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山的那邊
第0013章 山的那邊
陳蝶和秦玉霞離開的時候,陳慧不到一歲,才剛剛斷奶,所以在她的記憶裏,是從小就沒有媽媽的。
陳耘聽過村裏很多人說他媽跑了,丢下他了,起初他并不信,還會氣急敗壞地反駁說她們只是去趕集了,後來張豪帶頭說他沒媽,陳耘很生氣,和他掐起來,張豪說:“誰家趕集不是天黑就回來了,怎麽你媽不回來?她肯定是跑了!”
那時候他們已經離開半個多月,陳耘辯無可辯,和張豪打了一架,回了家卻發現陳德明在門口坐着敲核桃吃。
陳耘記得媽媽的囑托,要帶好妹妹,他也很喜歡妹妹,小小的白白的一團,覺得很可愛,很神奇,所以每天放學都先去找妹妹,但陳德明卻叫住了他。
他問:“你知不知道你媽去哪了?”
陳耘想起那個天色昏暗的黎明,有些心虛,卻還是說:“不知道。”
陳德明斜着眼看他,問:“真不知道假不知道?”
陳耘身子一抖,低着頭猛搖,“真的不知道。”
陳德明便起身,拍了拍吃核桃弄髒的手,說:“去看你妹妹吧。”
陳耘如釋重負,趕緊沖進屋裏去,卻發現床上空空蕩蕩,沒有那個包着妹妹的小薄毯子。
他又跑出來,看見陳德明,小心翼翼地問:“妹妹呢?”
陳德明說:“養不了,丢了。”
陳耘一愣,但下意識還是不相信,又返回去屋裏看了一圈,确認妹妹的确不在屋裏之後他猛然反應過來什麽,開始往屋外跑,卻被陳德明叫住,他說:“在出去那條路上,你去給我守着,不準自己抱回來,要是看到你媽,就把她拖住,喊我。”
陳耘是長大之後才明白這件事的邏輯的,陳德明在通過丢掉陳慧來詐秦玉霞,如果他們還沒走遠,大概就會回來。
那時候的他聽見陳德明說有可能看見秦玉霞,什麽都沒想,就跑出去了,果然在路邊看見被毯子包起來的陳慧,他想起陳德明說的不準抱回去,就在路邊一直等一直等,等到陳慧餓了哭起來,他實在等不了,把陳慧抱回去,卻被陳德明罵了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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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老子可不養,誰愛養誰養!”
陳耘無法理解,以為是自己犯了錯,抱着陳慧不敢進門。
陳德明也不管他,自己進門了。
陳耘在門口站了很久,站到手都酸了,直到聽到屋裏陳德明的呼嚕聲,明白他睡了,才小心翼翼又偷偷摸摸地把陳慧抱進去,給她喂米糊喝。
這段記憶在陳耘的腦海裏封存了很久,如果沒有特殊情況,他是不會再想起的,但今天不知道為什麽,偏偏被陳慧提起。
陳慧膽子很小,卻很喜歡哥哥,在哥哥面前什麽都不怕,哪怕今天被狗咬了,卻也笑得出來,陳耘看着她,突然覺得,她長大了一點,笑起來好像和秦玉霞有點像了。
事實上他已經快記不清媽媽的面容了,姐姐也是,甚至那段記憶也時常被他自己懷疑真假,他只是看着陳慧,一言不發。
陳慧還沒有覺察到,在做關于多一個姐姐會怎麽樣的暢想,她嘴裏念叨着:“她會給我買零食,買作業本,還會帶着我扮仙女!”
陳耘沒說話,垂着眼看着她,在這一刻,他突然十分痛恨,為什麽秦玉霞帶走的不是他?
如果他被帶走會怎麽樣呢?至少可以讀書吧,當初他們上小學也是媽媽讓去的,那時候姐姐将要讀初中了,也沒有聽見媽媽說要讓她辍學。
他混亂地想着,心裏越來越酸脹,卻猛地聽到陳慧喊:“哥哥!有人出來了!”
陳耘擡起頭來,看見郁從言和唐适站在門口,背後的大門哐當一聲被關上了,唐适和郁從言都有些沒反應過來,唐适在罵:“我操,瘋了吧!再怎麽樣也不至于打人吧?”
郁從言表情也不大好,他正想說什麽,卻擡眼看着站在一邊的陳耘和陳慧。
陳慧看見他們,往陳耘背後躲了躲,陳耘愣了兩秒,已經猜到結果,也低下頭去不說話。
郁從言看了他兩秒,突然朝他笑了笑,過來摸了摸他的頭,說沒事,而後轉身和唐适說:“找學校處理吧。”
唐适也同意,他們是好心,但有些事情,的确不是好心就能辦成的。
陳耘看着他們,不确定他們是不是和陳德明打架了,但起了沖突是顯而易見的事情,他有些害怕,更多确實起起伏伏最終還是被一錘定音的絕望。
他垂下頭,咬着唇,忍着眼底的淚,說:“老師,我送你們出去吧。”
郁從言和唐适兩個人看着都不太好,郁從言的白衣服髒了,唐适雙手插着腰在喘氣,他看着陳耘,越看越不忍心,和郁從言說:“多懂事的孩子!”
郁從言也看了一眼陳耘,他眼神眯了眯,突然問陳耘:“你的耘是哪個字?”
陳耘愣了一瞬,抓着陳慧的手緊了緊,說:“耕耘的耘。”
郁從言皺了皺眉,沒說話,唐适卻說:“這個名字真的是……”
郁從言看了他一眼,唐适沒說出來後半句,郁從言又問他:“哪個學校?班主任叫什麽名字?”
鎮上只有一所中學,陳耘說了,郁從言點點頭,用手機記了下來。
從陳耘家走下來的路比上去快得多,一會兒就到了坡底,唐适讓他回去,郁從言卻多問了一句:“你爸平時會打你嗎?”
陳耘一愣,沒有立刻回答。
陳德明打他打得很頻繁,幾乎每天一次,但他不想讓學校的老師知道,他咬了咬牙,搖頭:“沒有。”
其實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他怕陳德明會知道他說出來了,那樣他會挨更多的打。
郁從言看了他兩秒,才點頭,又朝他笑了笑,揉了一把他的頭,說:“我知道了,回去吧。”
走回來的路上,陳慧才敢露出腦袋來,和陳耘說話:“哥哥,他們是誰呀?”
陳耘咬着牙,說:“老師。”
陳慧說:“老師來了家裏,那哥哥要回學校了嗎?”
陳耘沒說話,他一直緊緊咬着牙,陳慧卻沒有覺察到他的情緒,她說:“我不想哥哥回學校!”
陳耘一愣,有些生氣,問她:“為什麽?”
陳慧敏感地覺察到了她哥的情緒,聲音變低了:“哥哥回學校就要一個星期才能看見哥哥了,哥哥不在,我害怕,爸爸打我。”說着說着,陳慧就哭了起來。
陳耘忍了好久,才把眼淚忍回去,他哽咽着勉強支撐着自己的聲音,摸着她的頭哄她:“可是哥哥想回學校,哥哥想讀書。”
回學校沒有暴力,有喜歡他的老師,會借給他好多書看,雖然張豪偶爾會來找他的麻煩,但是沒關系,在學校他不敢放肆。
但是這一切,似乎都不可能了。
那天晚上,陳耘第一次摸着黑去山上割了草回來。夜裏的山上蚊子很多,還有很多蟲子,白日裏他們都躲起來,到了晚上就出來活動,但陳耘并不怕,他是在山上長大的,他熟悉螢火蟲和蟋蟀比筆杆和塗改液更甚,那天他找到一片十分茂盛的野草,半個小時就割完了牛草,卻躺在草裏待了一個多小時。
眼淚順着躺下的方向從側方流出,淌過臉頰,又流到耳廓裏,他今天哭過太多次了,可還是忍不住,他從來都承認自己的懦弱,卻不知道如何改變,在草叢望着星空的那一刻,他突然也想:要是可以像媽媽一樣逃走就好了。
逃得遠遠的,最好遠離這座大山,對面那座大山,不,再遠一些,目之所及的所有山,他要逃到平原,沙漠,海島,就是不要再在山裏了。
新聞裏有修建高樓的大城市,什麽時候能到那裏去呢?
老師說,讀書改變命運,那他沒有書讀了,是不是也沒有了改變命運的機會?
所以他所有的幻想都覆滅了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放聲哭一場大概也不算過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