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走向郁從言
第0014章 走向郁從言
那天之後,陳耘不再提回學校的事情了,也不再像以前一樣,下午偷偷跑去學校了,他只是在家等着陳慧放學回來,喂豬養牛,給陳德明做飯。
陳德明認為陳慧應該讀完小學,能夠基本算數認字,就可以不再讀了,距離他的妹妹辍學也不過只有三年,那時候他們會怎麽樣呢?每天一起扛着鋤頭去種地嗎?
陳耘本不敢想,卻不得不想。直到三天後,他意想不到的人再次上門了。
郁從言和唐适來的時候,陳耘正在一個村戶家裏磨給豬吃的玉米面,他渾身都被沾上細面,連頭上也白白的,臉上有新添的傷口,整個人好像又瘦了一圈。
有人跑進來喊他,說他家來了好多人。
打磨機的聲音太大,他沒太聽清,把機子關了才問,那人說:“好多人,怕不是你爸爸犯事情了,快去看看!”
陳德明常在河邊走,陳耘隐約知道他們那個被報紙糊上的小屋也不合規,所以下意識便相信了,結果到家去看,卻發現門口站着的是郁從言和唐适。
陳耘愣住了,下意識喊:“喻老師?”
郁從言和唐适都換了衣服,依舊幹幹淨淨的,旁邊還站着幾個陳耘不認識的人,但也不是全不認識,掃了一眼,居然看到了他的校長。
陳耘完全愣住了,怯聲聲地不敢擡頭看人,卻偷偷望那邊瞟。
郁從言叫他去開門,陳耘才反應過來,愣愣地掏出鑰匙來,感受到有人走近,回頭一看,郁從言就站在他身後。
郁從言看見了他臉上帶着傷口,怔了一瞬,卻沒有問,只是低聲說:“別怕,這些是教育局的,也有你們鎮上政府的,都是來幫你的。”
陳耘從來不知道他一個小人物不讀書居然還可以驚動鎮政府,他慌神看着郁從言,嘴巴動了一下,卻什麽都沒說出來。
郁從言看了他兩秒,臉上的傷口實在明顯,他忍不住伸手摸他的頭,陳耘卻縮了縮。
郁從言一頓,低頭看他的頭頂,陳耘的身子在抖,但沒有再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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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從言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感受到陳耘顫抖的身體,他低聲說:“別怕。”
陳耘也不想怕,但他就是忍不住抖,郁從言見狀,不再摸他的肩膀,而是把手放在他因為營養不良顯得枯如野草的頭發上輕輕揉了一把。
他說:“順利的話,你下周就可以回學校了。”
好半天,陳耘才暈暈乎乎地問了一聲:“真的嗎?”
郁從言說:“真的。”
事實上,那一整天陳耘都暈暈乎乎的,他開了門沒多久,村長就來了他家,過了沒多久,又打電話把還在牌桌上的陳德明叫回來了。
陳德明一開始還是冥頑不靈的,說他不用讀書,會種地就行,後來不知道是政府的還是教育局的說如果不同意,只能所裏走一趟的時候,他又開始耍賴,說:“我就這麽一個兒子,讓他出去讀書,以後有出息了不回來,誰給我養老?”
不知道是誰說:“去讀書,掌握知識,找到工作,賺錢了才好給你養老。”
陳耘站在門口,不敢仔細往裏看,卻時刻聽着裏面的動靜,他的心跳很快,時不時往門縫裏看一眼,但從他的角度,只能看見坐在一邊的郁從言。
郁從言今天一直沒有說話,完全把主動權交給了那堆穿着夾克和polo衫的人,陳耘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能喊來這麽多人,但一想他們是老師,又覺得合理了。
他看着郁從言,想到他說下周就能回學校了,又有些激動,一時忘記把頭縮回去,卻不期撞上郁從言的眼神。
陳耘一愣,立馬縮回去,卻沒想到幾秒鐘後郁從言卻出來了,陳耘看見他一愣,郁從言攬上他的肩膀,這回陳耘沒再抖了。
郁從言說:“走吧,出去透透氣。”
陳耘有些不自在,肩膀完全僵直了,但還是忍住了把他的手抖下來的欲望。
郁從言身上有屋裏帶出來的煙味,不太好聞,陳耘猜他應該也是聞不下去了才出來,因為他用手扇了扇,垂頭下去聞了自己的T恤,随後鼻頭很嫌棄地皺起來,還沒等陳耘回答,就伸手把他攬出去了。
郁從言很高,陳耘幾乎只到他肩膀,他輕松地把手搭在陳耘的肩膀上,陳耘從側面看,可以看見他白色的皮膚裏隐隐透出青色的血管,還有一層白白的小絨毛,透過光看會更明顯。
走到外面去,郁從言問他:“你成績怎麽樣?”
陳耘一愣,其實是想謙虛一下的,但不知道為什麽,脫口而出的就是兩個字:“很好。”
郁從言一挑眉,顯然有些意外,他笑着看着陳耘有些揶揄地問:“有多好?”
陳耘這才開始不好意思來,羞愧地低下頭去,想起他是老師,老師都喜歡謙虛的孩子,他又改了口說:“也沒有很好。”
說完,又加了上一句:“但是上學期我是第一名,老師還說我的數學是全縣第一。”
郁從言露出一些意外的神色來,他看了陳耘幾秒,突然又伸手過來,這回沒有摸陳耘的頭,而是拍在他的肩膀上,他說:“挺厲害,沒白費力氣。”
陳耘知道他說的是幫他回學校的事,突然就覺得自己沒必要謙虛,又說:“語文也是第一。”
怕這句話顯得自己太驕傲,又補了一句:“但英語不太好。”
卻沒想到郁從言聽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陳耘有些不明所以,緊緊盯着他看,注意到郁從言笑起來的時候,眉毛會自然地往上挑,嘴角上揚,眼睛也會形成獨特的弧形,他突然覺得郁從言笑起來好好看,他不由得想到班裏的女同學買明星海報,有一張是一個男明星,也是這樣笑着,很帥氣。
郁從言笑夠了,卻沒有對陳耘的成績進行評價,只是又揉了他的頭,說:“你還挺好玩的。”
陳耘不知道自己哪裏好玩,實際上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無趣的人,學校裏有時候需要填一些亂七八糟的表格,比如班長競選,比如獎學金申請,那些表格上總有一欄叫做特長,班裏有同學填跳舞,填音樂,但其實大部分孩子和陳耘一樣,只填一個“無”。他什麽都不會,就連性格也不讨喜,初二的學生十四五歲已經情窦早開,班上也有不少人蠢蠢欲動,時常讨論誰更好看,誰更值得喜歡,陳耘從來不在其列。
他是那種典型的沉默寡言好學生,個子矮,坐前排,扛着個腦袋聽課,不接老師的話,但時常與老師對視,有時候當個學習委員或課代表的職位,但大部分時候,除了成績排名表,他在班上都很透明。
但郁從言說他好玩,還說:“你在學校應該挺招人喜歡吧?”
陳耘木讷得不知道該搖頭還是該點頭,怕發現自己不是那麽受歡迎的人,郁從言又會後悔幫他。
好在郁從言沒有就這個問題糾結下去,他好像只是随口一說,就扯了別的話題,他問:“英語為什麽不好?”
陳耘愣了兩秒,斟酌了一下,應該是不能說讨厭老師的話,便把錯歸攬到自己身上:“我太笨了,學不懂。”
本以為郁從言會嘲笑他,他也的确聽到了郁從言的笑聲,只好把頭垂得更低,但很快就被郁從言撈着下巴又擡了起來。
他說:“你現在學的英語,還不到需要動用語言天賦的時候,和苯不笨沒關系,你英語書在家裏嗎?拿來我看看。”
陳耘一愣,感覺下巴處有柔軟的觸感,但很快就消失了。郁從言鼓勵似的朝他擺手示意他去屋裏拿書。
陳耘愣了兩秒,才轉身跑到屋裏去,路過大廳時看見穿着屋裏的氣氛已經完全平和下來,穿着黑衣服的幾個人甚至說着笑起來,只是陳德明的臉色似乎并不好看,陰沉着,因為村長在一邊暗自拽着他胳膊才沒有發作。
怕被發現,陳耘拿了書就趕緊跑出去,看到郁從言找了個臺階坐着等他,他跑了幾步,臨近時又放慢腳步才走過去,和他并排坐下,怯怯地把自己的書翻開。
打開時他才反應過來什麽,要關上已經來不及了,郁從言看着書頁裏的泥和石沙,一時沒有說話。
陳耘垂下頭去,暗自希望他別問,一旦問起來,還要解釋那天遇見他時為什麽和張豪打架,說起張豪就要說起他們的宿怨,那麽就要說起他一去不回的媽媽和姐姐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祈求生效,郁從言竟然真的沒有問,他翻開看了幾頁,突然說:“你們的教材和我們的不一樣。”
陳耘愣了一瞬,看向他,郁從言在很認真地看他的課本,即使那本書上全是髒污,還有幹了的稀泥,但他還是從裏面辨認出了一些內容:“How'stheWeather?你們怎麽還在學這麽簡單的?”
陳耘一愣,擡起頭看他,郁從言也看着他,說:“書都這麽髒了,學不好也是正常的,回頭我問問唐适去哪能買,換本新的吧?”
陳耘還沒來得及說話,郁從言就站了起來,他拍了拍褲子,問他:“其他的書呢?也這樣?還有別的什麽要買的,書包?文具?”
陳耘發現自己竟然不敢說話。
直到郁從言說:“他們完事了,走吧。”
陳耘反應過來,站起來轉過身,就看見剛才幾個人從自家屋裏魚貫而出,他們都笑着,是那種解決了一件麻煩事的笑,陳耘從他們交錯的身影背後看見陳德明,他的表情算不得好,眼睛準确通過人群落在他身上,他頓時打了個寒顫,感覺背脊已經發涼。
他喊:“喻……喻老師。”
但郁從言沒注意,屋裏的人出來,直直朝着郁從言走來,和他交談,陳耘聽見他們叫他“郁先生”。
其他的他就再聽不見了,因為陳德明的眼神緊緊鎖定住他,讓他忍不住往郁從言背後藏了藏,下一秒,就被人叫住,一個四十多歲有些微胖的男人看向他,“是叫陳耘是吧?”
陳耘一愣,感受到所有人的視線都随着這一聲落在他身上,他想再往後藏一些,卻感受到郁從言把他往外拉了一下,低聲說:“陳耘,這是你們鎮長。”
陳耘愣了一瞬,才點頭“嗯”了一聲。
鎮長笑着點點頭,說:“你不用擔心讀書的事情了,以後安心上課就是,有什麽問題我們給你解決,要好好學習知道嗎?”
沒等陳耘回答,他又轉過來,對着唐适說:“這邊這種情況太多了,很多地方都比較落後,義務教育普及的程度還是不夠,不過也是我們工作不到位……”
他說了一堆,又把話題繞了回來,說:“唐先生,這本來是我們份內的事情,現在居然還麻煩你們,實在是我們的失職了。”
唐适大大咧咧地笑着,說:“沒事,都理解的。”
他一笑,其他人好像才輕松了,一路說着客套話往外走,唐适和教育局及鎮長走在前面,郁從言則墜在隊伍最後,走了兩步,發現陳耘站在原地看着他們,回頭一看,陳德明站在門口,他想了想,還是喊了一聲:“陳耘!”
陳耘回過眼,看到郁從言朝他招手。
他站在兩人中間,離郁從言更近些,但他轉眼去看了看陳德明,陳德明眼神冷着,斜眼看着他。
他又轉眼看向郁從言。
前面的人已經走出去了幾步,成了背景,只有郁從言還站在原地等他,朝他伸出手,手指微微下垂,很放松的姿勢,卻像只要他不去,就不會收回一般。
陳耘猶豫兩秒,還是一步一步,走向了郁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