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剿匪之事似乎一箭三雕:斷絕了皇帝的心、安撫了勇毅侯,剿了匪,以後她父親在這裏就可以大展宏圖、實現自己為國為民的理想,唯一損失的,只有她那不值錢的名節,可是相比起那些得益,幾乎不算回事。
本該是值得高興的,因為她所謀所想,皆實現了。可是,芸娘卻高興不起來,反而愁腸百結、思緒難安。這看在別人眼裏,包括他父母,恐怕也以為是為名聲所累吧?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她早決定抛棄那些累身危害的東西,她所在乎的,不過……
“芸娘,後不後悔認識我?”
似乎含嘲帶笑、說不出意味的輕呢在耳邊魔咒一般的響起,連午夜夢回也不曾停歇:
“芸娘,後不後悔認識我?如果你不曾認識我,你就不會落得如此境地,也就不會有今日名聲堕地這般凄涼遭遇……”
她每每想起,總禁不住潸然淚下、黯然神傷,她為什麽會這麽想,為什麽要這麽想?
是因為她不願意去北平府?還是因為她不知是出于一種怪異的自尊心或是一種“不能繼續如此了”的直覺而拒絕她留下幾個暗衛保證他們安全的提議?
芸娘覺得心痛難當:如果不曾認識一個叫林祈雲的郡主,她也許不會遭遇這許多,可是,不曾認識,又如何會有這許多歡喜憂愁?難道一點痛苦,就可以涵括所有的歡樂?在她的眼裏,她就是這麽一個人?
好心痛,好心酸。
所以她才會聲嘶力竭的想告訴她:祈雲,我沒有。我不會。
“我沒有後悔認識你。”
“我不會後悔認識你。”
“我……”
許許多多的說話,化為說不出的委屈、蘊在了欲滴的眼淚裏,可是你看不到。
皇帝的許多賞賜裏,不乏名貴的布料,似乎專為女眷準備,也許是送與她的吧,只是她看着那些質地柔軟、繡工精美的絕好料子,卻動不起半分心思,留下一匹想着做什麽,其餘全遣三娘處或讓她自留或拿去與官眷們做交情了。
想着與自己做件外披吧,鮮美的顏色,正好當過年新衣,腦海浮現的卻是祈雲,裁剪也變成了她的尺寸,剪完方驚覺,勉強做來卻又恍恍惚惚,縫縫拆拆,到底不成衣,蕊兒說要替她縫制,她卻又不願假手于人,蕊兒問她是不是要送安陽郡主的(所以才要親手縫),她頓時像心事被人猜透,滿心都不自在起來,想着自己這般心情,如何能縫制新衣,到底束之高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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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她不願意再去猜想她到底如何想象她。
時間便這般郁郁過去了。
秋意稍稍深了一點,天氣便似京城入冬時節般冷寒起來。芸娘有些不适這氣候,人越發懶膩起來,三娘看她的眼神越發焦慮起來,她卻提不起精神來。
平安縣降落第一場薄霜的時候,京城來了書信,是周薇和嚴明月的遣人送來的,還有一些精致玩物。
周薇會寫信,芸娘倒不意外,畢竟情分在那,又或是周成安遣意,只是嚴明月……倒教芸娘有種“雪中送炭”的感動了。周薇的信很長,好幾頁,從她離京後說起,宮裏、京城、家裏發生的事,都一一道來——由此看來,倒是有周成安示意的成分居多了,不然周薇不會提這些事,說這些,周成安是要她了解京城形勢嗎?
先是文成帝拿了一位較為勢弱的藩王叔叔開刀。罪名是“謀反”——這種罪名,就好像臭狗屎,沾上了就甩不開。沒有皇帝不忌諱此,無風尚且要掀起起三尺浪,更何況證據“确鑿”——從這位富裕的鎮北王——芸娘在宮裏、貴門裏行走,也知道這位鎮北王,多巧合,恰恰原本是該往西北為王的人,卻頂了祈雲父王原本該往的封地,兩人俱是名不副實,鎮南往西北,鎮北王卻待在富饒的南方——府上搜出龍袍、玺印,私鑄的銅錢和大量兵器——這位富貴的鎮北王,除了“大義滅親”的次子,舉家被流放往雲南。自然的,王府的財産、封地驚人的稅收,都收歸國庫。“大義滅親”的次子繼任了王位,但,誰都明白,這個“鎮北王”不過徒有虛名罷了,無論實力、名聲、地位都是大不如前,只是也足夠一個次子過上富貴榮華的生活就是了。
最近,就在入秋前不久,皇帝再度朝另一位藩王開刀,罪名是“貪污、強占民田,奸掠民女、罔顧皇恩”等等。已經解押京城待審。
皇帝查治兩位藩王叔叔後,又連下二道聖旨。一是放軍為民:大凡家中獨子或是家中有多人參軍,獨子放返,多人參軍者,只需留一軍戶,其餘放返。二是保舉賢才。命令各地藩王、地方官屬保舉有才能之人為朝廷所用。
——這其實是皇帝變相削減各地藩王勢力的手段:放軍為民,減少藩王兵力;保舉賢能,挖藩王牆角——大凡賢能之士,只要不是昏聩之主,誰不珍之若寶,焉有拱手送人的道理,難道送他們給皇帝讓他反過來對付自己?沒這個道理。皇帝這個主意謀劃得好,可行性卻不大,卻不知道哪位智囊想出來的法子?
然後是侯府裏的事。
周成安寵愛碧夫人,導致桃夫人妒忌,竟然在懷有身孕的碧夫人的湯藥下毒,導致碧夫人和嬰孩命喪黃泉,周成安啓奏了太皇太後,太皇太後因為尴尬,命他自行處置。碧夫人自此消失在侯府裏不知所蹤。侯府現在倒是清靜了許多。
——事情的真與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勇毅侯不需要這兩女人呆在自己身邊,不知道什麽時候便被出賣了什麽……沒有強大有力的靠山、看不清楚處境,這就是下場。
芸娘雖然并憐惜那碧、桃兩夫人的死,卻難免兔死狐悲、觸景傷情,她,甚至她全家,何嘗不是別人手中棋子?她行差踏錯一步,便處境可堪。
祈雲臨別那句話,也許其實是:芸娘,你是不是後悔認識我了——不是問句,而是陳述。
她是不是看透了她的恐懼、驚惶、不安?
芸娘閉上了眼睛。好久,才再張目,信件裏,還說了一些別的零碎事,卻只字不提她被賊人擄走之事——這事,想必已經傳來了吧!李東祥派了商隊往京城行商,這種事,又豈會不流傳開去?不流傳開去,她又能如何徹底地斷絕自己入宮的路盡了她都周承安的諾?只一味溫柔叮囑她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怕她想差踏錯吧,由此想來,嚴明月那封信,應也有此意。
芸娘為這種柔軟溫柔的情意感動了,知曉她名節盡毀,卻沒有避而遠之,反而婉轉撫慰,這份情義,豈止是“雪中送炭”?
嚴明月的信則說了一些京城流行趨勢,各家小姐聚會的一些趣事、糗事。也是叮囑她照顧好自己,他日回京再聚。
芸娘郁郁心境因為這兩封帶着情誼的信而開朗起來,眉目也舒展開了許多。蕊兒趁勢提議出去走走,芸娘想了想,許了,主仆兩人收拾妥當,帶了幾個家人,出門散心了。
與此同時,北平府鎮南王府裏,林震威正在撒潑天大火,一張梨花木幾桌已經在他的盛怒擊拍下碎裂成兩半,無聲的訴說着林震威的怒火程度。
他這個侄子皇帝繼位後的一系列舉動,簡直就擺明了沖他來,先是流放了他的兄弟鎮北王林振清——林振清出身于一個卑賤的宮女肚子,由于其母難産過世,寄養在林震威的生母賢妃膝下,兩人自小長大,同進同出,頗有情分,雖然後來因為林震威疑心他在自己“流放”西北、取而代之自己往豐饒的江南為封地的事動了手腳而疏遠了往來,可打斷筋骨連着皮,皇帝對他求情的上疏置之不理也就罷了,竟然緊接着就來挖他牆角,一道放軍為民、一道保舉賢——這“保舉賢能”還不只是保舉,保舉之外,還有指名道姓專程要的,全是一些本地賢能之人——
林震威是眼火都冒了。
可更讓林震威生氣的事還在後頭,京裏傳來密報:皇帝打算派某人士來“屯守北平”,屆時可能借口兵員不足,從他的精銳私人部隊“鐵甲騎”、“北平衛”、“狼山衛”裏抽調精銳甲兵補充邊防——
這簡直明着搶劫了。
林震威如何能不火冒三丈?
太_祖元帝時,設立藩王制度,允許藩王每個設立三個護衛,即三支親軍,用以拱衛王府,保護藩王及其家眷的人身、財産安全,必要時,還可以充作邊軍和衛軍,抵禦外敵、誅殺奸臣,剿滅叛亂。
而護衛的人數,則是依據藩王們的實力和封地,從每支人數從三千到三、五萬不止——而這個數目,也是虛的,每位藩王的護衛人數比規定的只會多,不會少。像林震威那樣擁有節制邊軍權力的,實力更是非同小可——
這也是不得已,當初元帝為了防止林震威妨礙孫子登基,不得已把林震威從富裕的封地改往西北,但西北近邊境,屢有鞑靼、忽兀等邊境彪悍善戰民族侵犯,能抵擋的,只有林震威和另一位藩王寧王林鎮國,元帝這兵權只能放出去,皇帝勢弱,對這些擁有邊境兵權的藩王防忌越深,日積月累,于是有了鎮北王的“造反”失敗的流放、另一位藩王周王的“犯各種罪行”的押京待審……
說白了,不論是放軍為民、保舉賢能,還是“屯軍監軍”,不過是皇帝剪除他們這些藩王羽翼的手段,先拿勢弱的兩位藩王開刀,目的是為了殺雞儆猴,再借機審視他們的反應然後再作出下一步行動,如若他們識相,主動交出兵權,削弱私人武裝力量,交出封地稅收,或許還能茍延殘喘,若不然,恐怕就是另外兩位藩王的下場:流放或者被圈養……
林震威甚至都替皇帝想起安給自己的罪名了:虛妄自大、擁兵自重、勾結外族、叛國……——
“豎子欺人!”
林震威咬牙切齒,再憤恨一掌,案臺繼幾桌之後再次碎裂——鎮南王當年名動天下的戰鬥力可不是鬧着玩的。
張顧安忙冒着火力上前勸慰:“殿下息怒。此肯定非皇帝本意。一定是朝中出了奸佞。”
林震威怒目一橫——
張顧安又道:“皇帝年輕,知事不深,定然是朝中有人蠱惑,方致皇帝罔顧人倫、做出這種滅義絕情之事,殿下乃皇帝的親叔叔,雄才大略,懷負鼎之能,當領兵入朝誅滅奸惡、匡扶社稷。”
林震威神色微動,走到碎裂的案臺後完好的椅子坐下,看着張顧安沒有答話。
張顧安上前一步又道:“先帝曾有令,若朝中出現奸邪之人,各地藩王可依密诏領兵入京以清君側。”
最後幾個字,他說得特別清晰、緩慢。林震威嘴唇嚅動,“清君側?”
“正是如此,清君則。”
林震威的手輕輕扣叩着扶手,目光露出深思,好一會,輕聲道:“容本殿再想想。”
“殿下……”
“不必多言。退下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