把秋雲山從縣衙裏叫回來,面色鐵青的讓他自己看着辦。看着一排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秋雲山都吓懵了:這官場拉近關系的手段就是送美人,送妾侍,上官贈下官的,下官孝敬上司的,幾乎成了一個“風俗”。他遇到過不少,俱推拒。怎的就送到家裏來了?敢情這些人還當他不好意思、臉皮薄?秋雲山看着太座五顏六色的臉,一個頭兩個,真恨不得把這些好事之徒打個皮開肉綻,也叫他們嘗嘗飛來橫禍的滋味。
不得已,秋雲山咬牙使了個絕招兒:把那些送來的美妾全賤買了,然後把所得銀兩往送來的人家送回去,皆回話:
我家大人說,府裏人口單薄,用不着這許多人侍候。故而把這些奴仆俱賣掉換了些銀兩,又因是上官,收受下屬銀子未免有受賄的嫌疑,故而把所得銀子送回來,這是文書……
聽得送美人的人家目瞪口呆,奴仆?縣太爺眼睛瞎的還是心瞎了?
再三确認:縣老爺說的?當真?夫人在不在?
在!哦,明白了。
原來後院有只母老虎。
沒事,咱不往家裏放,咱置外室,清雅小院一個,家仆兩三,溫柔鄉成了。大人請。
雖然秋雲山沒應那些事,可也把三娘氣得夠嗆了,大冷的天,秋雲山愣是睡了小半月書房,後來還是三娘怕把他凍壞,凍出個好歹,又加上秋雲山指天戳地發誓:絕不納妾、絕不置外室,以及一些不為人知的私房話,才終于讓他回房間睡。
芸娘怕把自己娘親氣壞,只好把那些官眷借口叫來好生敲打了一番,話沒明說,但意思很明白:誰(家)再來些污七八糟的讓我娘親難受,我讓他全家都不好過。
衆人都知道這小娘子的手段,瞧那剿匪的計謀,一套一套的,背後還有不知多深的靠山——
剿匪的時候,大家都見着縣內府裏的這小娘子的“朋友”了——沒明說身份,可那架勢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後來一夫人的婢女聽得那些看似手下的人喚那人為“郡主”——這裏哪來的郡主?必然是北平府那位安陽郡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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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可以得罪的人嗎?
由此,這些“污七八糟”的消失了。
知府大人送的,倒是原樣遣回,前面的話倒是沒變:人口單薄,不需要這麽多奴仆侍候。謝過大人好意了。可大凡有點腦子的,都明白這是“拒絕”的意思了。
三娘去參加知府夫人舉辦的聚會,被知府夫人冷嘲熱諷,恥笑她不賢惠,竟然阻撓相公納妾,簡直大逆不道。氣得三娘回來後手一揮、大包銀子一摔,讓家裏能幹的婆子去找牙婆,讓牙婆“精心”挑選了幾個俊俏、會生事、能鬧的以秋雲山的名義給知府大人送去了,鬧得好了,回頭另有賞,把那知府後院弄得雞飛狗走,好不熱鬧!
這下,大家都知道平安縣的秋知縣後院有一大一小兩母老虎了,兇悍惹不得。
于是,上下都消停了送人的心思了。
三娘冷笑着跟芸娘說:瞧,兇名在外,也是有好處的。她算是看明白了,在這種小地府,頂着侯府、鎮南王府兩座靠山,她便是橫着走,也沒人敢說什麽,甭管這靠山真假。她才不要在
芸娘對她娘果斷機敏的姿态倒是十分贊賞:便是如此,禮讓不成便得下狠手,此謂——三娘跟着秋雲山認字,學識頗有進步,笑語宴宴的借口:“先禮後兵。”
兩母女會心大笑。
三娘看見她笑的模樣,心底下倒是寬慰了不少,不管多難過的坎,過了就好。
可三娘料差了,這“坎”還沒過。
因為年關近了,禮節性的拜訪送禮自然就多了。三娘忙着打點這些事務,因此沒想太多,忽爾一日,聽聞回報:京裏餘府來了人!
三娘當時正與幾個仆婦圍在炭爐裏繡過年裝壓歲錢的小荷包,一驚,針就紮到了手裏,冒出了一大口鮮紅的血珠……
越發的不祥之兆的感覺。
旁邊的仆婦驚呼,就要去拿棉紗藥酒給包紮,三娘把手含在嘴裏,心裏慌得不得了,“哪得這麽矜貴,快,快去前院看看。小……小姐那邊……先別說。我先去看看。”
一婆子見她驚慌失措,挽住她安慰:“夫人你別急,興許只是來送年利。”
“哦哦哦。”三娘發出幾聲意義不明的應和後也穩定下來:沒錯,也許是來送年禮的呢。只是,外頭……又吩咐,“若是來送年利的,把來人好生看緊,不要讓到外面聽了外人嚼舌頭。家裏的人也把嘴巴閉緊,不然我可不客氣。”說完眼睛冒出兇光,所有人聽了俱應,三娘才在婆子的攙扶下慌慌張張的往前院客廳會客去。
來的是一個靈牙利齒的婆子。彼此見過禮,上了茶,婆子開門見山,竟連客套也免了,直奔主題:
退親!
三娘盡管有預感,聞言還是驚慌得失手打碎了一個茶杯,滾燙的茶破了一地,沾了一些她身上,她也顧不得,厲聲對那婆子喝道::“無端端,退什麽親?當初可是你家求着迎娶我家芸兒。”
那婆子也不客氣,斜撇着一雙靈活的眼睛,語氣頗不以為然:“夫人,你也道是當初拉——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你家小姐是個什麽情況,你就別要我說破了,大家難看。我家少爺是什麽人品,怎麽會娶這麽一個……我也不多說了。就請夫人把當初過訂的文契還給婆子我吧,好教婆子回去交差吧。”
“你……”三娘氣得發抖,“放肆。”
旁邊的婆子忙上前幫拍她心口,勸慰:“夫人,別動怒。”又呵斥那婆子:“你這個婆子,好尖利的嘴巴,是要張嘴不成?怎麽說話的?”使眼色讓一旁的丫鬟去叫芸娘。
那婆子陰陽怪氣的笑了聲:“婆子說得不中聽,可也是實話。你家小姐什麽樣德行啊,大家心知肚明。如何再配得上我家少爺,我家少爺……”
丫鬟正欲去叫人,芸娘卻從外面走了進來,卻是早知曉了消息。但見她身穿素白繡夾蝶棉襖,百褶羅扇長裙,頭戴鑲珍珠掐絲寶玉發簪、淺米分帶珠堆花,外披狐貍毛護領暗花外批,手裏拎着一個套了錦緞的暖手爐,說不出的貴氣美麗——
芸娘解下了披風讓丫鬟拿走,緩緩的走到三娘身旁,接過仆婦新換上的茶放到三娘手中,示意她稍安勿躁,這才轉而向那靈牙利齒的婆子,“我卻是如何了?”
那婆子先是被芸娘的美麗貴氣驚了一下,随即露出鄙夷的神色,竭力的裝出一副悠然的姿态,捧起了茶盅,慢條斯理、裝模作樣優雅地喝了一口,才道:“小姐如何,難不成自己還不知道,卻要問婆子我來了?”
仿佛她這樣敗壞名聲的人還出現在這裏、出現在她這個來退親的婆子跟前簡直不要臉至極。芸娘笑了,溫聲道:“正是要請教。”
“你……”那婆子沒料到她這麽恬不知恥,語氣一窒,才冷哼:“按理說,大凡有點家教的人家,遇到這種事情,早該以死明節了,要不然,也該遁入空門,伴着菩薩佛祖消弭自己的罪行,像小姐這樣的……”她故意頓了一下,“倒是少見。”
“放屁!”三娘忍不住暴喝,就要撲上去撕了那婆子的臭嘴,芸娘用力按住她,手上的青筋都出來了,臉上依舊帶笑,“這位嬷嬷說得是——”
那婆子只道她有了羞愧之心,插嘴道:“我家夫人說了,這訂親的禮可以不要,只是這文書,卻是無論如何要拿回去的。既然小姐有自知者明,就煩請小姐勸勸夫人,人要有自知之明,把文書還給婆子拿回去交差吧。”
“嬷嬷別急。我話還沒說完呢。一般人家那樣做,我、我家卻沒那樣做,可見我家是沒什麽教養的,沒教養的人家,粗魯些,也是情有可原的是不是?”她笑意更深,對外喚了一聲:“來人!”
外頭蹿入兩個如狼似虎的衙差,芸娘是有備而來,指着那婆子道:“給我按着這婆子,正正反反的抽她二十個大嘴巴,看得我娘親高興了、解氣了,再放開。不然繼續閃。”
那兩衙差就上前按住那婆子,那婆子懵了,吼:“你敢!我家少爺将來可是要娶……”
“就算你家少爺将來要娶公主,又與你何幹?我再不濟,也還是官家小姐,別說有名目,就算沒有,便是打死了,也不過賠幾十兩銀子,餘家還會為你與我家鬧上天不成?”聲音一沉:“給我打!”
待命的衙差立刻掄圓了膀子,那呼呼的巴掌聲,聽得秋家的仆役,無論廳裏的,還是外面的,都又驚又爽,驚的是小姐的手段,爽的是:該,叫你嘴賤得罪小姐!
三娘見制住了那惡婆子,氣順了些,随即不安起來,有些忐忑地看着芸娘,芸娘安慰的對她笑笑,三娘湊近她,嗫嚅:“芸兒,這……”
“娘親,安心。都撕破了臉,為何不讓自己氣順點?”
三娘想着好像是這麽個理……鎮靜了些,仍猶豫,她內心還是抱一絲“誤會”的希望的,“可是……”
“娘,當初你和爹爹,也不情願我嫁入餘家,不過迫于無奈,先前退親了,不正好?”
三娘急了,“那怎麽一樣。”
“一樣的。娘,退了吧。便是我勉強入了人家的門,也只有受辱的份,何苦呢?”
三娘想着那餘大夫人的性情,嘆息了一聲,不再說話。
這時候,有下人急急跑了進來:“夫人,小姐,鎮南王府遣人給夫人老爺小姐送年禮來了。”
這不啻于及時雨:被人狠狠地打了臉,卻有無比高貴的臉來撐場。
三娘一喜,也顧不得打那婆子好不好了,忙站起來,“我們去看看。”
卻有一華貴宮裝的婦人快步先走了進來,進來就磕頭,“奴給夫人小姐請安。王爺、王妃、郡主讓奴給夫人小姐帶安。”
這鄭重其事的禮,把三娘吓呆了。其實聽聞王府來人的時候,她還疑心是不是芸娘安排做給餘家的人看好挽回些面子的。芸娘卻是會心一笑:果然是宮裏調教過的人,見機行事之眼力實在絕妙!
“夫人快請起,芸娘和娘親愧受也。”拉着自己娘親稍稍避讓後,芸娘親自上前挽起,那夫人也不謙讓,笑盈盈地道謝,順着她的動作站了起來。對一旁因為自己到來而呆滞地停下來手的穿衙差服的衙差和被掌嘴而導致整個臉都浮腫、頭發都散亂的婆子視而不見,在芸娘的挽扶下悠然落座,笑盈盈地開口:“奴呆在王妃身邊,聽聞郡主多次提起小娘子,我們小郡主啊,對小娘子可是贊不絕口,以往因路途遙遠行不得,俱是遣下人送的禮,今年大家住得近了,我聽聞要給夫人家送年禮,求領了這份差事,幸虧來了,不然如何見得這好福氣的夫人和如此美貌的小娘子。”
那嘴巴……
芸娘笑着福了福身,“夫人羞煞我也。”又對一旁還沒回過神的衙差,“還不将人拉下去,要教夫人笑話不成。”
衙差這才回過神來,把那懵了婆子拉下去。芸娘又用眼色吩咐三娘旁邊的仆婦去處理一下退親的“後事”。
待到“不相幹”的人都下去了,那婦人才問到:“卻不知道是何故?我可是來得不是時候?”
明明是撐了面子,卻又故作不知,這些人,真可謂做人情做得滴水不漏。芸娘微微一笑,“哪裏說話,卻是及時雨也。”
把自己遭賊掠走、壞了名聲,餘府遣人來退親的事簡略說了一邊,那婦人又是好一番勸慰。
安置好了來送禮的夫人一行,三娘看着那豐盛更比往年的禮單發愁,“這王府送的禮,越發重了。”
“娘親……”芸娘嬌嗔了一聲。三娘嘆了一口氣,勉強笑道:“我知,我知,量力而為,不與人比較。”
“就是這樣。”
“我愁卻不是這個。我……”
“卻是愁女兒嫁不出?若女兒嫁不出,便伴爹爹娘娘一輩子,讓弟弟養一輩子。”
她叫來小昊天,“昊哥兒,你可願意養你芸姐姐一輩子?”
昊天說好!說,“我将來娶了娘子,讓她也孝敬爹娘那樣孝敬姐姐。”
芸娘拍掌,大樂:“看,弟弟都大了,都懂得‘娶娘子’了。”把昊天羞紅了臉,倒把三娘惹笑了,略為開懷。
芸娘又說:“娘,你備下厚禮,我親自去回禮。”
三娘直覺想反對,想了想,又只好點頭,“也好。”
就像那夫人說的,往昔因為住在京城,往返不便,現今卻是近了,不親自去,如何能顯出這“情”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