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好好長大
第0018章 好好長大
郁從言和唐适決定離開春溪壩的前一天,村裏下了大雨,他們倆窩在村戶家裏一整天沒出門,晚飯時候,村長抱着兩把傘來,濕着肩膀,抖抖傘,開口就是請他們到家裏吃飯。
自上次唐适請來了教育局和鎮長之後,村長對唐适就客氣得不行,幾次三番來請,一兩次也就罷了,這已經是第三回,唐适拗不過,和郁從言一起去了。
一頓農家飯,說不上什麽好菜色,殺一只烏骨雞,把深冬熏的臘肉割下來一塊,混着夏季剛熟的青椒炒熟,再配一瓶無名的自釀酒,便算是款待。
村長将酒倒滿一小瓷杯遞給唐适,唐适心思單純,沒想太多,當即就要接下,郁從言在旁邊看着,沒說話,卻不動聲色把唐适舉杯的手按下來。
唐适不解,轉頭問他幹嘛,郁從言想叫他留個心眼,但實在不好直說,僅一瞬的猶豫,就叫唐适把那杯酒倒在了肚中。
村長見他喝了酒,當即也把自己的那杯幹了,又吵嚷着吃菜,酒肉菜都吃好,郁從言仍沒瞧出這村長什麽心思,快散席時,才聽見村長說:“你們兩個……和陳家孩子也算有緣吧?”
農家酒上頭快,唐适舌頭已經有些大了,“陳家孩子?”
沒喝酒的郁從言清醒很多,問村長:“陳耘嗎?”
村長說是。
他又給郁從言倒了杯茶——郁從言先前已經說過不喝酒,茶倒完,手卻沒收,村長将那杯茶推到郁從言面前,才說:“陳耘是個可憐孩子,他媽在他六歲那年就出門了。”
“出門?”郁從言知道農村許多人會外出打工,常年不回,以為是這個,卻沒想到村長說:“跑了。”
郁從言突然想起初見陳耘那天,那些人喊的那些——“你媽跑了!不要你了!”
他當時還以為是罵人的話,随便胡謅的,現在才知道,原來是真的,真的跑了。
村長繼而解釋說:“陳德明年輕的時候就混賬得很,打老婆,山上打到山下,村裏的人都知道。他們家的事情很多,早些年還有個更厲害的,是陳德明他媽。
陳耘的媽媽叫秦玉霞,是個厲害女人,工地上能當男人用的那種,結果也被老太太收拾得不成人樣,以前老太太在世的時候,就因為秦玉霞生不出兒子,天天吵架,鬧得屋子裏雞飛狗跳烏煙瘴氣的。老太太嘛,封建迷信,找了一些偏方,給秦玉霞身子都喂壞了,有那麽一兩年,床都下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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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長嘆了口氣,給郁從言遞了一支煙,郁從言猶豫了一下,雖然不抽,還是接住了。
村長繼續說:“陳耘的上頭還有個姐姐——說是一個姐姐,但其實還有一個別人都不知道的,那是真正的頭胎,不過還生下來就死了。當時也是老太太糊塗,懷上的時候不知道是男是女,就去廟裏求了符灰來,說兌水喝了能生兒子,滑胎的時候胎兒都成型了,我去埋的胎盤,仔細看過,是個女娃。”
郁從言完全驚住了,他從來不知道農村還會有這樣的一面,他以為的貧窮無知,第一次具象地展現在他面前。
“陳耘媽因為那回傷了身子,再懷第二胎的時候,就說不管男女,怎麽都不生了,結果生下來還是個女兒,老太太想抱孫子,連見兩胎都沒兒子,便沒好臉色,吵了幾回見秦玉霞又死活不生了,她就勸陳老大再找一個小的。”
“小的?”郁從言有些沒明白。
“小老婆嘛,你們叫小三,這邊常見得很,也有生不出兒子請人家生的,去別人家抱的,什麽都有。”
郁從言再次驚詫。
村長繼續說下去:“陳耘媽是讀過書的,讀到小學畢業,也懂道理了,說什麽不願意,陳德明脾氣大,不願意就打,後來——這個我不是很清楚,但是據說,是有找過一個姑娘來,明目張膽住在他家裏的,可能也就是這樣吧,陳耘媽寒了心了,想走,她來找我,我想着,走了也好,便給她找了車,結果車來了她又不走了,我後來才知道,她當時已經懷了陳耘了。”
郁從言沒說話。
村長又嘆了一口長長的氣,“說起來,陳耘出生那會兒,他們家消停了不少,老太太生了一場病,也老了,鬧不起來了,見到孫子也開心了,陳德明也因為這個兒子不打老婆了。”
但後來陳耘他媽還是走了,郁從言不解,皺了皺眉頭,索性直接問了出來。
“陳德明那種人,能裝得了多久?”村長說:“後來露出真面目,連孩子都打,陳耘媽心灰意冷,自然是忍不了了。”
村長說:“陳耘生下來沒多久,一歲不到吧,又或者一歲多點,老太太走了,加上陳老大有了兒子,也開心了,不打人了,陳耘媽舍不得孩子,就又留下來了。後來陳耘四歲多,有一回發高燒一直不退,去醫院看了幾回都不見好,陳德明就學他媽去找了道士先生來看,結果道士說,陳耘是被老太太找着了,老太太在陰間傳話說這個孫子不孝順,是個黴頭,以後要出遠門的,留不住。陳德明是最聽他媽話的,信了,左想右想,又想再生一個兒子,後來就有了陳慧了。”
郁從言不解:“他媽媽不同意,怎麽會有陳慧?”
村長有些無奈:“問題就是這個,陳耘媽不同意,但是陳德明力氣大嘛,知道懷了陳慧的時候,她還想吊死,是我帶着她親哥把她勸下來的。”
郁從言再次驚訝得不知道說什麽,農村連家暴都不講,更別說婚內強奸。
“所以陳慧剛斷奶,她就走了,走的那年陳耘才六歲,她帶走了大的那個姐姐,留下剛斷奶的陳慧和陳耘。”
之後的後續就不難猜了,陳德明那樣的人,跑了老婆,留下兩個小的,估計也不會願意好好養,于是成日酗酒打牌,有點怨氣就發洩在孩子身上,導致這麽多年,陳耘和陳慧已經完全養成了習慣,怯懦又可憐,不敢正眼看人,稍微靠近一點就躲。
郁從言全然聽明白了,卻一個字說不出來,唐适則早就已經喝昏,聽到一半就爬在桌子上打起呼嚕來。
村長提起酒杯和他放在桌上的杯子碰了一下:“你們兩個來,恰好遇見他,算是他的福分啦!”
“盼陳德明是盼不上的,我這個人沒什麽本事,但村裏的孩子,每個都是我看着長大的。”村長頓了頓,又倒了一杯酒,舉起來鄭重其事地喊他:“郁老師。”
郁從言一下子愣住,村長是知道他不是老師的,他和唐适演技拙劣,也只有騙陳耘能騙過。
但村長不待他否認,就接着說了下去:“我替陳耘那孩子,謝謝你們了。”
郁從言看着他仰頭将那杯酒喝下去,愣了愣,也将那杯有些苦的茶,喝了個幹淨。
扶着唐适走回接住的村戶家時,郁從言一直有些恍惚,腦海裏反複想着一些破碎的畫面,想到陳耘,想到他臉上總是消不了的傷,又想到村長那杯鄭重如是的酒,最後想到初見陳耘那天,對上的那雙眼睛。
恍然間,郁從言覺得自己仿若已經不在人間,而是深入地獄,要不然怎麽會看見這樣的,黑暗,苦痛,和不甘。
第二天,郁從言醒來的時候,天光已經大亮,雨仍舊在下,不過已經小了很多。他們原定中午十二點出發,村長開車送他們到市裏,再由市裏買車票去省城,除了村長開車這一段,和來時無異。
看了表才不過八點,唐适還沒醒,郁從言卻利落地翻身下床開始洗漱了。
換好衣服後,他去了村長家裏,借了他的車。
車一路開到鎮上,停在鎮上唯一的農行前,郁從言動作利落地開戶,辦卡,等到冰涼的卡片拿到手裏時,他頓了頓,站在銀行的外面,看着正在初升的太陽,有些後知後覺地想:“我真的要資助陳耘嗎?”
給他錢,真的有用嗎?
郁從言其實并沒有想清楚自己在做什麽,他只是覺得,陳耘應該是讀書的年紀,應該長身體,應該去享受同齡人的游戲,去打籃球,去玩電子游戲,去看漫畫,去勇敢地、正式地、飽含熱情地,探索這個世界。
但他的這些權利被剝奪了。
回了學校又如何呢?買了新的衣服又如何呢?那些對于陳耘來說,是天外來物,更是杯水車薪。
錢或許算不了什麽,但是他希望一點錢,可以讓陳耘可以不那麽苦。
到陳耘家門口時,郁從言腦袋還有些空,但當他看見陳耘穿着一件本該在大人身上的工裝外套,戴着寬大的兜帽,站在小院門口的自來水水龍頭前接水時,心卻瞬間被不忍和心疼填滿。
陳耘今年十四歲,但是看到他的人,沒有一個人相信他十四歲,他瘦小,黝黑,沒有朝氣,瑟縮,但郁從言知道,他不膽小,還很聰明。
只是他年紀太小,尚不清楚自己在遭遇的,遠不是他該承受的。
衣服蹲下掉在地上,陳耘沒管,他只是守着水龍頭,等待桶接滿,眼神空空的,不知道在想什麽。
一桶滿了,又換另一桶,等到兩桶都滿了,他就拿起一杆扁擔,将桶上系的繩索套在扁擔兩端,然後微微蹲下,将肩膀放在扁擔下,一手扶着扁擔,一手撐着膝蓋站起來。
郁從言站在兩步開外,都能聽到他使勁的聲音。
桶底堪堪離地,桶身快有半個他高,但他居然就這麽挑起來了,搖搖晃晃兩步之後,就走得穩穩當當了,一路挑着水,往屋裏去。
屋裏很快響起倒水的聲音,不一會兒,陳耘又拿着桶出來了,他低着頭,像在發呆,根本沒有注意到站在不遠處的郁從言,郁從言終于忍不住叫住他。
陳耘猛地擡起頭來,看見是他,先是一愣,而後露出有些局促的神色來,之後才是開心,嘴角有些羞澀地揚起來,喊他:“喻老師!”
郁從言走進,才發現陳耘臉上又有淤青。
他說不出來自己是什麽想法,他和這個小孩非親非故,但他的确做不到袖手旁觀。
他擡手想去摸陳耘淤青的眼眶,陳耘下意識往後躲,但很快像意識到什麽似的,又不躲了。
他不躲,郁從言卻沒再碰了。
他問陳耘:“是你爸爸打的嗎?”
提到陳德明,陳耘瑟縮了一下,才搖搖頭。
郁從言沒有拆穿,而是說:“陳耘,你記住,以後不管誰打你,你都可以反抗。”
陳耘有些呆呆的看着他,沒有說話。郁從言将那張卡遞在他手裏,說:“這張卡只有原始密碼,你可以拿去改,但是你只能自己用,我每個月會定期打錢在裏面。”
陳耘還沒有明白發生了什麽,乖乖地應着,聽到打錢他才猛地擡起頭來,郁從言摸了摸他的頭,說:“記住,要好好讀書,錢是給你讀書的,不準花在別的地方。”
陳耘張着嘴巴,卻沒有說出話來。
郁從言問他:“聽到了嗎?”
陳耘還是沒說話。
郁從言怕他有負擔,又說:“我不是白給你錢的,我有條件,給你錢,你就要好好讀書,以後考了大學出來為我做事,明白嗎?”
陳耘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郁從言想了想,怕陳德明再搞什麽幺蛾子,又說:“你以後每個月給我寫一封報告,彙報你的學習進度,供我監督你有沒有好好學習吧。”
陳耘不解似的朝他眨了眨眼睛,但很快就接受了,他點了點頭,郁從言便叫他去屋裏拿紙筆來,陳耘暈暈乎乎放下桶跑進去,拿了筆卻沒拿紙,也不知道是不是高興過了頭。
郁從言說沒事,他寫在手上,讓他回頭自己抄在一個地方,別搞丢了。
然後他拉起陳耘的手,陳耘有些愣,下意識要往後縮,郁從言卻将他握住了,用筆在他手心開始寫字。
陳耘覺得手心好癢,好像有一根神經從後頸直接連接到了手心,扯着他整個後背都有些微微發麻,恍惚間,好像回到了六歲那一年,媽媽離開,在他手心畫圈的時候。
他看着郁從言低垂下的眼睫,莫名地想:所以他們也要離開了是嗎?
果不其然,郁從言邊寫邊說:“我和唐适要走了。”
陳耘呆呆地看着他,郁從言低着頭,沒察覺他的眼神。
陳耘陡然生出一種很難以言喻的難過來,那難過像一團石頭,堵在了他的喉嚨裏,叫他吞咽不得。
開學會見面嗎?他會上他們的課嗎?他甚至不知道郁從言是教什麽的,他暗自覺得他應該教語文,因為學校所有的老師裏,他最喜歡語文老師了。
可是冥冥之中,他好像意識到,他們的離開不是開學見那麽簡單。假如真的是要離開的話,在他的手心留下字跡,是允許他像思念媽媽那樣思念他嗎?
他胡亂地想着,腦子裏反複漂浮着“卡”、“讀書”、“錢”、“離開”等字眼,等到郁從言寫好,他擡起手來,看見手心一長排的字,是一個地址和郵編,還有郁從言的名字。
原來是“郁”不是“喻”,好特別的姓,好适合他。
陳耘想着,忽而聽到郁從言說:“膽子大一點,別害怕,男孩子要勇敢一點,陽光一點。”
陳耘覺得他已經完全暈乎了,他擡起頭來看着郁從言,看着他含笑的眉眼,癡癡地叫他:“郁老師……”
郁從言說:“好好讀書。”
陳耘不知道說什麽,郁從言問他:”不說再見嗎?”
陳耘猛然反應過來,有些着急地說:”郁老師再見!”可說完他反應過來,這是道別的話,不該這麽輕易說出口的。
郁從言摸了摸他的頭,說:“陳耘,好好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