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話音剛落,魏成道在門口叩了兩下,沉聲道:“我已經準備好了,再過一小時,人就都到齊了。”說完,他壓了壓嗓子,眼睛注視着四周,“我偷偷試探了一下,這一個月來了很多中國人。”
東西的體積太大了,陳詢文不可能拿着那些貨光明正大從這裏運出去,畢竟路過冰城的人太多了,難免也會蹦出來一個想要黑吃黑的。
想要找一個類似于倉庫,又鮮少會有人去的地方,在這一塊可并不好找。
所以貨肯定藏在雪莊的山上。
如果一下子湧上去太多人,就會引起別人的注意,最恰當的就是兩個人先去探路。
白天太亮,晚上太暗。
臨近傍晚這個時間點,剛剛好。
喬鳴推門出去,魏成道站在門口,許晁晁剛好從隔壁捧着一杯熱水走出來,打算進去他們那找呂璐,許晁晁經過時,喬鳴低頭淡淡說了一句:“別讓她跟出來。”
許晁晁迅速地擡了下眼,眨了兩下,表示明白。
許晁晁沖着呂璐彎眼笑,她背過手,又将門關上,将她的話給阻斷了。
“哎呀,感覺這裏真的超級冷,穿這麽多衣服也還是瑟瑟發抖……”
呂璐沒有看向朝着她走過來的許晁晁,她一直盯着喬鳴的背影,陽光傾瀉而下,給他的身上鑲嵌上了層層光暈,幹淨修長的背影讓人恍惚間産生了幻覺,呂璐明明看到喬鳴微微側過了頭,似是要回頭看她,可是只是轉了一個側臉,就停住了。
喬鳴沒有停下腳步。
接着許晁晁就将門關上了。
許晁晁的臉被風吹成了高原紅,面頰還紅撲撲的,笑意展現在她的臉上,“放心點吧,兩個人一塊厲害着呢,不會出什麽事的,肯定很快回來……”
她安撫看上去就很慌張的呂璐,許晁晁也是跟着魏成道經歷過槍林彈雨的人,對于這種難度,她并不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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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許晁晁明顯安慰的話語,呂璐微微定了點心,卻掩不住心裏那種空洞感随着時間的流逝不斷被放大,她就是不明白,為什麽心就是慌張得厲害?
時間逐漸流逝,夕陽紅得耀眼。
連先前那個叫慈慈的小姑娘都來敲了敲門,她禮貌地詢問,“你們好!現在快到吃晚飯的時間了,我們準備了一桌子的晚飯,如果不介意的話,一起過來吃吧?”
呂璐開了門,想要委婉地表示拒絕,“不好意思,我們還有夥伴還沒有回來,我們想等他們回來。”
慈慈瞪大眼睛,毫不客氣地略過她的身影,往屋裏找尋,驚訝道,“是跟你們一起來的兩個男人嗎?我之前從爺爺家出來,就看到他們往山上走,現在還沒回來嗎?!”
呂璐不安越來越大,“對,怎麽了?”
慈慈臉色煞白,叽裏咕嚕說了一陣,接着想要拉着呂璐的手往屋外跑,“哎呀,之前也有一群人跟你們一樣往那雪山上跑,我們想要給他們帶路,怕他們迷失方向,結果還趕我們走,然後就沒見他們回來過。”
“而且太陽一下山,山上什麽都看不見,就算是我們本地人,也會有迷失的時候,更何況你們呀。”
“再找不到人,肯定也回不來啦!”
許晁晁也緊張起來,卻依舊謹慎,在身後喊呂璐的名字,“等等,要不要再等幾分鐘,再…再再看看。”
她雖然也很着急,但是她不能完全相信這個女孩說的話。
魏成道突然狼狽不堪地推開了門,打斷了許晁晁的話,他滿身都是摸爬滾打過的痕跡,臉上還有被石頭刮擦的傷口,他慌張道:
“陳詢文在那邊藏了無數多個陷阱,我們迷失了方向,然後等我一回頭的時候,喬鳴不見了!”
慈慈大叫,“哎呀,還不快找人啊!”
呂璐全身抖得厲害,她硬撐下來了,扭頭就要跟着慈慈往山上跑。
魏成道卻伸出手擋在她前面,“呂璐,你不能上去,很危險,也許喬鳴他很快就自己回來了,你要是出事情了,我沒辦法跟喬鳴交代。”
呂璐看着他,突然笑了,憨厚相多了幾分淩厲:
“連你也說了,也許阿鳴就回來了,也許?”最後的語調被她不自覺的拔高,她幾乎是質問,“也許他也就回不來了!”
她紅了眼,是淚,也是慌亂,她對着魏成道一字一句道:
“如果喬鳴還活着,我受傷了,他會怪你;可如果他要是回不來了,我是死是活,已經沒人會在意了,你知不知道?”
是的,在這個世界上,呂璐只剩下喬鳴了。
喜怒是他。
悲苦是他。
呂璐推了一把魏成道,跟着慈慈一塊往雪山上跑。
大雪,玲珑剔透,像一條銀色的矯健玉龍橫卧在山巅。
天地蒼茫一片。
魏成道和許晁晁也跟着她一塊跑了過來,魏成道帶着她去了之前兩個人分散的地點,除了空氣中淡淡彌漫着的血腥味,連走過來的腳印都被雪給掩埋了。
“我已經在這周圍找過很多次了,可是沒有。”魏成道說。
慈慈不肯再往前走了,她說:“我得下去了,我爺爺不讓我這麽晚還在山上的,抱歉……”
呂璐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裏,沒有,沒有,除了雪,什麽都沒有。
她內心只剩蒼涼,喬鳴啊這人,大概是壞事做透了。
騙她,強迫她,瞞她。
就連她的喜歡,也是他所誘惑的。
所以為了懲罰他,大概就算是死了,連個屍骨都不情願給她看的。
“我們回去吧。”風迷了眼,呂璐不覺得冷,她語氣極淡地吐出這句話。
許晁晁和魏成道信以為真,想要安慰呂璐,一時卻也找不到借口,他們嘆了一口氣,低了頭,轉身往回走,只有活着,才代表希望。
呂璐慢吞吞地跟在身後,像個行屍走肉,然後她眼睛微微眨了一下,腳步停住,看着許晁晁和魏成道并未有察覺,
她突然扭頭往山上跑去,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氣,用最快的速度跑啊跑,風吹在臉上雖然疼,但是她渾然不覺。
跑着跑着,她聽見了許晁晁在身後呼喊的聲音,她咬咬牙,腳步不曾慢下來,她發着狠往山上跑。
呂璐必須跑,必須跑得很快,因為她怕魏成道和許晁晁他們追上來阻止她。
既然沒人幫她,她就自己找。
是生是死,她要親眼看見。
呂璐跑到先前魏成道和喬鳴分散的那處地方,她大喊,“阿鳴!”
“阿鳴!你要是活着,你就回回我!”
“阿鳴!”
“阿鳴!”
她喊得撕心裂肺,整個山上都回響着她的聲音,寂寥而空曠,只剩她一個人形單影只的立着。
呂璐覺得自己是瘋了,她開始徒手往雪地上刨,她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但心裏的一個念頭越來越大,上天入地,她都要找到他。
她挖啊挖,手臂酸痛,卻已經成了一種慣性,這裏沒有,她就跑到別處邊找邊挖。
為什麽都沒有?
她崩潰地坐在地上,頭一次罵了句髒話:
“喬鳴!”
“你個狗玩意!”
“你出來啊!你出來啊!”
眼淚糊了視線,眼前什麽也看不清了。
她哭了。
哭得模樣醜陋,“我求求你,你出來好不好,你出來……”
突然一聲異響,她仿佛聽到了幻覺,呂璐踉踉跄跄地爬了過去,卻不慎踩到了一塊石頭,然後整個人往後翻了過去,順着山坡滾了下去,一路掉進了一個雪坑裏。
她掉下去的速度極快,下墜過程很短,立即就摔到了地面上,邊緣的雪堆順勢砸到了她的身上。
坑口的高度并不算高,大約兩三米。
也許是用來捕獵那些小型野獸。
呂璐掙紮着爬起來,觀察周圍,比外面要昏暗一些,坑口很大,最重要的是,她聞到了很濃重的血型味。
黑暗中,一個身影挨着土堆,一動不動。
呂璐謹慎地的走了過去,她悄悄試探性的喊了一聲,“喬鳴?”因為剛才發了瘋的嘶吼,她的聲音變得又啞又難聽。
男人坐在那裏,閉着眼睛,兩條腿分得很開,越走近,血腥味就更猛烈,綠色的大衣已破損得厲害,發出輕微的喘息聲。
再往下看,血腥味的來源,是他的小腿上夾着一個大型捕獸夾。
血液的味道混合着鐵鏽的氣息。
男人睜開眼,看見呂璐,微微愣神,但是很快就轉瞬即逝。
“許晁晁沒看好你麽?”
他見呂璐身上的衣服都變得破破爛爛的,臉上還有被利草擦傷的血痕,這個時候喬鳴還輕佻地笑了下,“你過來趴我胸前聽一下看看,我大概什麽時候死。”
呂璐不聽他的話,她爬過去,想要止住他的血,喬鳴腿上的傷口不斷滲出血,腥紅的濃血順着被翻開的綻肉湧出,至少在血肉模糊中,她依舊能看到小腿露出了白骨,如果就這樣放任不管,不将捕獸夾收起來,這傷口很快就要化膿潰爛。
可能,可能,這條腿就要這麽廢了。
呂璐突然絕望起來,可是無論她怎麽止血,小腿依舊不斷在流血,滿地的鮮血,染紅了周圍的雪地。鑲上一層暗紅,血滴在白茫茫的土壤裏,蔓延開來,滲到木根的深處。
她慌亂的回頭看,來時的路上不斷彌漫着腥香,朵朵血蓮滴落在地上。
山上的野獸聞到這裏的血腥味,很快就能趕到這裏。
如果碰到肉食動物,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和一個受了重傷,行動不便的男人,下場顯而易見了。
呂璐崩潰地哭出了聲,“不要,不要,為什麽還在流血?”
“為什麽沒有用?”
“我明明就是這樣做的呀,為什麽血一直止不住?”
為什麽?
一個人怎麽可以流這麽多的血?
呂璐說不出自己心裏的那種極度崩潰感,就像她一開始不知道對喬鳴那種心尖砰砰跳的慌張感是什麽,一個是得到,另一個卻是失去。
她潛意識已經開始認為她将要失去喬鳴了。
小時候呂璐羨慕那些流血不流淚的小孩子,覺得他們像大人一樣勇敢,很英勇。可是直到現在她才發現,原來啊,流淚比流血更疼。
疼。
真的好疼。
看着喬鳴受傷流血,她疼;看着喬鳴臉色慘白的倒在地上,她疼;面對血流不止的傷口她束手無策,她無助。
感情來得匆匆又迅猛,她還來不及應答,就将她瞬間淹沒。
喬鳴勉強還能擡擡手,他耳朵極好,即使這樣,他依舊能聽到呂璐在拼命掩飾哭聲,卻依舊還是發出來輕輕的啜泣。
為什麽要哭?
喬鳴其實知道呂璐是個極其堅強的人,雖然生的模樣柔弱,但是骨子就是犟勁,她受了什麽委屈,從來不在外面展露,都是自己咬着牙咽下去。
能讓她哭的,也就只有靠她維持的,那一丁點可憐的親情了。
卻沒想過,這回能讓她哭的事物裏,還多了一個他。
他是真的覺得夠了。
至少,呂璐是真的為他哭了。
其實這種捕獸夾取出的方法,他很清楚,只要用稍結實的木棍頂住夾角,輕輕敲擊,下壓使雙夾張開,就能解脫。
可是,放眼望去,除了白茫茫的雪,根本不可能找到木棍。
就算将捕獸夾從他的腿上取出,呂璐拖着他也根本走不遠,野獸會聞着他身上的血腥味一路跟上來,然後從背後一躍,将他的屍骨啃食幹淨。
倒也不錯,沒人看到他死去時的凄慘模樣。
就像沒人記得他之前作為一個私生子是怎麽茍延殘喘的可憐相。
他想伸出手去摸摸她已經散亂開去的長發,卻發現自己根本夠不着了,他眼睑微垂,沒了剛才的玩笑樣,低低地叫她:
“呂璐,你過來,我真的有話對你說。”
呂璐聽到他的話,吸了吸鼻子,用力伸手抹了抹眼淚,卻發現糊了一臉的血,她想要站起來靠近他,卻踉跄了一下,倒在地上,她不覺得痛,慌張的爬了過去,将臉貼了過去,
“你說什麽?”
趁着呂璐靠近,喬鳴偷偷将攥在手裏的軍刀丢進了她的衣服口袋裏。
丢下他吧。
丢下他,她才有生的希望。
不要再管他了。
喬鳴臉上揚起一個及其諷刺的笑,狹長的眼如秋水,薄唇纖細,他說:
“既然我要死了,我就跟你說個實話。”
“其實我早就膩你了,厭煩你像個木頭一樣,毫無反應,一開始還新鮮,時間長了,讓人覺得倒胃口。”
她的臉白得不成樣子,也許是被風吹的,也許是聽到他接近薄情的話,黑白分明的眼睛已滿含淚水,像兔子一樣通紅,緊緊咬着的嘴唇也已滲出一縷血痕。
她沒有說話。
喬鳴怕她不信,趁着還有最後一點力氣,他笑笑,即使倒在血泊裏,他那神色依舊浪蕩和譏諷:
“你不用不信,我是人快死了,說的話都是真的。”
說到後面,他的眼前已是黑暗。
呂璐的身影開始重疊,然後搖晃。
他眯了眯眼,冷然:
“滾吧。”
喬鳴沒有聽到呂璐的回答,就像他沒聽到呂璐對許晁晁的回答,就算他很想知道呂璐後面說了什麽,他真的什麽也聽不到了,他像個感官喪失的人暈倒在冰冷的雪地裏。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
喬鳴慢慢有了點意識,睫毛微顫,他睜開眼,眼前一片昏暗,但依舊可以判斷他還在那塊雪地裏。
卡在捕獸夾裏的那條腿已經徹底沒了知覺,甚至他還可以看着它流血,能流到什麽程度。
大概最可怕的不過是适應,從麻木到不仁或無覺。
就像他一個人躺在冰冷的雪地裏一樣,雪花飄到他臉上,鑽進他衣領。
冷嗎,好像也沒有。
喬鳴及其疲憊的眨了眨眼睛,輕輕地開口,像是安慰自己。
“呂璐?”
“呂璐?”
茫茫大雪,雪花由大變小,卻依舊下着,如柳絮随風輕,随風愈吹愈猛,雪越下越密,像織了一條白網網住了天地。
寒風淩冽,将他的聲音吹散。
卻已經無人應答。
喬鳴想,這樣挺好,他茍延殘喘地躺在這,等着野獸來吞咽他的屍骨,至少他這一生,骨頭是幹淨的。
至于信仰。
他大概無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