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我有分寸【回憶結束】
第0019章 我有分寸【回憶結束】
郁從言醒的時候,病房外面已經天光大亮,醫院的深藍色窗簾因為風吹而微微顫動,他右手邊的床沿上,趴着一個人。
烏黑的頭發剪得有些短,露出幹淨利落的後腦勺,郁從言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清醒過來,腦海裏卻又浮現昨晚的畫面來。
怒目圓睜的陳德明,混亂的人影,拎着板磚的陳耘,畫面的最後,是陳德明沾滿鮮血的額頭,以及砰的一聲,掉落在地的磚頭。
陳耘盈着淚,卻笑着對他說:“原本,我想求你……帶走我的。”
腦子還是亂,郁從言試着動了動,想在不驚動陳耘的情況下直起身來,卻忽略了自己因為被枕麻而早沒有知覺的手,被睡着的陳耘牽在了懷裏藏着,是一個占有的姿勢。
郁從言一動,陳耘就醒了,擡頭看過來。
他眼神有瞬間的怔忪,但很快就清醒過來,意識到郁從言醒了,他笑了笑,才把手放開,又伸手過來貼郁從言的額頭,動作很自然。
感受到溫度,他似乎松了口氣,笑着說:“郁老師,已經退燒了。”
郁從言還沒反應過來,額頭上的觸感就已經消失。
昨天晚上迷迷糊糊,郁從言已經記不清細節了,陳耘砸了人之後怎麽解決的,他又是怎麽來的醫院?
陳德明呢?沒事吧?
他有千萬個想問,開口才發現自己嘴巴幹得厲害,嗓子也啞了。
陳耘去桌邊擡了一杯水過來,拿着棉簽給郁從言塗嘴唇,郁從言想說不用,自己擡手要接,卻發現手上一點力氣都沒有,昨晚鬧得那麽大,可陳耘卻像個沒事人一樣,笑着說:“沒事,郁老師,我來。”
棉簽沾濕了水,塗在嘴唇上的觸感像一個蜻蜓點水的親吻,陳耘又壓得很近,幾乎是貼着,呼吸相聞,這個動作其實有些暧昧,但郁從言沒察覺,甚至無意識抿了抿唇。
他一直在觀察陳耘,像從沒見過他那樣,視線落在他平直的眉和垂下的眼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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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感受到唇上的的動作停了,郁從言聽到陳耘的聲音。
“郁老師,我臉上有東西嗎?”
郁從言一頓,挪開了視線,沒有說話。
陳耘看着他笑了笑,棉簽又開始動作,像羽毛輕輕擦過唇。
等到嘴唇完全被水潤濕,陳耘便退了回去,轉過身去丢棉簽,郁從言才又從背後看着他。
陳耘有點興奮。
看着垃圾桶裏的棉簽,他腦海裏卻是郁從言抿緊的嘴唇,和時不時露出的一點潔白牙齒。
喉嚨裏有些渴,腹底燒出一點燥意,他卻覺得自己止不住地想笑,嘴角上揚的弧度怎麽都壓不住。
忍了好一會兒,他才轉過身來,對上郁從言的眼神,故意問:“郁老師,怎麽了?”
郁從言又縮回了視線,說:“沒什麽。”
沉默了半天,郁從言避重就輕,問他:“唐适呢?”
陳耘并不意外他的迂回,從善如流地答:“昨天太晚了,唐老師在附近找了一個酒店住下,說今天早上過來,”他看了看表,“應該差不多要來了。”
果不其然,話音才落,病房門口就響起敲門聲,唐适提着幾份早餐進來:“老郁!”
看見陳耘也在,他愣了一瞬才走進來,有些不自在地對陳耘說:“我以為你在那邊。”
那邊指的是陳德明的病房,昨天他們是一起來的醫院,郁從言和陳德明各開一個病房。
陳耘說:“那邊有村長在。”
唐适“哦”一聲,不說話了,看着病床上的郁從言,猶猶豫豫地走過來,陳耘邁開步子給他讓位置,唐适坐下來,明面是看着郁從言,眼睛卻不時瞟到陳耘那邊去,一邊問郁從言:“怎麽樣,好受點了不?”
背上塗了藥,但還是疼,郁從言說沒事,撐了撐想坐起來,唐适伸手過來扶,卻不及兩步開外的陳耘快,陳耘拿了一個枕頭給郁從言墊在身後,郁從言有些意外,看了看他,沒說話。
陳耘卻朝他笑了笑。
唐适又用那種欲言又止地眼神去瞟陳耘了,這時陳耘說:“郁老師,我出去接個熱水。”
郁從言應了一聲,等陳耘走了,才問唐适:“你想說什麽?”
唐适撓了撓頭,說:“不知道,總覺得有點怪怪的。”
郁從言問:“怪什麽?”
“陳德明到現在都沒醒。”
郁從言一愣,不說話了。
唐适卻沒有覺察到他的情緒,自顧自地說:“陳耘就那麽一板磚……我現在想起來還有些後怕,總覺得……”
他聳了聳肩,沒說出來,郁從言卻猜到了。
唐适是從小長在象牙塔裏的,習慣好,三觀正,有純樸的善良,但因為被保護得太好,哪怕已經二十五六歲,卻仍舊有一種難得的天真,他大概是無法理解陳耘那種程度的反抗的。
唐适也想不出清楚自己在別扭什麽,于情于理,他都是站陳耘這邊的,但當時看到滿頭是血的陳德明,有那麽一瞬間,他是真的覺得,陳耘可能會殺了陳德明,殺了自己的親生父親。
七年前見過怯懦的陳耘,真心地可憐過憐憫過,七年後再見陽光燦爛的陳耘,他也很欣慰,甚至有時候會替陳耘歲月靜好起來,但那一磚頭,是真的敲得他心驚,一夜都沒緩過來。
“陳耘這些年,可能過得并不好。”郁從言突然說。
就算不知道,昨天那情形也猜到了,唐适沒說話。
郁從言繼續說:“之前資助他的時候,為了防止陳德明再次逼他辍學,我讓他每個月給我寫信彙報學習狀況。”
唐适不太清楚這事,但也不算全無耳聞,他靜靜聽着郁從言說。
“我現在細想起來,他的信裏,其實有很多端倪。”
起初郁從言是讓陳耘給他寫學習報告的,但後來也不知道是哪一次,陳耘開始在信裏寫些別的,一開始還小心翼翼,在信裏問郁從言能不能回信。郁從言那時候正準備出國,滿腹郁悶,只回過一封,告誡他好好學習。
誰知道後來就一發不可收拾,陳耘開始在信裏給他寫很多生活上的事,說他英語進步了,養的小豬長大了賣了,也說他撒了謊,陳德明其實打過他,但他現在已經學會反抗了,甚至還童言無忌地說過想他。
收到那封訴說着陳耘濃烈思念的信時,郁從言是有些惶然的,他并非老師,卻有一種被學生超托了信任的惶恐,于是他又回了一封,坦白了自己的身份,但回信卻因為出國沒能看到。
無人回應的信件仍舊寄到國內的地址,一封封,一件件,在郁從言看不到的地方,熱情和思念由最開始的高漲到一點點被文字隐藏、削減,等到郁從言回國過年,住家阿姨幫他把信找出來時,陳耘已經完成蛻變了。
十五歲那年,陳耘升上了高中,家裏的牛賣了。他在信裏提及這件事的時候寫道:“不知道為什麽,郁老師,我有一點難過。”
也是從那一年,他的文字開始褪去了稚氣,變得克制起來,一封封收不到回信的信件裏,陳耘的筆觸也慢慢收斂,不再訴說心事,語氣也愈發正式,變得禮貌而恭敬,真的像一封寫給慈善家的答謝信一樣,用了最正式的格式,寫着一眼掃下來毫無內容的話。
唯有一封,是他高考那年七月收到的,他在信裏以最恭敬謙卑的語氣,問郁從言要一張照片。
那封信很簡短,但在一堆“尊敬的郁老師”裏,卻叫郁從言率先回憶起來,因為它沒有格式,更像一篇草稿,但陳耘最後還是把它寄出來了。
他在信裏寫,“郁老師,郁從言,你能告訴我嗎?我該怎麽辦?你告訴我要反抗,可是反抗是沒有用的,只是緩刑罷了。我每天都在接受淩遲,皮肉已經所剩無幾了,只有在夢裏看見你才能稍稍緩解一些我的痛苦,可是我已經快忘了你長什麽樣了。【我克制不住,我只能依靠你,我是不是很差?陳慧呢,她會好嗎?】(此句劃掉)
郁老師,如果可以的話,我能冒昧地請求您給我一張您的照片嗎?(劃掉)”
即使那封信裏的請求被劃掉,代表着不作數的意思,郁從言還是回了一封,信照樣從家裏寄出,沒有文字,只有一張照片。
郁從言不太愛拍照,留下的照片不多,最近的只有去北歐滑雪時留下的一張紀念照,對于寄出的時間而言,也已經是一年前。
他把那張單人照寄出去,自以為也算仁至義盡有來有回,并不知道在陳耘的視角看來,他已經一年多渺無音信。
孩子是在一瞬間長大的,那張照片之後,陳耘的回信又恢複了正常,以“親愛的郁老師”為開頭,極盡禮貌,甚至在信尾附上了對照片的感謝,但筆觸實在很難看出之前那個怯懦小孩的影子了。
從那時候,郁從言便很難得知陳耘家庭的境況了。
但依昨天的情形來看,陳耘上大學大概率也是吃了苦頭的,可他在信裏只字未提。
郁從言很難說清自己是什麽想法,七年前他來到雲西,見到陳耘完全是個偶然,七年後也一樣,甚至以後這樣的偶然能不能再發生都很難說,七年前的一時心軟,讓他資助了陳耘,或許也改變了陳耘的命運,他不知道,但陳耘那句話,讓他再次走到了七年前的分叉口。
要不要帶陳耘走,這是個問題。
養一個陳耘對郁從言而言沒什麽難度,這個要求是陳耘本人提出來的,只要郁從言答應,就不會有什麽困難,那他願意嗎?
實話說,郁從言沒有不願意的理由,但也沒有願意的理由。
他家庭優渥,父母除了性向和職業選擇上鬧了一點龃龉以外,從不幹預他的生活,他順風順水,衣食無憂地走到今天,因為暫時沒有成家的打算,這輩子還沒體會到對別人負責是什麽滋味。
帶陳耘走,絕不是簡簡單單帶他離開雲西,即使陳耘已經成年,不需要一個法律意義上的監護,郁從言仍然認為,他需要對陳耘負責。
他把寫信的事情和唐适說了,唐适的眉頭皺得很深,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陳耘這孩子……可憐是真可憐,但有時候吧……我又總覺得,他心思太深了。”
郁從言一愣,陳耘心思深嗎?
他想了想,似乎是有點,但他完全能理解,畢竟在那樣的環境下長大,人很難單純得起來。
唐适說:“正常人,誰敢提起磚頭就往人太陽穴招呼?”
郁從言沉默了,過了幾秒,他說:“算了,不說這個。”
唐适顧及他還是個病人,也連忙說:“行,不說了。”
這些事不是兩個人聊幾句就能說清楚的,但唐适的話卻從另一個角度,讓郁從言下定了決心。
陳耘本不是一個暴力的人,這點七年前就得以證實,在壓迫剛開始到來的時候,他選擇了忍讓,可在這樣的壓迫持續這麽多年後,卻又突然選擇了爆發,為什麽呢?
只有一個答案,郁從言卻不敢說出來。
唐适轉了話題,說訂好的高鐵已經錯過了,問郁從言什麽時候回去,郁從言一愣,随即想起了Sandy那通電話,他連忙找出自己手機來看,果不其然,電話已經被Sandy打爆了,最後似乎是看他沒有接電話的可能,給他發了微信,讓他看到消息回電話。
郁從言給她回了消息,說臨時出了點事,稍晚回。
唐适說:“陳耘的事情不是你花錢就能解決的,升米恩鬥米仇,這事兒我們已經不适合再管了。”
郁從言沒有說話,他擡頭看向陳耘出去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什麽。
唐适明白了什麽,勸他:“老郁!”
唐适有些沒辦法理解,卷進陳耘的家事本不是他們本意,誰也不是石頭做的,但非親非故的,幫到這種程度已經仁至義盡了,更何況郁從言還因此受了傷。
但郁從言勸是勸不動的,唐适見他沉默,又想到什麽,他說:“你可想好了,可別引火上身。”
郁從言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只說:“我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