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當時只道是尋常
當時只道是尋常
翌日,陸學林被徐東叫醒。
聽到熟悉的聲音,陸學林睜開了眼,剛睡醒他的眼神還有些迷離,身體慵懶着不想動彈,靜靜躺了幾秒鐘後才起身,自言自語道:“今天怎麽睡了這麽久?”
要知道平時他可是宿舍裏最先起床的那個。
徐東已經穿戴整齊了,聽到這話便湊到他跟前:“你今天起的最晚先不說,最稀奇的是什麽你知道嗎?”
陸學林揉了揉昏昏沉沉的腦袋,問他:“什麽?”
徐東帶着不懷好意的笑:“你睡着的時候一直叫着一個人的名字,你猜是誰。”
陸學林觀察着他的神色,從他那賤兮兮的模樣中窺探出幾分得意。
淡定道:“不必說,一定是你!”
“沒看出來啊陸學林,做夢都叫我的名字,你還真在意我。若你是個大姑娘,我肯定以為你暗戀我呢。”
徐東也不認為這是什麽了不得的事,只覺得自己又抓住了陸學林的小辮子,沒事就可以拿這事擠兌擠兌他。
陸學林已經忘了自己昨晚做了什麽夢,聽到徐東這話,下意識反駁:“沒有鏡子總有尿,我睡覺都在叫你名字,你應該好好反思自己有多煩人。”
這也不是陸學林第一回說他煩人了,徐東一笑置之:“陸少爺,咱能注意下言辭,別那麽粗俗行不?你這張臉說出這樣的話,也實在太不斯文了。”
陸學林對此進行了深刻的反思,最後總結:“正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你這樣的人相處久了,很難不說出幾句粗話。”
徐東不想背這口鍋:“你這是典型的人不行怪路不平,懶得理你,我放牛去了。”
陸學林洗漱完也跟着去了養殖場,開始了他一天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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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到人,豬圈裏的豬崽就開始“哼哧哼哧”的叫。
自從陸學林接手了喂豬的工作後,養殖場這邊的環境比起以前可好多了。
陸學林愛幹淨,打掃完豬圈後,還會拿着水管給每頭小豬都沖一沖。
大部分時間裏,每頭小豬都是幹淨的,不像別人喂養時,髒的都分不清豬毛的顏色。
除此之外,他還去衛生所林硯池那拿了些艾草,可以驅蚊除味。
蚊蟲是豬仔疾病的主要傳播媒介,每年都有好多豬仔染上疾病突然死亡,導致隊裏損失慘重。
村裏的人一年到頭吃不了幾次肉,就等着年底分隊裏的大肥豬呢,本來就分得少,要是成活的豬少,也許有的家庭都分不到。
陸學林不敢保證自己能養好每一頭,只有認真對待,将損失最小化。
既然接手了這份工作,不管喜歡與否,他都會盡量去做好。
上午活多,基本上不得閑,到了下午,就會輕松很多。
養殖場這邊臭是臭了點,但好歹風吹不到,日曬不着,還能擠出點休息時間。幹了一陣後,陸學林還是挺滿意的。
另一頭,徐東放牛就沒那麽輕松了。
牛不像豬,整天都要待在圈裏,每天他都要跟黃老漢一起把牛趕出去吃吃草透透風。
正是莊稼出苗的時候,每次放牛,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稍微一打盹,這牛指不定就把莊稼糟蹋了。
被罵倒是小事,就是可惜糧食。
徐東和黃老漢把牛趕到了沒種莊稼的野山坡上,找着一條小水溝,借着牛喝水的功夫,他們也能停下來歇一歇。
炎炎盛夏,山坡上細草郁郁蔥蔥,生長得十分茂盛,徐東被豔陽天烤得嘴幹乏力,躺在野草上猛地灌兩口水,才恢複了些精力。
他無精打采地眺望着遠方,遠處連綿起伏的群山像是一堵堵黛色的城牆,讓他們看不見來時的路。
黃老漢是個很健談的人,他活這麽大的歲數,去的最遠的地方也就縣城。
和徐東一起放牛時很喜歡問他關于首都的事。
北京離這裏太遠,黃老漢對它的了解也實在太片面,提起這個地方,有迷惑,有向往,還有種說不上來的情懷。
對于徐東這樣北京城裏來的知青,黃老漢也會更加熱絡,試圖從他們嘴裏窺探出幾分新中國首都的全貌。
黃老漢大部分問題都圍繞着城裏人的衣食住行,徐東對他每個問題都給出了認真的答複,又聽黃老漢好奇的問他有沒有見過主席,還問主席是不是和日歷上的畫像長得一樣。
煩人的夏蟬和蛐蛐蝈蝈吱吱呀呀的亂叫,躺在野草上的徐東被太陽曬得昏昏欲睡。
聽到這樣的問題,他忍俊不禁道:“我是沒有的,不過你可以去問問陸學林,說不定他見過。”
黃老漢像是終于問到了他,吧嗒吧嗒的抽了兩口煙,才笑道:“連主席都沒見過,你小子白在北京城裏長大了。”
徐東附和着:“可不是……太遺憾了。”
日頭正盛,他被曬得蔫蔫的,等牛吃得差不多後,又跟黃老漢一起趕着牛回了養殖場。
途經一片河灘,看着一群在河裏玩水的小孩,他都恨不得立馬跳進水裏跟他們一起玩。
等晚上,晚上他一定要去河裏游一圈。
放了一陣子的牛,徐東皮膚都被曬黑了一圈,而陸學林還是白白淨淨的一個。
有時候徐東也會想,自己是不是虧了,早知道如此,就該讓陸學林去放牛,他來養豬的。
只是他也不敢保證,自己能像陸學林一樣把豬喂得這麽好。
之前知青點的人聽到陸學林要到養殖場喂豬,大部分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話。
甚至覺得這是村裏幹部故意埋汰他,讓陸學林去喂豬這跟讓孫悟空去喂馬有什麽區別?
本以為他這樣的少爺脾氣,肯定是不願幹這樣的活的。
結果倒好,人家不僅能幹,還幹得有聲有色的。
養殖場旁有一片竹林,徐東和黃老漢把牛趕回來時,陸學林正坐在竹林裏的大石頭上,吹着口琴。
他吹的是一首名叫《山楂樹》的俄羅斯情歌,曲調悠揚,旋律優美,十分抒情。
徐東已經很久沒有聽過這樣的曲子了,下鄉的知青裏恐怕只有陸學林還有這樣的小資情調。
也是林崗村自在,壞心眼的人不多,他要是在城裏吹這樣的曲子,保不齊會被人給抓起來。
徐東将牛群趕進牛棚,跟着口琴聲輕輕哼唱。
等到口琴聲結束,他才走到陸學林跟前,打趣他:“陸學林,你可真行啊,吹得這麽好,別說人了,豬聽了都恨不得立馬談場轟轟烈烈的戀愛。”
話音剛落,圈裏的豬仔十分配合的哼哼唧唧叫了起來。
陸學林放下口琴:“自己想談就別拿豬說事。”
徐東沒否認:“我倒是想談,可我跟誰談去?”
他們這個年紀的,有幾個是安安分分的,知青點的男男女女有好多處對象的。
邊上的黃老漢聽了道:“想談對象啊,咱村裏那麽多好姑娘,你看上了哪個?我去給你說媒去。”
徐東長得不差,又能吃苦,這樣的後生在村裏還是很受歡迎的。
唯一不好的一點就是他從城裏來的,不算知根知底,也不知道他家是什麽情況,就怕跟村裏姑娘好上了,以後回城又翻臉無情,不認鄉下的老婆孩子。
徐東不知道黃老漢心裏的感想,聞言連連擺手道:“我跟他開玩笑呢,大爺您還真信。我這一窮二白的,談什麽對象,可別把人姑娘耽誤了。”
兜裏沒錢,連住的地方都是集體宿舍,徐東哪敢想談對象的事。
一個人還樂得逍遙自在,兩個人就得為柴米油鹽發愁,他可不想讓喜歡的人跟着自己一起吃苦。
村裏人都熱情,徐東怕黃老漢自作主張,拉着陸學林當擋箭牌:“喏,陸學林條件好,您可以跟他介紹。”
陸學林面無表情掃了他一眼,對徐東這種拖人下水的做法,實在無語至極。
黃老漢也借此打住了這個話題:“人家小陸哪輪到老漢我來介紹,你們這些知青啊,遲早要回城的,城裏啥樣姑娘沒有,個人大事倒也不用急。”
回城兩字是所有知青都期盼着的,可這兩字對現在的他們來說,又是那麽的遙遠。
徐東難得有些惆悵:“陸學林,你說咱們什麽時候才能回城啊?”
他問的是什麽時候,政策才會有所改變。
可陸學林又哪能給他一個答案。
“你很想回城?”陸學林問他。
黃老漢家裏有事,先離開了,看着他慢慢悠悠的背影,徐東說:“林崗村很好,我也不是那麽想回城。”
見陸學林明顯不信的神情,他收起那份淡淡的惆悵,樂觀道:“你不要以為我說的假話,咱倆情況不一樣,我在城裏的生活還真不如在鄉下。”
黃老漢經常問他,城裏的人是不是都能吃飽飯,不用餓肚子。
徐東沒忍心打破他憧憬,每次都将城裏生活描述得十分美好。
黃老漢不知道,城裏也是有窮人的,一家好幾口人擠在那巴掌大的地,不知生出多少尴尬事。
筒子樓和大雜院的廁所都是公用的,早上那會,上廁所都要排隊,洗澡也不方便,時不時還會斷水。
每月領的商品糧也有額度,家裏人多,糧食不夠吃了,還得花錢買,正規渠道買不到的時候,還得花高價去黑市。
他們家有四個孩子,父母工作也不穩定,成年了還找不到活幹,留在城裏只會給父母增加負擔。
在鄉下幹的活可能累一些,但徐東心裏是輕松的。
這還是第一回聽到徐東談起自己在城裏的生活,陸學林有點意外的看着他,似乎不知該做出怎麽樣的安慰。
徐東本來就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撓了撓頭道:“算了不說了,像你這樣衣食無憂的公子哥,應該是無法理解我們這類人的生活。。”
陸學林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麽,卻都沒能說出口。
人生在世,各有各的難處,徐東口中衣食無憂的他,也有很多無法言說的痛苦。
陸學林沒有和徐東争辯,這世上本就沒有那麽多的感同身受,徐東不過就是想找個傾瀉的出口,他懂或者不懂其實都不重要。
他又将口琴放到嘴邊,慢慢吹了起來。
徐東不知道他吹的是什麽,卻能感受到曲子裏傳遞出的淡淡哀愁和憂傷,這一刻,那個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公子哥,也生出了幾分落寞。
徐東受不了這樣的氛圍,也不習慣陸學林這樣,忍不住打斷道:“你不要老是吹這麽抒情的曲子,來點高興的行不行?”
陸學林沒有被打斷的不快,問他:“你想聽什麽?”
徐東想了想道:“吹那個吧,《我們走在大路上》,你會嗎?”
這個問題實在有點辱沒了多才多藝的陸少爺,陸學林頓了片刻,一首澎湃激昂的曲子很快便響徹了整個養殖場。
徐東聽得入神,腦袋裏想着很多事。
徐爸很喜歡這歌,家裏的二手收音機裏,經常放的都是它,旋律一響,他就會繞着小小的屋子走正步,搖頭晃腦的邊走邊唱,徐媽聽得不耐煩,總是少不了要罵他幾句。
也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麽樣了,是不是還像以前那樣吵吵嚷嚷的。
想必還是這樣的,徐爸總說打是親,罵是愛,哪天徐媽要是真不和他吵了,他恐怕還不習慣。
徐東今日感慨頗多,等陸學林的曲子吹完,他才回過神來,鼓掌吹捧:“厲害厲害真厲害,你再吹吹別的吧,我還想聽。”
陸學林把玩着口琴,沒有開口。
徐東以為他擺架子,拉了拉他的衣袖,懇求道:“陸少爺,給點面子行不行,再吹一首呗。”
陸學林勉為其難:“那就再吹一首?”
徐東點點頭,又搖搖頭,比了比手指:“兩首吧……三首四首也行……”
陸學林說他:“得寸進尺。”
徐東道:“就當你是在誇我了。”
陸學林無可奈何地嘆了嘆氣,卻也沒有拒絕他的要求。
這次他吹了一首《南泥灣》。
等積極歡快的曲子再次響起,徐東雙手枕在腦後,很随意地躺在地上,安靜聆聽。
有風拂過,吹得竹葉沙沙作響,空氣依然是燥熱的,鬧騰的人安靜着,享受着須臾間的快樂。陽光從竹葉綠色的縫隙中穿過,斑駁的光影打在陸學林臉上,他那冷峻的臉龐在此刻也似乎變得溫暖柔情。
長得好看,又會畫畫又會吹口琴,這人要是把自己這些藝術愛好用在小姑娘身上,不知道要禍害多少人。
可惜這裏沒有姑娘,只有一個對他指指點點,挑三揀四的糙男人。
徐東暗暗發笑,他決定今晚就給詢問他近況的父母回信,告訴他們自己在這裏過得很好。
比城裏還要好。
畢竟在城裏,陸學林這樣的人不會跟他成為朋友,更不會吹口琴給他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