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我本将心向明月
我本将心向明月
自打陸學林從大隊回來後,知青宿舍裏就彌漫着一股詭異的氣息。
趙志遠和許磊看出他和徐東又鬧了別扭,鑒于不知他們的矛盾緣由,每次想要調解都不知該從何說起。
也不明白他們兩個大男人哪來這麽多小性子,跟小孩似的,一會兒好得如膠似漆,一會兒又互相厭惡堪比仇人。
正是農忙時節,大夥兒也騰不出那麽多時間去關心他們,反正陸學林性子就是那樣陰晴不定,指不定哪天他倆又和好了。
這回陸學林實在冤枉,冷戰是徐東單方面發起的。他大約是明白了什麽,所以視陸學林為洪水猛獸,避他如蛇蠍。
這樣的态度讓陸學林心裏發堵,這時候,他倒寧願徐東什麽都不懂了。
可徐東又不是真的傻子,他表現得這麽明顯,就算是頭豬也該開竅了。
回想以前種種,陸學林言行舉止都跟正常男人沒有任何區別,徐東想是不是自己會錯了意,陸學林對他根本就沒有那種意思。
他心裏升起一股和陸學林攤牌的沖動,很想直截了當的問問陸學林,到底是拿自己當朋友,還是有其他想法。
可這種事情也太驚世駭俗了,叫他怎麽開口呢。
何況,直覺告訴他,陸學林絕不是拿他當普通朋友這麽簡單。
徐東完全不知該怎麽處理這樣的問題,換做其他人有這種心思被他知道,不管是惡言相向還是拳打腳踢,他會使上所有的手段把人從自己身邊驅逐。
與大多數人一樣,這種事情對他來說,是讓他反感又惡心的。
可他面對的人是陸學林。
這樣一個對他而言,非常特殊又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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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中沒有反感惡心,有的只是愁苦和迷茫。
徐東已經無暇思考陸學林是何時對他産生這種畸形的感情的,現在的他只想着到底要怎麽做才能快刀斬亂麻把事情完美解決,還不傷了兩人的情分。
可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陸學林看起來就不是個會輕言放棄的。
徐東也不明白,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麽一下就長歪了。
陸學林那樣的臉,那樣的家庭,什麽樣的女人找不到,怎麽會看上他這樣一個又蠢又笨的男人。
倒不是徐東妄自菲薄,看不起自己,又蠢又笨是陸學林對他的形容,這個人經常用這樣的字眼來損他。
想到往日陸學林對他的态度,徐東再次懷疑是自己誤會了陸學林。
他試着用他那并不發達的小腦來理清兩人的關系,陸學林在知青點沒什麽朋友,之前的朋友大概也因為各種原因離他而去。
後來好不容易遇到了一個不嫌棄他壞脾氣,願意跟他當好哥們,還拼命救了他的人,心裏很難不動容。
也許陸學林跟他一樣,只是把對方當成一個特殊的重要朋友,這種感情和喜歡毫無半點關系。
要真是這樣,徐東也用不着心煩意亂了.
外頭有蟲鳴,屋裏有幾道輕重不一的呼吸聲,徐東在黑暗中睜着眼睛,焦慮得幾乎睡不着覺。
察覺到身旁的人翻了翻身,他立馬屏住呼吸,不敢做出一點異樣的舉動來。
這時,陸學林一條手臂突然搭在他的身上,驚得徐東立馬繃直了身體。
耳邊傳來一陣很輕的呼喊:“徐東。”
這哥們是在說夢話還是真的在叫他呢?
徐東不知陸學林是何用意,身體緊繃着不敢回答。
好一會兒都沒見他有其他反應,徐東緩緩松了口氣,小心翼翼将陸學林的手臂從自己身上拿下去,身體往旁邊挪了挪。
完了,做夢都叫他的名字,這哥們怕不是真的對他有什麽非分之想。
天哪,他可是個貨真價實的純爺們。
跟那些淳樸漂亮的女孩比起來,他愚笨膚淺,一無是處,陸學林怎麽偏偏就看上他了?
老天真沒跟他開玩笑嗎?
徐東揪着床單,大腦一片混亂。
他喜歡女孩,他倆根本就沒可能,再說這世道兩個男人在一塊跟找死有什麽區別。
他可沒那個膽子陪陸學林胡鬧。
徐東沒有為誰心煩意亂過,這樣的情緒對他來說還是頭一遭,他根本不知要怎麽處理這種事情。
陸學林喜歡別人,他還能勸一勸,可那個人變成他,他就完全束手無策了。
徐東心中愁悶煩苦,迫切的想找個人吐露心聲,除了林硯池,其他人好像都不值得他相信。
放完牛,徐東跌跌撞撞的往支書家裏跑去。
這會兒正是飯點,村裏十分熱鬧,家家戶戶的房頂上都冒着縷縷炊煙,小孩的哭鬧,牲畜的叫喚不絕于耳,正在自留地裏摘菜做飯的嬸子們主動跟他打招呼。
徐東麻木地沖她們點了點頭,身後好像傳來小聲的議論。
頭痛欲裂的感覺襲來,徐東伸手捂住耳朵,鉚足勁向前跑去。
沒想到這回還是撲了空。
林硯池太忙了,村裏現在有很多事情都等着他處理,徐東根本找不到和他談話的機會。
上回他倆也只是簡單的寒暄了兩句,徐東已經記不清他跟林硯池有多久沒有坐下來好好說過一次話了。
不過一年光景,周圍的人就好像全都變了。
算了,林硯池不在也好,省得他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事關陸學林的名聲,萬一傳入別人耳朵,豈不是會害了他一輩子。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就算林硯池口風緊,也難保會有說漏嘴的時候。
這種隐私的問題,沒有經過當事人的同意,自然不能随便告訴別人。
不管陸學林喜歡的人是誰,他都得替陸學林保守好這個秘密。
徐東拖着沉重的步伐離開了趙家。
也不知道他上輩子做了什麽缺德事,這輩子遇到了陸學林這個讨債鬼。
明明不正常的人是陸學林,苦心傷神找解決辦法的人卻是他,他真想揪着陸學林衣領大罵他讓他清醒一些。
徐東煩悶地薅了兩把路邊的野草,心想要不就跟以前一樣裝傻把這事糊弄過去,只要沒人捅破這層窗戶紙,他就可以自欺欺人地以朋友的身份和陸學林繼續相處下去。
實在不行就跟陸學林好好談談,告訴他自己喜歡女人,他們兩人不可能。
帶着這種想法,徐東回了知青點,一進宿舍,就感覺有幾道目光落在他身上。
其中一道極其明顯。
剛攢起來的勇氣一見到陸學林就散開了,徐東低着頭從他身旁經過,默不作聲脫鞋上了床,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将自己整個蒙了起來。
趙志遠提醒道:“這麽早就睡了?還沒吃飯呢。”
徐東甕聲甕氣道:“我有點累,今晚不吃了,等會都別叫我。”
瞧着床上隆起的包,趙志遠小聲跟陸學林嘀咕:“你們到底咋了?上次吵架都沒見他這樣過。”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這話可被徐東奉為圭臬,天塌下來都不能影響他吃飯。
白天累了一天,大夥肚子都餓得咕咕叫,一心幹飯的人居然沒了胃口,這事可太嚴重了。
他這行屍走肉的模樣陸學林自然看在眼裏,想到徐東變成這樣的原因,陸學林心中又氣又疼。
或許是他的存在給徐東帶來困擾了,站在徐東的角度,陸學林很理解他的心情。
可徐東這樣的冷漠忽視,多少還是讓陸學林有些傷心的。
他不像徐東什麽都寫在臉上,對着趙志遠冷冰冰道:“不用管他,過幾天就好了。”
要不了多久,返城的手續就會辦好,等他這個瘟神離開了,徐東心裏自然就舒坦了。
徐東不知道這事,聽到這話,心道要是陸學林一直跟他待在一塊,他怕是這輩子都不會好了。
隔天跟黃老漢一起放牛的時候,黃老漢看着他面如菜色的臉龐,問他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徐東搖了搖頭,黃老漢又道:“那是遇到啥事了?有什麽事,你給老頭子說說,憋在心裏很容易憋出病來,你看你,臉都小了一圈。”
“有嗎?”徐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好像是瘦了些。
這幾天他吃不飽,睡不好,不瘦才怪。
黃老漢繼續道:“你還年輕,沒什麽過不去的坎,等你活到我這個歲數就明白人這輩子所有經歷,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很多道理嘴上說着容易,做起來卻很難。
心中的苦悶沒處排解,一個人胡思亂想當然很容易鑽牛角尖。
山坡除了他和黃老漢,也就一群吃草的牛,有些話或許可以跟黃老漢說說。
當然徐東也沒有那麽笨,只将從趙志遠那裏聽到的事,加工一番後,說成自己親眼目睹。
他說得委婉,黃老漢卻一下明白了:“你是被那群二椅子吓到了吧?”
徐東忽略掉黃老漢對這個群體的稱呼,結巴道:“我只是覺得……嗯……好像……不該那樣收拾他們。”
黃老漢搖了搖頭:“你們這些小年輕就是心腸軟,他們不幹那種事,又怎麽會落得這樣的下場。這種下作事,都是那些二流子和浪蕩公子哥幹的,你看咱們村裏哪有那種醜事。”
徐東張嘴想辯駁,卻又怕自己太激動會引起黃老漢的懷疑。
“哦,也不能說沒有,十幾二十年前,咱們村裏好像也有過這種事。”
黃老漢沒發現徐東吞吞吐吐地背後藏着些什麽事,只向他說起了自己的見聞。
“好多年前我們這裏有個有個地主,那個地主很有錢,沒少剝削壓迫窮人,聽說他睡覺的枕頭都是黃金做的,銀元多的家裏都堆不下。
地主有個兒子,從小欺男霸女,不學無術,跟村裏好些個女同志都不清不楚。有一天,他們家裏新招了一個長工,這長工模樣長得不錯,身體又有勁,葷素不忌的大少爺一下就相中了他,拿着他的賣身契逼他幹那種事。
長工一個大男人怎麽可能心甘情願呢,他表面順從,心裏其實恨毒的那位大少爺。時值國家土改鬥地主,地主家幹了不少缺德事,下場自然不必多說,所謂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能是覺得自己沒有活路了,東窗事發後,少爺将責任都攬到了自己頭上,說長工是被他強迫的,他死不足惜,讓大家不要驅逐那個可憐人,長工可能也是恨毒了他,在衆人洩憤的時候,一棍打死了他。”
“什麽!”可能是這個結果過于殘暴,徐東心裏一下揪緊了。
黃老漢嘆了嘆氣,告訴徐東:“有時候死也是一種解脫。”
那時候的人下手可比批鬥的還要重,洩憤打死人也是常有的事,把他打死也算是給了他個痛快。
徐東問:“那長工呢,他現在還活着嗎?”
“早沒了。”黃老漢說:“把人打死後,他又給那位少爺收了屍,可能是接受不了自己親手殺了人,當天晚上他就跳河了,等人發現時,早就沒氣了。”
長工家裏人都沒了,屍體還是黃老漢幫着收的,一卷草席裹着葬在了少爺墳堆旁邊。
把人埋了,黃老漢就沒再管了。
長工和少爺都沒有後代,別人也不願意惹上這種晦氣,沒人打理,歷經歲月的變遷,兩人的墳頭草都不知道長了多高。
黃老漢也記不清他們埋在哪個地方了。
徐東聽得十分唏噓,他雖然在城裏長大,也聽說過那些不把窮人當人的地主有多可惡。
壞事做盡的地主少爺他并不同情,兩人的下場卻讓他警醒。
他對黃老漢說:“那個長工就算不自殺,在村裏也活不下去吧?”
黃老漢吧嗒吧嗒抽了兩口煙,附和道:“活不下去的,誰能接受自己身邊有這樣個災星,又是二椅子,又是殺人犯,正常人哪個不害怕。”
親手殺了少爺,看起來是表明了自己的立場,等憤怒的人們冷靜下來,又會覺得他心狠手辣。
至于他是被迫的還是心甘情願的,都不重要,他殺人可是大家都看見的。
二椅子處處受人歧視,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他們會被驅逐排擠,無法像正常人一樣生活,被人侮辱毆打還要反過來道歉。
在所謂的正常人眼中,二椅子跟瘟神沒什麽區別,被批鬥被打死都是他們活該。
黃老漢的話并沒有讓徐東解脫,反倒加重了他心裏的枷鎖。
晚上,長久失眠的徐東早早睡去,心神不寧的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裏陸學林被綁着跪在地上,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都往他身上扔臭雞蛋,吐口水,陸學林那樣一個愛幹淨的人,滿身都是污穢和血跡。
面前閃過一張又一張熟悉的臉,他們的拳頭像鐵錘一樣砸在陸學林頭上,陸學林的額頭被人砸出了一個大窟窿,鮮血像水一樣嘩啦嘩啦往下流。
徐東心中一陣鈍痛,想要上前去給他止血,不知被誰推倒在地,手和頭都被人用腳死死踩住,狠狠碾爛。
身心俱痛的感覺快要将他淹沒,徐東抽了一口氣,一下就從夢中驚醒。
狠狠喘了兩口氣,坐起身才發現自己身上濕得像是從水裏撈起來的一樣。
宿舍裏其他人都還沒有醒過來,陸學林也安安靜靜的躺在床上。
想起夢裏的景象,徐東心髒又抽抽的疼。
夢都是假的,可他知道,若是陸學林在這樣執迷不悟下去,那些事情極有可能演變成真的。
陸學林是個好人,他不該落得那樣的下場,必須得想個辦法讓他知難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