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破碎
第23章 第 23 章 23破碎
見穆凝姝眼中疑問真心實意, 阿香明白過來:凝姝阏氏燒得太厲害,把病中那些事兒全忘了。
阿香越發佩服穆凝姝——要有多麽穩紮穩打的基礎,才能在燒昏頭的情況下,還将單于吃得死死的啊!
她的主子, 太能幹了。她的前途, 一片光明。
阿香告訴穆凝姝自己知曉的部分:“單于親自在帳中照顧您, 沒留下人們在裏頭, 因此具體情形,奴婢并不清楚。但隐約聽到,您跟他鬧騰撒嬌,要他喂藥,他都一一遷就, 還讓奴婢把奏折搬到床邊供他批閱, 因為——”
穆凝姝越聽越忐忑,抖聲道:“因為什麽?”
阿香捂嘴笑,摟住她的腰,重現當時場景,“因為當時阏氏您就像這樣,抱着單于的腰,躺在他懷裏睡覺呀。單于舍不得驚動你,直到劄木爾跑來叫走了他, 劄木爾可真煩人……哎呀,您怎麽跌地上了!是不是風寒加重,開始打寒顫?這可不得了。”
“我沒事——沒事……”穆凝姝摸着床邊爬起來, 戰戰巍巍坐穩當。
阿香讓其他侍女盯着點,自己跑去請禦醫。若是阏氏身子出絲毫差錯,單于回來定會重罰。
侍女送來湯婆子, 穆凝姝呆呆抱住。
阿香描述的片段,跟她夢裏的情形,全都能對上。
這麽說來,夢中她鬧着要他喂藥,威脅他不聽話就揍他,以及對他喉嚨連摸帶咬……全是真的。
不是夢。
今天先有瑪茹,再有阿香。
一時之間,收到的信息太多,沖擊過大,她腦子暈暈乎乎。
* * *
從瑪茹所說的零散碎片裏,穆凝姝拼湊出赫連煊的真實身世。
赫連煊不是赫連天雄的親生兒子,按照親緣,他應當喊赫連天雄一聲“叔父”。
他親生父親名叫赫連天雲,是赫連部上上任大單于,母親名喚耶律槿,為王後阏氏。夫妻感情很好。
然而赫連天雄,弑兄奪位,強占長嫂。
那年,赫連煊五歲,按照草原傳統,比車輪高的孩子,一律處死。
耶律槿苦苦哀求,赫連天雄才留下赫連煊的命。她厭惡赫連天雄,但為了孩子,不得不屈從。有時赫連天雄發狂發怒,耶律槿就将赫連煊送去耶律部,托親哥和嫂嫂,也就是瑪茹父母,保護照顧。
兒時的赫連煊因身世複雜,性子孤僻,沒什麽朋友,的确和瑪茹常在一處。
赫連煊對赫連天雄伏低做小,隐忍忠順,慢慢長大。
草原部落文化粗犷,不像中原國家那般設置史官,記載君王德行。勝者為王,敗者連名姓都難流傳下來。
弑兄奪嫂,放諸天下都是醜聞,在赫連天雄刻意掩埋下,這段罪惡,仿佛從未存在過。知曉赫連煊的身世的人,越來越少。
赫連天雄子女緣稀薄,只有赫連濤一個親兒子,纨绔不成器,他便幹脆立赫連煊為太子,替自己出生入死——赫連煊這把刀,着實太好用,即使他不喜歡。
反正赫連煊家變時年歲小,記不得事,十幾年來都對他恭敬順從,嫩刀子一個,掀不起風浪。而且他手裏還有耶律槿當人質。赫連天雄盤算着,區區小兒,待日後用完再卸磨殺驢也不遲,将王位給赫連濤。
不料赫連煊下手迅猛突然,複仇反噬。
* * *
年幼四處飄蕩時,穆凝姝見過許多三教九流。
其中,最有趣的,當屬相面的術士。
都是出來混口飯吃,沒生意時,大人們湊在一塊兒說笑,喜歡找來各種畫像,或随意指個過路人,讓術士猜猜是好人還是壞人。
術士拿着個畫像裝模作樣,說一看就是個壞人,穆凝姝便覺,此人哪哪兒都不對勁,肥頭大耳,賊眉鼠眼。
知情者嘲笑術士看不準,畫像上的人其實是遠近聞名的大善人,這畫像是鄉親們湊錢畫來給他集福用的。
這般一翻轉,穆凝姝又覺,這人怎麽看怎麽和善,只是眉眼生得醜點兒罷了,但有股子正氣。
還有把通緝犯錯認成好人;硬說良家女子眼角眉梢帶騷氣;和善文弱書生竟是人販子,專門做拐女人的買賣。
人還是那副皮相,但知其根底後,對其觀感便截然不同。
她一直以為,赫連煊是個弑父弑君的暴徒,他顯露出的任何好意,她都會不由自主揣測為演技。
在他身邊的這段時間,無論她看上多适應多淡定,她內心深處,總是害怕着他。
在大衆視角和風評中,赫連天雄對赫連煊很好,寬厚慈愛,重視信任。
一個連親生父親都殺的人,再好又能好到哪裏去?
赫連煊眼睛生得極好看,但難掩凜冽高冷。
薄唇,則意味着薄情寡恩,适合他的氣質和行事。
在他不在意的縱容下,她控制不住地親近他,也控制不住地畏懼他。或許有朝一日觸怒他後,迎來自己的悲慘結局。
在說書先生一聲又一聲的驚堂木中,穆凝姝從小有點英雄情結。
現在得知內情隐秘,嗜殺惡徒竟是落難王子,再回看這些偏見,甚是汗顏。
幼年失怙,母親屈于仇人,生來本是金枝玉葉的太子殿下,一夕之間遭難,跌落深淵。
那年赫連煊才五歲。
哪有什麽弑父弑君,分明是孤膽小朋友卧薪嘗膽,同态複仇,成功奪回失去的一切。
若是她置身于同等絕境中,肯定做不到他這樣厲害。
……可這麽厲害的大單于,居然讓燒得稀裏糊塗的她給欺負作弄了。
也說不上欺負。
英雄和枭雄區別在于立場,而非能力,赫連煊一拳能砸死十個她。
應當是,他讓着她。
他當真以為,她是個嬌滴滴的公主,才不同她計較。
春月節時的意外,亦是如此。
夫君推開索吻的妾室,怎麽看都非常傷人自尊。
雖說是赫連煊會錯意,但他願意給予她一份體面,親吻她——對于上位者而言,已屬難得。她名義上是他阏氏,親不親的,全看他心情。
回想起來,赫連煊一直挺照顧她顏面。
無論她是睡覺時冒犯他,以為是夢而胡鬧折騰,還是春月節的誤會。
在宮裏當差時,偶爾得閑,嬷嬷丫頭們常湊在一塊兒,邊做女紅邊閑聊,說起入宮前的各種見聞。
女兒家,入不得學堂,囿于鍋碗瓢盆,除卻交流下女紅技術與心得,翻來覆去也就說說男女間的瑣碎。
從前誰誰家的老漢不是東西,一不高興就把老婆打個半死。哪家夫君跟人賭錢,輸得負債累累,把老婆孩子賣掉抵債。
諸如此類,數不勝數。
在一衆小丫頭的哀怨悲嘆中,有個年長宮女說了句話。
不知怎的,時至今日,穆凝姝還記得特別清楚:
“要嫁給本身就很好的人,而不是對你好的人。”
這句話放在她和赫連煊之間,一點都不合适。
他只是機緣巧合之下,收繼她為妾,而非主動選擇。
即使如此,他對她稱得上善待。越發證明年長宮女的話沒錯。
暫時的對你好,可能是一時興起,可能是別有用心,但凡生變,難以為繼。
而本來就很好的人,自有底線,面對不喜歡的妻妾,也許會冷落無視,卻不至于施暴殘害。
穆凝姝恍然大悟。
姜宮有個姓孫的嬷嬷,那會兒她在人家手底下做事。孫嬷嬷恨鐵不成鋼,常罵她遲鈍笨肚暢,不似其他丫頭有顆玲珑心,善于察言觀色。所以即使她在一衆宮女中,手藝最好,幹活兒勤奮,混來混去都混不出頭。
現在看,幾經磨砺後,她的識人能力有了大幅提升。
難怪她控制不住地靠近赫連煊。
套話瑪茹前,她雖不知他身世,但大概莫名感覺,他的底色裏,沒有暴虐。
她甚至不需要思考,全憑感覺就能蒙對。
孫嬷嬷算哪塊小餅幹。
以後誰還敢說她穆凝姝遲鈍?穆凝姝可太敏銳了。
帳中進來人。
禦醫替穆凝姝問診。阿香則去清點她落在帳中的話本和零食,以及小可愛的狗窩和玩具。這些都要搬去阏氏氈帳。
穆凝姝道:“阿香,不用收了。反正單于不在,我住幾天也不礙事吧。”
昨夜她沒睡好。
她氈帳中沒有獸金炭,沒有她熟悉的松枝清香。
烏琪說得沒錯,赫連煊慣壞了她。
兩個月前,她躺在幹草堆上,都能一覺睡到天明。兩個月後,她成為了自己最看不上的矯情貴婦。
她決定泡個熱水澡,躺赫連煊床上好好反思反思。
這一反思,大半個月過去。
該反思的東西沒見成功,在泡澡一事上,穆凝姝倒是反思出心得來。泡澡前塗點芍藥精油,泡完後再趁熱圖一次,肌膚潤澤。精油比香膏輕薄,按揉吸收後,一點兒都不黏膩,她更喜歡。
小可愛身量長大了點兒,可以自己吃東西,她給它重新布置了新狗窩,增添專用飯碗一只。
王帳住得跟回家似的,她自己的阏氏氈帳反倒沒臨幸幾次。
* * *
夜深人靜,單于氈帳外喧嘩吵鬧。
穆凝姝迷迷糊糊把腦袋埋進被子裏,繼續呼呼大睡。
煩人的吵鬧不僅不停,反倒越鬧越大,還越來越近。
“到底是誰呀,這麽煩人——”
剛被吵醒鼻音濃重,嗓音又生得綿柔,兇人的話說得毫無氣勢。
她支棱身子坐起來,揉揉眼睛,朝門口看去。
烏泱泱一群人,還全是男人,竟出現在氈帳中,眼神同她對上。
穆凝姝吓得瞌睡全消,差點高喊“刺客”之際,看到了為首的老熟人,劄木爾。
他渾身是血。
劄木爾見怪不怪,自家單于別說寝帳,連庫房都快成了這公主的私産。他身後那群壯漢們,卻是個個嘴張得能塞下一整顆鹹鴨蛋,眼睛發直。
這是單于氈帳沒錯吧。
單于不在,怎會有女人私自住在他帳中,還是個中原人。早有耳聞單于近來寵愛一姜國公主,今日得見,姜國亡我之心不淺。
這麽明顯的美人計,美得這麽明顯。
小美人睡眼惺忪,衣衫不整,長發垂在床榻上,積若烏雲,本該萬分妖媚,偏偏她懷裏摟着只小狗崽,眼神驚異又清澈。
單于喜歡這樣的?旋即又自答:……是個男人都喜歡!
虛假的美人計:妖豔奸妃高喊單于快來抓我呀。
真實的美人計:清純小公主坐床上抱只小狗,懵懂天真。
要是再哭一哭……啊,她要什麽全給她。
誰能給他們安排個美人計,好想上鈎啊。
劄木爾發覺周圍衆人皆屏息凝神,直勾勾看向穆凝姝,喝道:“看什麽看!都滾出去。”又連忙指揮侍女們:“你們趕緊伺候阏氏穿衣裳。”
壯漢們被罵醒,連忙低眉垂眼,将護送的擔架放下,匆匆離去。
穆凝姝迅速穿好衣裳,回來一看,赫連煊已被挪到床上。
他雙眼緊閉,面色蒼白。
左肩膀到左胸處,赫然一長條刀痕,血肉外翻。
軍醫和禦醫們齊聚此處,忙前忙後,緊鑼密鼓救治,止血壓傷口。
穆凝姝心緒緊張,“單于這是——”
劄木爾速答道:“回來路上遇襲,幸虧單于反應快,側身躲開致命一擊,否則傷到心髒,恐怕——”
他閉口不言,不說喪氣話,轉話道:“我們醫藥用品已在戰場上耗盡,好在離王庭近,趕了回來。”
見劄木爾手臂和臉上好幾處刀口,尚在流血,穆凝姝道:“你不是大夫,白白等在這裏也沒用,先去處理傷口。我在這兒看着單于,有什麽事我會馬上叫你。劄木爾,你是單于的左膀右臂,得盡快養傷才能繼續幫他做事。”
劄木爾愣了下,“多謝阏氏。那……勞煩您。”沒想到這公主平時嬌裏嬌氣,安排事情還挺有條理,也沒一見血便哭哭啼啼。
他不多推辭,去一旁讓禦醫處理傷處。
赫連煊忽然一陣猛咳,口中湧出鮮紅。
穆凝姝怕他嗆到,趕緊拿塊幹淨白布鋪在自己腿上,将他的頭枕在上面,微微擡高些,單手輕輕扣住他雙頰,讓他張口,以便吐出淤血。
另一手拿起帕子,幫他擦去嘴角殘血。
“阏氏竟會做這些?”老軍醫驚異于她的膽大心細和娴熟手法。
穆凝姝含含糊糊道:“唔,還好還好,只是略懂一二。”
都是在牧場動物們身上練出來的。
她不敢說,怕正規大夫們質疑她。
讓個獸醫看顧金貴的大單于,過分了啊。
老軍醫誇贊道:“阏氏謙虛啦,手法真不錯。勞您再多辛苦會兒,清理單于口中血液。”
穆凝姝應下。
老軍醫又叫來兩個大塊頭,一左一右壓制住赫連煊,拿起一碗烈酒倒在他傷口上。痛得赫連煊從昏迷中驚醒。
他緩緩睜開眼。
她的清麗面容,從模糊,逐漸變得清晰。
赫連煊怔怔凝望她。
忽然嘆口氣,閉上眼。
好幾次瀕臨死亡時,他都看到她的幻影。
是幻影,注定消散。
穆凝姝:“……”
毫不猶豫嘆氣閉眼是什麽意思!
就這麽不想看到她嗎?
尊重一下正在照顧他的貼心……小獸醫好不好。
獸醫也是醫。可以不愛,但請不要傷害。
老軍醫縫合傷口,見狀急切道:“阏氏,您跟單于說說話,別讓他昏過去。快弄醒他。”
可人家大單于完全一副不想跟她說話的樣子嘛。
穆凝姝心中為難。
她怕碰到赫連煊痛處,雙手小心翼翼,放在他兩側太陽穴,輕輕按揉搖晃,低聲喊道:“單于……單于別睡,醒醒……赫連煊,你別睡,醒來跟我說說話——”
他猛然睜眼,眸光清冽,好似全然清醒了過來。
吓她一跳。
“穆凝姝。”他道。
她呆愣道:“啊?我是。”
忽然叫人全名幹嘛,怪吓人的,像要罵人的前奏。
但凡她被人叫全名,從來沒有好事。
印象中,赫連煊一直叫她公主,從沒叫過名字。她還以為,他壓根忘了她姓甚名誰。
他擡起沒傷的右手,撫上她側臉。
手掌冰涼濕冷,不是從前一慣的溫暖幹燥。
是因為失血過多,意識不清嗎?
所以摸一摸确認環境?
防備心是真的重。
穆凝姝握住他的右手,道:“單于,這裏是王帳,你回家了呀。”
回家。
他覺得這個說法很新奇。
好多年沒聽到過。
“公主。”他再次出聲。
穆凝姝:“嗯?”
怎麽又叫她呢?
她的雙眼忽然被他以手覆住。
“別看。小心又做噩夢。”
他聲音異常沙啞虛弱,前所未有。
穆凝姝眨了眨眼,他居然還記得做噩夢的事,意識應當挺清醒。
清醒就好。
她拉下他的手,朝他道:“我才不會那麽沒用。上回是特殊情況。”
小氣鬼,還在記仇,定是怕她又說夢話鬧他。
老軍醫拿來針線,以烈酒泡過,縫合赫連煊皮開肉綻的傷處。
冷白銀針穿過血肉,發生輕微的噗嗤聲。
看得穆凝姝雙腿發酸,皮膚幻疼。
上回是雅曼,這回是他,她什麽好運氣,總能離得最近,看得最清。
鮮紅血液汩汩冒出,滲紅她方才鋪好的白布。
赫連煊卻沒什麽動靜,下颌處微微鼓起,硬是沒哼一聲。
性子真夠倔。
她握住他的手,道:“你別強撐啊。太疼了就捏我的手吧,或者喊出聲。”
他還是沒動靜,只是淺淺反握住她的手,并沒用力。
是完全沒力氣了嗎?
流過那麽多血,手似乎比方才更涼了些。
穆凝姝想起來,道:“對了,我那裏有千年血參,我現在就讓劄木爾去拿——”
話音未落,她笑容消失,望着腿上的赫連煊,心髒忽然一滞。
她輕聲道:“對不起。”
赫連煊:“公主又沒做錯事,為何道歉?”
穆凝姝悶聲道:“血參我給雅曼用掉了。”
一時之間,竟忘記此事。
傷口針線拉扯了下,赫連煊悶哼一聲,道:“無所謂。孤好好的,用不上。”
“都傷成這樣了,哪有好好的。你的血參……本來可以用。”她聲音越說越小。
心底說不上後悔,畢竟雅曼當時的情況,容不得耽誤。但看他現下模樣,她難免難受。
那只血參,原本屬于他。
赫連煊卻不以為意,仿佛血參與己無關,語氣同平日一樣平淡自然,道:“孤既然賜予公主,就是公主的。你拿去喂馬還是喂雅曼,都是你的自由。公主,這是你的原話,孤認同,也不覺得還有讨論血參歸屬的必要。”
他知道她向來憐弱,看到任何人或動物的慘狀,便忍不住心軟救助。
她平時害怕他。
他亦感覺得到。
春月節那晚,他沒忍住。她的驚恐慌亂,顯而易見。
他仍是放任了自我,變本加厲。
在她眼中,他同她才剛認識沒多久。
還是太快了。
太唐突。
中原規矩多,他以為她必得氣上一陣,不承想,今夜他還能有這番好待遇。
她終究是心太軟。
赫連煊擡手,指尖輕撫過她微微發紅的眼角,語氣桀骜:“怕什麽。孤死不了。一點小傷而已。從前受的傷比這更重,照樣沒事。”
穆凝姝沒再應話,默默照着老軍醫的指示,幫他擦去嘴角血跡。
傷口縫合完畢。
老軍醫将兩人的對話聽了個全。
這還是他那寡言少語、暴躁幹人的大單于嗎?
他跟着赫連煊征戰四方,就沒見過他這副有問必答的和氣模樣。
近臣皆知,赫連煊是出了名的不好說話,只論功績不論人,哪有閑心跟人叽叽歪歪。
還摸人家小姑娘的臉……不久前,他才用這只手擰斷了敵軍主将的脖子。
老軍醫心裏吐槽個遍,卻很有職業素養地裝聾作啞,貼心給穆凝姝示範如何換藥。嚴謹提議:“大單于的傷口已處理好,之後只要注意養護即可。老臣看凝姝阏氏心靈手巧,比醫帳中那些人細致得多,不如就勞煩阏氏照顧下大單于。您常伴左右,最知曉他的習慣。”
穆凝姝自是應下,認真跟老軍醫請教相關問題,拿紙筆一一記下。
末了,老軍醫清下嗓子,面帶猶豫:“還有一事,阏氏務必注意……”
穆凝姝翻開小本本的新一頁,捏好筆,學習态度端正,肅然道:“您請說。”
根據她多年學習經驗,留到最後講授的,必定是重中之重。
老軍醫叮囑道:“這個……俗話說,小別勝新婚。但如今這情況,單于失血過多,得好好休養,最好暫時不要同您太親近。單于正值壯年,阏氏素來受寵,懂的都懂。他若是忍不住,您且哄勸着些,不能由着他胡來。”
穆凝姝手裏的筆一抖,掉在地上。
這、這些人腦子裏都裝着些什麽。
她和赫連煊壓根就沒有過。
即使有,這種情況下,她怎麽可能跟他做這種事。
真把她視為禍水妖姬了,她若有這等本事,何至于在兩任前夫手下當那麽久女奴。
她連忙撿起筆,除了連聲說“好”,也不知還能回應什麽。幹脆抵上臉皮,一通順從敷衍,将老軍醫送走了事。
帳中人員陸陸續續散去,王帳外的值班帳中,留有禦醫看守。
王帳入口處有個小小的隔間,專供小阏氏值夜用。因赫連煊從未讓小阏氏進來,那隔間一直空閑着。
穆凝姝讓侍女們把隔間裏的小榻搬到床邊。
赫連煊身上有傷,她睡相不好,怕碰到他傷處。
見她忙着整理小榻,赫連煊道:“這張床足夠睡下七八個人,用不着費事。”
穆凝姝道:“還是穩妥些好。我夜裏胡亂滾,別說七八人的床,恐怕大通鋪我都能滾過去。”她低聲喃喃自語,“好可惜,多少年練出的規矩,說廢就廢……”
赫連煊心知肚明自己做的事,轉而道:“孤有點冷。”
穆凝姝鋪好小榻,坐到他床旁,給他加床被子,道:“我讓侍女去拿湯婆子了,等會兒就來。”
“她們做事太慢。”赫連煊想起方才縫針時,她一直握住他的手。他擡起手,朝向她,明示她該做什麽。
他的手蒼白修長。
燈火映照下,在牆上投出道影子,恰好将她攏在掌中。
這雙手給過她不同觸感。
溫暖的,幹燥的。以及這一次罕見的,冰涼與潮濕。
但她的手,總是冰冰的,算不得暖手佳品。
穆凝姝下榻,噠噠跑向床尾狗窩,抱起呼呼大睡的小可愛,蓋在赫連煊手上,朝他熱情推薦持久發熱暖手寶:“小可愛超級暖和,軟乎乎。大單于,現在好點兒嗎?”
赫連煊:“……好像又不冷了。”
穆凝姝塞狗進他被窩,大方道:“沒事,暖一暖促進血液流通,總沒壞處。小可愛跟我睡慣了,可乖啦,不吵不鬧,超好摸。”
赫連煊:“……”
* * *
傳說女娲抟土造人,起初親手捏小人兒,後來嫌效率太低,撿起個藤條往泥水池子中飛舞,濺出來的泥點子就能化作人形。
穆凝姝認為,此故事必有缺失。
女娲造人時,應當還使用了不同材料。不然她無法理解,赫連煊在受這麽重的傷後,僅僅躺了兩天,第三天起,就能開始處理政務。
泥點子絕對不行,他至少得是燒成鐵水的鋼鐵點子濺出來的。
此時此刻,鋼鐵點子正在聽屬下彙報各項事務,時不時吩咐或點評幾句,話語簡潔,語氣也平平淡淡,卻難掩其威壓。
來禀報的草原猛男,腦門兒上細細密密全是汗,待奏事完畢,迫不及待退場。下一個候在外面的臣子進來,繼續重演這一出。
等全部臣子奏事結束,赫連煊阖上眼,靠在躺椅中休憩。
穆凝姝掩在屏風後看他。
平時赫連煊常穿箭袖衣袍,以皮質護腕攏袖口。現在因傷口在身,穿衣不易,他便松松垮垮披上件衣裳,寬袍闊袖,款式接近中原意味。
頭上也省去了紅珊瑚珠鏈,茶褐色長發随意披散着,垂落在胸前。
皮膚因失血而略顯蒼白,唇色不如先前紅潤,身上肌膚,亦是白得能看到青藍色經脈,左肩到胸膛的傷痕頗為駭人。因此時閉着眼,鋒芒不顯。整個人透着股脆弱。
但再往下,腹肌塊狀分明,輪廓清晰。
一看就知,這人跟文弱無關。
他只是長了張騙人的臉。
“公主還要偷看到幾時?”赫連煊忽然開口,眼睛仍然阖着。
穆凝姝狀若無事,從屏風後走出來,道:“我哪有偷看,明明是光明正大地看。你要是醒了,我得給你換藥。再說,你要是沒偷看我,怎麽知道我在看你?”
随便找個歪理支持下嘴硬。
赫連煊擡眼朝她看去,“你說得對,孤的确在偷看。”
她沒想到他會直白承認。
赫連煊道:“公主一直躲在屏風後,孤不明白為何。”
穆凝姝吩咐侍女取來藥膏和棉紗,道:“避嫌啊。那些人是外臣,我身為妃嫔,自然要避着些。”
他微微勾出點笑意,“哦,公主的意思是,你只給孤看。”
穆凝姝:“……”
他怎麽理解的。
說得好似她對他意圖不軌。
不過想想,她病中那會兒調戲他……她發自內心抗拒“調戲”一詞,但思來想去,咬人脖子,躺人家腿上摸喉結,無論在生活中,還是在話本裏,都得歸類為典型的調戲行徑。
再加上春月夜的暗示誤解,她在他心裏,妥妥一女狂徒。
好好的中原淑女,被她作成狂徒,她也很無奈。
穆凝姝心中思緒萬千,臉上卻不顯,越是這種時候,越是不能露出任何尴尬。
她接過侍女手裏的東西,拿到赫連煊處,端莊穩重:“我畢竟來自姜國人,聽到你們議政,不太妥當。我很懂事。”
然後,她毫不做作地露出點兒驚訝,眼神清澈,“至于單于的推測……你想到哪裏去了呀。”趁機解釋下那個夢,“我們之間,大抵有些誤會,那時候我燒糊塗了,行事荒謬,不能當真。本公主着實是個正經人。”
她胡說八道時,越正經越好笑。赫連煊笑而不語,一伸手将她拽到自己腿上坐着,“行。公主既然是正經人,那就正正經經給孤上藥。”
穆凝姝抿唇,道:“首先,就你這姿勢最不正經吧。”
她掙紮着想下去,卻被按住。
也不知赫連煊都傷成這樣了,哪裏來的力氣。
赫連煊面不改色,諄諄善誘,“俗話說,心正不怕影子斜。這是孤特意為你制定的考驗。”
穆凝姝無語:“……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吧。我們這身也不正啊。罷了罷了,你開心就好。”
她算是看出來了,赫連煊要養傷,不能出帳騎馬打獵,閑得發悶,拿她逗趣呢。
她不再掙紮,故意狠狠坐下去,妄圖拿體重壓他個紮實。
然而赫連煊不動如山,奸計未能得逞。
穆凝姝沒力氣折騰,認輸乖乖替他換藥。不過坐在他腿上,換起藥來确實方便。之前在側邊,歪着身子給他換,沒一會兒就腰疼。
傷口處血跡幹涸,皮肉與棉紗沾黏在一起。
她拿藥水泡軟沾血的棉紗,一點一點撕下來,小心翼翼問他:“疼嗎?”
這點疼,根本不算什麽,戰場上更重的傷也受過,有時候缺醫少藥,傷口來不及處理而潰爛,比這疼上百倍,他早已習慣。
但他神使鬼差間,啞聲應道:“嗯。”
她跪在他兩側的腿往前蹭蹭,同他上半身更近了些,前傾低頭,朝他傷口處輕輕吹氣,手中動作越發輕柔,道:“那我再輕些,你忍忍,難免有點兒疼。”
連帶着聲音都綿軟許多,仿佛這樣也能減緩疼痛。
他眼眸暗沉,右手擡起,正待扣住她後頸之際,傷口突然劇痛,血珠滲出。
穆凝姝擔心道:“又弄疼了嗎?”
她已經很小心了。但棉紗和皮□□線黏得太緊,難免撕扯到。
雖然覺得赫連煊不至于因這點事喊打喊殺,但罵她一頓還是很可能的。
人身體不舒服時,心情本就不好。
剛才觀摩大半天他跟大臣們議政,那種不怒而威的架勢,尤其是大臣們做事做得不得他心時,整個氈帳都感覺冷了幾分,看着挺吓人。
赫連煊的手在空中懸停一會兒,改落到她額上,輕輕揉了揉她的碎發,“還好。慢慢來,不着急。”
慢慢來,不着急。
對她說,也是對他自己說。
不知怎的,穆凝姝心頭咚咚直跳。赫連煊明明沒罵她,聲音也一點兒都不兇。她卻覺得,竟然比被最兇的管事罵時,心跳更快。
很奇怪的感覺。
她目光低垂,看到他胸口和腰腹處的舊傷疤痕。
有些顏色深,有些特別淺,跟皮膚色差很小,至少得是十多年留下的。
十幾年前,那時候,他才幾歲吧。
她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小小的五歲孩童,孤零零行走在無垠荒原間。
傷疤并不會随着身體長大而變大,這些痕跡放在小孩身軀上,綿長恐怖,沒死算他命大。
不由得心軟軟。
他說不痛,讓她別着急。
但傷口客觀如此,必定痛得厲害卻又放不下面子。
故作堅強,更招人憐愛了。
穆凝姝穩住表情,調整坐姿,繼續拆棉紗,柔聲道:“那我盡量更輕點兒。若是再疼,你就叫停,我去請禦醫過來。”
他從未跟她提及過小時候的事,她自是不會主動說起。
赫連煊神情悠哉,道:“行。”
那些人的手,可比她重得多。尤其是軍醫,只講死不死,哪管疼不疼。
他全程一聲不吭,連眉頭都沒皺下。
棉紗順利拆下,傷口再沒出血。
穆凝姝給他清理幹淨患處,重新上藥。
“表哥——我來看你啦!”
瑪茹一進王帳,只見赫連煊赤着上半身,穆凝姝跪坐在他身上。
他的手臂,攬在她腰後,是個保護的姿勢。
瑪茹面紅耳赤,驚得說不出話來,“你、你們——他都傷成這樣了,你居然敢……”
“我在幫單于上藥。”穆凝姝從赫連煊身上爬下來,滿臉正經。
不小心絆了下,護在腰間的手臂将她穩穩托住,姿勢越發親密。
穆凝姝心如死灰:“真的只在上藥。”
絕對沒有白日宣淫。
幹嘛都愛往歪了想。
她長着一張妖豔禍水臉嗎?
這是歧視,是偏見。
論起妖豔,躺着的那個才更妖裏妖氣。
尤其是受傷後。
若不知曉他性格為人,一眼看去,全然一股随意任人蹂躏的破碎感。
瑪茹愣住好一會兒,才注意到赫連煊處理一半的傷處,以及旁邊更換的染血棉紗,頓時松口氣。
赫連煊伸手拿過一旁的紫貂外袍,搭在身上,蓋住腰腹以下,才問瑪茹道:“你來做什麽?”
瑪茹拉張凳子坐到他身旁,“阿爹阿娘說要來看你。我說來的人太多會打擾到你,就讓他們別來,我一個人代着來看看你。表哥,你回來了也不跟家裏說聲,我們才收到消息。”
說着,瑪茹眼裏落下淚來,哭道:“怎麽傷得這樣重。”随手扯過躺椅扶手上的帕子擦眼淚。
穆凝姝:“……”哭得挺好挺響亮,但那是我的帕子,求放過。
赫連煊拿過桌上杯子飲茶,道:“你收收眼淚,孤又沒死。回頭再被你吵死。”
“表哥,你——你說話真不中聽。我是關心你,除了自家人真心實意,外人誰還能為你哭。”瑪茹被赫連煊一句話說得越發難受,瞥眼望向穆凝姝,“凝姝阏氏,勞煩您照顧表哥,辛苦了。我有話想跟表哥說,您且去外面休息會兒。可以嗎?”
“當然。單于,我先行告退。”穆凝姝朝外走去,路過正與玩具大戰八百回合的小狗崽時,輕輕踢它一腳,“小可愛,我們出去玩兒。”
難得空閑,她帶小可愛去馬場放風。
小馬駒見她過來,興奮得拱她腰,對地上一丁點兒大的小可愛頗為好奇,聞聞嗅嗅。兩只小朋友很快熟悉起來。
陽光下,小馬駒和小可愛追來鬧去,玩得不亦樂乎。小馬駒仗着身量大欺負小狗崽,一只蹄子按住它,還啃它腦袋上的絨毛,小可愛奶兇奶兇的,努力反抗無效,哼哼唧唧朝穆凝姝哭。
她過去救下小可愛,給小馬駒一個暴栗。赫連煊教得對,馴馬,該揍還是得揍,揍完眼神立馬清澈。
想到他……話說,她直接走人,是不是不太仗義啊。
赫連煊那副樣兒……說實話,咳,雖然她絕非他以為的登徒子,對男色也沒興趣,但平心而論,單于着實貌美。
說句殘忍的話,他傷的位置挺巧妙,有種淩虐美感。
血痕穿過寬肩到緊實胸膛,與淺麥色肌膚對比鮮明。
比他沒受傷時更勾人。
他平時太強大,令人望而卻步。
現在,神像有了裂痕,絕對強者變得脆弱,格外能激起仰望者亵渎的欲望。
瑪茹對赫連煊觊觎已久,會不會趁火打劫呀。
現在他有傷在身,那麽脆弱易推倒。
瑪茹可不是嬌滴滴的公主,有得是力氣和手段。
就像小馬駒和小可愛剛才那樣。
危險性極大,可能性極高。
若是換成個赫連煊喜歡的女子,順水推舟便也罷了。
可赫連煊明确說過,他不喜歡瑪茹,不想招惹這份麻煩。方才他還披衣裳來着。
他在她面前從沒那麽講究過,對草原土著瑪茹有這個必要嗎?可見是受傷變得弱小後,心理安全感不足。
感覺床搭子亟待拯救。
這段時間,他對她挺不錯,她向來知恩圖報。
但萬一,赫連煊也有點兒這個意思呢?
他之前示好烏琪,後來卻跟沒事人一樣。說不定受傷之下,心靈脆弱,被瑪茹的深情打動,勾着勾着半推半就?
畢竟是個男人。
他要是真不願意,喊上一嗓子,門外侍衛們自會護駕。
确實怎麽都輪不上她去救。
從來只聽說後妃給皇帝送人,哪有幫忙趕人的,宮廷出身的公主,得大氣上檔次,切忌稀裏糊塗惹上善妒壞名聲。
念此,穆凝姝吹口哨喚來銀霜,騎馬遛彎,加入小馬駒和小可愛的追逐戰。
她騎術進步許多。
直至太陽西沉,到了晚膳時間,穆凝姝才回去。
恰好遇到送晚膳的侍女們,她攔住衆人,讓阿香先進去通傳下。
一溜人貿然進去,若碰到不堪入目的畫面,那可不太妙。
* * *
氈帳中,赫連煊獨自坐在桌後,提筆批閱奏章。
穆凝姝雙手掌住屏風,探出半個腦袋,道:“晚膳送來了,單于要用嗎?”
他擡眼淡淡一瞥,落筆起身,走到飯桌旁。
不多時,她緩緩朝他過來,走姿優雅輕巧。
像只貓。
動作像,性子更像。
主動戳一下就跑;放任由她去,她就暗中觀察,試探着湊過來蹭吃蹭喝,沒心沒肺。
穆凝姝坐下,椅子上搭着她那條帕子,濕得透徹。
她拿起來給赫連煊看,打趣道:“看來表妹公主淚珠子掉了不少,你又如何欺負她了?表哥。”
“表哥?”赫連煊微微挑下眉。
在他的表哥生涯裏,每次聽到這個稱呼,免不得頭疼。
現在聽她叫,別有趣味。
她聲音好聽,不管叫他什麽,都好聽。
他道:“你再叫一句聽聽。”
穆凝姝以為他在介意,收斂住打趣,笑道:“不要。我錯了。”又不補上句吹捧,“還是大單于更好聽。威武霸氣。”
在找補一事上,她幹得相當純熟。
見他傷處還未包紮棉紗,穆凝姝道:“我走時就這樣,怎麽一下午了還沒包?”
赫連煊道:“你自己事情沒做完,還好意思說。”
穆凝姝幫他重新上次藥膏,細細裹上棉紗,道:“這個很簡單,瑪茹也能做,我以為她會幫你。”
赫連煊道:“她确有此意。瑪茹說你連日照顧孤太辛苦,想替你。你覺得如何?”
她包紮的動作稍滞,好一會兒,沒回話。
包紮完畢,她收拾東西,才緩緩道:“誰做都一樣吧。瑪茹對你真心誠意,定會照顧得很細致。我自是沒有意見。”
道理該是這樣,她的回答也挑不出錯。心裏卻有點不舒服。
她覺得自己今日有些奇怪。
方才讓阿香先行通傳,扪心自問,除了擔心自己和侍女們貿然闖入受罰,也有不想面對的因素在。
萬一,赫連煊和瑪茹當真發生點什麽。至少,她不會親眼看到。
這種不舒服讓她感到陌生。從來沒有過,暫時想不出合理的解釋。
但她有顆好探究的心,不把事情琢磨明白,容易睡不着。
非要對此有個解釋的話……奪人錢財如殺人父母,瑪茹明着搶飯碗,任誰都不高興,換作烏琪,必得狠狠打一架。
對比而言,她這點兒情緒,已算輕微。
赫連煊道:“公主倒是大度。不過,孤有意見。瑪茹小時候連王八都能養死,孤還想多活幾年。所以,你別想偷懶。”
穆凝姝看向他,眼睛亮晶晶,“你回絕了她?”
赫連煊活動下受傷的手臂,“廢話。孤說過,她很麻煩。不用多想就知醉翁之意不在酒,既是如此,處理起來必須利落。公主以為誰像你這般心思單純?”
心思單純。
這四個字,穆凝姝不敢當。
瑪茹剛來走來時,腳還微微起落,上回的傷還沒好齊全。
她頓感心虛,低頭瞎忙收拾東西。
要是被赫連煊知道她算計瑪茹,就死定了。
她沒話找話講:“呃,不過呢,瑪茹畢竟跟你是血緣兄妹。做事或許不夠細致,但對你的感情還是挺深的。畢竟喜歡你嘛。喜歡一個人,總是沒錯的。”
他卻反問:“總是沒錯嗎?”
穆凝姝只是随口閑話,沒多想,他這般挑出來問,她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說是嫁了三次人,次次都是政治姻緣,在男女感情這塊兒,她其實不太懂,也從沒深想過。
她猶豫道:“應該……沒錯吧?”
喜歡一個人,至少不會傷害他。
赫連煊似乎回想起什麽,道:“瑪茹從小喜歡孤,孤無法回應這份感情,她卻不肯作罷。本來是活潑的性子,一碰上孤的事,就哭哭啼啼,痛苦哀怨,讓孤在厭煩之餘,又覺虧欠。他們家于孤有恩,如果她想要其他東西,孤都會竭力滿足她。偏偏她都不要。這樣的喜歡,你也覺得沒錯?”
他平日裏滿心撲在事業上,不管多大的事,往往胸有溝壑,雲淡風輕。此事說及瑪茹,卻一直眉頭微蹙,恐怕十幾年來,被瑪茹的喜歡煩得不輕。
若是旁人,他斷然不會如此客氣,再或者直接躲開了事。無奈瑪茹是他表妹,舅舅舅母還曾照顧過他,确實難應對些。
穆凝姝半懂不懂,道:“聽你這麽說,或許,也是吧。呃,其實我也不太明白。反正如今你是大單于,沒人能逼你。你按照自己的心意就好。”
他笑了下,看着她,“是。”按照自己心意就好。
侍女們布好菜,請二人入席。
穆凝姝看過菜色,問道:“怎麽又沒有魚呢?好多天沒吃到。”
侍女道:“這些菜都有利于養傷。禦醫說大單于暫時不宜吃魚。”
穆凝姝道:“可是我想吃,我一個人就能吃一條。你讓廚房做一條送來。”
侍女應下離去。
穆凝姝給赫連煊備好菜,自顧自吃起來。
她吃飯快而不亂,不管吃什麽都看上去特別香。
見赫連煊唇角帶着點笑,她吞完口中食物,揣測解釋道:“我騎了一下午馬,所以特別餓,平時我飯量不大。”
他淡淡道:“公主平時也挺能吃。昨天一頓吃了三碗飯。”
穆凝姝狡辯:“那是因為碗小……再說,我天天照顧你,很累的,吃多一點怎麽了。人還不能有點愛好嗎……我又不胖——”
她沉默會兒,最近衣裳似乎略緊,仿佛是胖了些。
她改口道:“天氣冷,長胖點貼秋膘,對身體好。”
赫連煊:“貼秋膘?如今開春了。公主。”
穆凝姝:“……”
她又不喜歡珠寶首飾,吃飯這個愛好,多麽樸素。
瑪茹喜歡他,他有意見。
她喜歡吃飯,他還能有意見。
真難伺候。
她哼一聲,“不吃了。”
誰還沒點脾氣呢。
任何一個姑娘都不喜歡被人說胖。赫連煊這張嘴,要不是生來一張好臉,又有家底,根本不會有姑娘喜歡他。
……她到底在罵他還是誇他?
赫連煊颔首道:“行。那公主且餓着。争取下‘楚腰纖細掌中輕’。”
這句詩穆凝姝聽得懂。
因與後妃有關,和親前的緊急培訓裏,嬷嬷講過,美人要纖瘦柔弱,尤其是腰肢,似弱柳扶風,才最惹君主憐愛。
奈何嬷嬷教授的知識,是以姜帝喜好為準,來塞外後,水土不服,全是白學。
草原皇帝們喜歡豐滿性感的。
包括赫連煊。他先前還嫌棄她瘦。現在她好不容易長了點兒肉,他改吟詩作賦楚腰纖了。
穆凝姝逆反心理激起,拿起筷子吃得香噴噴,道:“我才不要掌中輕,我要長成個大胖子,下次給你換藥,拿體重壓斷你的腿。”
哼,管他喜歡什麽。
她吃得開心,猛然記起自己的身份。
公主生來錦衣玉食,什麽好吃的都見過,恐怕不會像她這樣好胃口。
戲裏演的嬌小姐們,遇上點兒事就吃不下飯,若邂逅個書生,害上相思病,甚至能惆悵得活活餓死。
她連小姐們都比不上,遑論更高級的公主。
穆凝姝開始瞎編,替自己圓一圓人設:“本來嘛,我們姜國公主都是纖細身材,我為了迎合你的審美,辛辛苦苦吃胖,你卻不領情。人的審美應該持之以恒,作為君王,你說變就變,後宮都來不及增減,這很沒有責任心。”
赫連煊倒是不知,他的審美竟對後宮有重大影響。他時常不記得自己還擁有後宮這碼事。
但眼前這個,肯定在胡說。
她只是單純喜歡吃東西罷了。
尤其喜好甜食。
“那,有勞公主費心。”他不拆穿,倒杯茶,看她吃吃喝喝,胡說八道。
她剛同他一起用膳時,時時刻刻注意禮節,遠不如現在生動。
侍女很快送來飯盒。
一盤是魚,另外還有一盤圓圓的東西,穆凝姝沒見過。
侍女介紹道:“這是烤羊腰,涼了不好吃,所以等進餐中途再現做。”
穆凝姝拿過來,放到赫連煊面前,道:“我想起來,禦醫是說過,多吃點內髒有助于傷口恢複。來,趁熱。”
他瞥一眼,道:“孤不吃。”
在照顧弱小上,穆凝姝頗具責任感,道:“單于,為了養身體,得聽禦醫的勸谏啊,病人不宜挑食。這個聞着挺香的。”
赫連煊仍然拒絕。
他不吃,是為了她好。
這東西生躁,她定是不知道才這般亂勸。
穆凝姝沒吃過烤羊腰,什麽都想嘗個鹹淡。既然赫連煊不吃,她吃掉算了,別浪費。
一口下去,腥味直沖天靈蓋。
她捂住嘴跑出去,吐了好一會兒才回來,滿臉痛苦,“又腥又……說不出的味兒。難吃死了。怪不得你不吃。”
她抱來小可愛,喂給它。小可愛倒是吃得開心,惹得她連連誇贊。
赫連煊指尖輕扣桌面,待她喂得差不多,忽然嘆氣。
她聞聲擡眼,發現他面前飯菜幾乎沒動,道:“你怎麽不吃?”
赫連煊道:“傷口痛。”
穆凝姝疑惑:“可是你的傷不是在左側嗎?我看你批折子批得挺順溜。”
赫連煊緩緩眨下眼,道:“都是強撐罷了。動的時候會拉扯到傷處。況且身體缺血,四肢随之乏力。也不是什麽大事。”
“既是如此,你該告訴我,逞什麽強。”
她坐到他旁邊凳子上,拿起碗筷喂他,又想到他打小的經歷。
那種環境下,活着已屬艱辛,傷痛病情,即使赫連煊說了,恐怕也沒人理會。耶律槿倒是想照顧他,卻有心無力。
時間久了,他可不得習慣性逞強。
他今天肯跟她說……簡直是猛獸撒嬌嘛。
嗨呀,小貓小狗撒嬌她都扛不住,何況是鋼鐵大單于難得的示弱。
反差感萌得她心軟軟。
她風寒時,他待她頗為寬厚,如今輪到他遭難,出于道義,她也該好好照顧。
劄木爾進來時,看到這一幕,心中波濤翻湧,不可置信:“單于,您居然需要人喂飯。傷得這麽重嗎?”
前所未有的情況。
以往,赫連煊傷得再重,都不會大喇喇顯露于人前。
“不過,您傷的……确實在左邊吧?”劄木爾發出跟穆凝姝同樣的問題,但比她更疑惑。
因為,即使赫連煊傷到右臂,也沒影響。
旁人不清楚,劄木爾卻知曉,赫連煊是雙利手,甚至他左手更靈活,只是為了藏鋒才多用右手。有次他右手受傷,兵器掉落,他瞬改左手持刀,殺了對方個出其不意。
拿刀砍人不在話下,卻不能自己吃個飯?
這也太假了。
不等赫連煊開口,穆凝姝先替他解釋,貼心道:“單于試過了,會扯到傷口,很痛的。要不是我發現,他還是會自己逞強吃。劄木爾,雖然單于很堅強,不會主動要求,但你以後得注意觀察呀。”
給人當差,察言觀色最重要。
沒想到有一天,也能輪到她指點後生。
啊,穆凝姝,你果真成長飛速。我為你驕傲。
劄木爾嘴角抖了抖,“……好。”
聽懂了,單于不僅騙她,還是頗為高明的引導式誘騙。
待穆凝姝出去後,逞強本強輕松躺在搖椅上,左手拿起桌上奶貝,朝小可愛鼻尖扔。
左手許久沒動,須得鍛煉鍛煉。
一扔一個準。
劄木爾跟他彙報完今日政務,末了,忍不住問:“單于,你這麽騙凝姝阏氏,良心不會痛嗎?她若知道真相,肯定會生氣。”
赫連煊面無愧色,淡淡道:“孤不可能讓她知道。”
夜半更深,帳中忽有狼嚎。
赫連煊瞬間警醒,拔出枕下刀,擋到穆凝姝身前。
她對狼嚎不敏感,倒被他的大動靜弄醒。睡眼惺忪間,只見他手執利刃,背脊筆直,氣勢磅礴。
等等,他這個刀,她好奇拿起來掂量過。
至少十來斤。
他拿得穩穩當當,沒有絲毫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