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天氣漸漸的從燥熱過度到涼爽的金秋,一轉眼,秋家離京到平安縣已經小半年。
很快,就要入冬了吧?
林氏姐弟都說過,冬天的北平府是十分寒冷的,那麽,距離北平府不遠的平安縣,想必也溫暖不到哪裏。三娘和家裏的仆婦已經開始縫制過冬的棉衣了。芸娘自然也幫忙,只是心裏有事,一件金絲縷繡花外衣,縫縫拆拆,到底不成形,蕊兒要替她縫,她又不肯,蕊兒問她是不是送安陽郡主的,她卻說:“不過玩玩罷了。哪裏能送人?”
蕊兒覺得也許自己觸動了她家小姐什麽心事,不然何以她問過後,小姐就把衣料擱置起來壓在房裏的小箱籠底再沒拿出來過?
她家小姐也不知怎麽回事,自從郡主離開後,就一直郁郁寡歡,也不知道安陽郡主離開前到底跟她家小姐說了什麽,讓她家小姐失魂落魄至此。
還記得送別郡主那天,大家雖然依依惜別,氣氛卻是極好的。郡主臨上馬前,忽然俯身跟她小姐說了什麽,就見她小姐臉色大變,然後安陽郡主也不管不顧,轉身就上馬疾馳而去了,在她(們)跑出好遠,她家小姐才清醒過來般,神情癫狂地追着馬群遠去的方向奔跑,聲嘶力竭地喊:“祈雲……我不會。我沒有。”還摔倒了。
郡主說了什麽,她家小姐的話又是什麽意思?蕊兒實在想不明白。不過想來不是什麽愉快的話吧,不然她家小姐……遇到賊劫這樣大的事也面不改色的人,怎地就如此失魂落魄?
說到賊劫這事,蕊兒心事又重了起來,她家小姐名節全污、名聲不保,要是換了發生在別家、別族,指不定還得生出什麽事,虧得老爺夫人是疼愛小姐的,又沒族人牽累,小姐才得以保全身,只是饒是如此,夫人老爺私底下也是愁腸百結的,只恐就傳入訂了親的那戶人家耳裏……若是如此,那人家退親也情有可原了,只是自從以後,小姐再想尋一門好親事就難了。蕊兒只能衷心祈求,這裏離京城千裏萬裏,傳不到那裏去……
也正因為如此,三娘并不敢跟芸娘提準備嫁妝的事宜。
那些該早早備下,由出嫁女親手縫制的香囊、手帕、枕巾、繡被等什物,芸娘自然也沒動手做,三娘也不敢提醒,連讓那些仆婦準備,也只能私底下做,不能讓小姐見着,免得觸了她心境——
三娘一直以為,芸娘郁郁寡歡、悶悶不樂,是因為名聲遭污之事,先前急着協助他爹剿匪,不過強打精神罷了,現在匪剿了,自然就萎靡了。心痛之下,更加憐愛了,只是到底沒什麽開解的好辦法,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女兒消瘦心痛。
秋過,冬至。
在入冬前,皇帝嘉獎的旨意下來了,重賞鎮北軍和平安郡官屬——
後者是秋雲山的意思,雖然他對上官不喜歡,可到底在人手底下做事、不願意得罪他,不過舉手之勞在上表加多個名字罷了。有了今次的恩惠,日後對方就算想使絆子,也得念一下情面。因此與李嗣承“對”口供時提過,對方自然是心領神會。
因此,雖然剿匪沒平安郡知府的什麽事,嘉獎名單裏,依然有他的名字。
只是誰也沒想到,皇帝竟會派身旁最親近的司禮監王太監親自來賞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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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嗣承被這種異于尋常的“榮寵”震驚了。
王福全宣讀完聖旨,留下賞賜的禮物,就要離去,李嗣承自然極力挽留,因王福全“還要趕往平安縣宣旨,耽誤不得”只好作罷。
王福全問得最多的不是剿匪的事,而是秋家小娘子被掠之事,這讓李嗣承敏感地感到了某種不尋常氣息——先前秋小娘子還特意讓他遣走身旁人叮囑他:若有人問起我被掠之事,将軍只需如實說即可,萬勿好意替我掩飾。
他當時還奇怪,尋常人家若壞了名聲,千方百計掩飾還來不及,如何……?可是對比王福全的詢問,此時似乎有兩分明了:原來“有人”是指宮裏的人,想來那秋小娘子是有預見的……只是……思及皇帝登基,因為要守太_祖、成帝的爹鎮遠太子之喪禮,宮裏并未大肆選秀,後宮空虛,現今守喪禮之歲已過,那小娘子美貌聰慧……莫非……
似乎想明白了什麽,但有更多的疑問浮現,擾得他一頭亂,還是空閑說與師爺讓他分析分析吧,他就不想了。反正這小娘子名節盡毀,也不可能入宮為妃,便是他幫忙掩飾,到了平安縣,那麽多人看見,衆口悠悠,掩飾也沒用,王公公還是會知道實情,于是把聽聞的——因為他到達平安縣時,秋芸娘已經被山賊放了,他并未親眼目睹——一一說與了王福全,王福全也并未多說,稍事休息,便告辭趕往平安縣了。
平安縣這個荒蕪之縣,自元帝剿匪後,破天荒的引來了新帝聖旨,真是合縣大驚,一縣衙老人、新人,慌亂的跪了一地,只秋雲山顯得較為冷靜,向他表示了“忠心”的典史等人更是詫異這縣令的能耐,竟然能引來聖旨,越發畏懼敬服了。卻不知秋雲山也暗自心驚,若說皇帝有嘉獎,他相信,可是司禮監太監親自宣旨……
這太隆重了些吧?
王福全宣讀了聖旨後,把聖旨放到秋雲山手上,秋雲山引他去後堂休息,王福全颔首表示同意。
路上卻問:“我聽聞秋小娘子受驚,身子可還安好?“
秋雲山一驚,果然為了女兒而來?恰到好處的露出了遲疑——那也是真的遲疑,因為三娘念叨芸娘恐怕有什麽心事的時候越來越多了,“尚好,謝公公關心。”
“秋小娘子往昔陪伴侯府小姐行走宮中,咱家與她有數面之緣,不知道縣令可否請出來一聚。”
秋雲山知道這太監恐怕有什麽話與芸娘說,忙道:“自然。”
派人去後院請芸娘了。
兩人在前廳歇着喝茶,說一些風俗見聞土産之類的話題時,芸娘來了,王福全見她臉色蒼白、神情憔悴,雖依稀保持着往昔水靈,到底大不如,暗嘆是為賊人所累,也惋惜不已:這小娘子要入了宮,指不定多受寵……到底福分薄,沒那個命。
只是……念及匣子裏的東西,他又有些猶豫,皇帝到底是挂心她的——想到這裏,臉上的客氣又多了兩分:便是入不宮,保持一份客氣還是必須的。
芸娘施禮見過了王福全。王福全連忙請起,互相慰問了一番近況,王福全對她說了一些寬慰心安養的說話,又聊了一些京城近況,然後王福全看了一眼秋雲山,秋雲山就“想起”衙裏還有一些事,得離座片刻,稍後就回來,還請王公公原諒,王福全自然許可了。
秋雲山一離開,王福全示意随身小太監捧上一小匣子,笑着對芸娘說,“皇上前些時日畫一幅畫,只是命學士所作詩詞皆不合意,皇上說小娘子素來聰慧,做詩最有靈氣,因此特意命咱家将畫帶了來,小娘子,請看……”他打開匣子從中取出一卷裱好的畫卷,展開,卻是一幅翠竹圖,骨節清雅,俊逸楚臣,作畫之人,頗有造詣。
“小娘子,就讓咱家交了差吧。”王福全示意,有小太監捧上研磨好的上好徽墨和毛筆,竟似要她即時完成。芸娘低眉垂首,微微向王福全福身,“恭敬不如從命,那小女子獻醜了。”
王福全命人将畫卷展開壓住首尾放在了桌上,自己親手取了毛筆沾了墨遞與她,芸娘接過道謝,微微斂氣,挽袖提筆書就:
露洗鉛米分節,風搖青玉枝。
依依似君子,何地不相宜?
寫完放下筆,再次斂身,“小女子獻醜了,公公毋見笑。”
王福全忙避開,“小娘子才冠京華,那得這謙虛詞?折煞咱家也。”
皇帝喜歡舞文弄墨,他這做貼身太監的,自然也粗通一二,便是不粗通,也知曉人情的,這小娘子有此才氣,便是不能入宮為妃,皇帝只怕以後也會大大的關照這家庭,有了皇帝的關照,這秋縣令平步青雲,指日可待。
王福全在平安縣逗留了幾日,便返程回京了。
月餘後,達京複命。
皇帝看着詩,長嘆一聲,臉上竟露出了唏噓難過的表情,王福全在旁小心翼翼的察言觀色,見狀,輕聲問:“皇上……可是不喜此詩?奴才……”奴才可返平安縣讓秋小娘子再做。
皇帝将畫卷緩緩合起來,輕聲念道:“露洗鉛米分節,風搖青玉枝。依依似君子,何地不相宜?是好詩,只是,太委屈了。我見不得——”
“便是風雨相欺,露霧相欺,我依然保持本色不變,就好像那君子,沒有一處不相宜的地方。”
可是故作淡定的姿态裏,卻是滿腹的心酸,“無處不相宜”不過聊以□□罷了。
“是。”王福全低頭,卻明白,一句“見不得”怕是保證了秋家以後說不盡的榮華富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