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當時只道是尋常
當時只道是尋常
喂豬這活,一開始陸學林心中确實有些排斥,他這樣的身份整天待在豬棚和那些小豬崽子打交道,實在不端莊,不雅觀。
轉而他又為自己有這樣的想法而心生鄙視。
他這樣的身份,他是什麽身份?都到這了,還擺什麽譜呢。
打從他下鄉起,就和這裏的知青沒什麽區別了。
他來這裏就是想活出點不一樣的滋味,如今滋味倒是有了,就是沒想到,這“滋味”會這麽重。
往常都是他嫌棄徐東不夠幹淨,現在卻輪到徐東來嫌棄他了。
平時他天天挑水洗澡都會換來這人的擠兌,去了養豬場後,偶爾徐東先回宿舍,都會主動去挑水。
除了他自己那份外,也會順便替陸學林準備好一桶水。
徐東沒少在其他知青面前抱怨陸學林的少爺行徑,大家都和他同仇敵忾的時候,他倒率先“叛變”,替陸學林鞍前馬後的,關系好的知青沒少打趣他。
不過都是玩笑,真看不過眼的也就那麽兩個。
看着徐東将壩子裏曬熱的水拎進宿舍時,李建安和幾個聚在一起抽煙的男知青說着閑話。
“平時裝得嫉惡如仇,說什麽不與權貴同流合污,最後不還是和陸學林攪合在一起。瞧他狗腿那樣,指不定就是想傍上陸學林大腿,讓他把自己弄回城。”
他品行不端,大家都不愛跟他玩,架不住他臉皮厚要往人堆裏湊。
這些知青跟陸學林不熟,跟徐東卻都處得不錯。
徐東性格耿直,沒心眼,不會在背後捅人刀子,平時有個什麽事找他幫忙,他都不會推辭,大家都挺喜歡跟他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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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安當着大家的面說這樣的話,就有人上趕着怼他。
“人家兩個關系好,你在這裏憤憤不平個什麽勁?”
“就是,知青之間互幫互助多正常的事,怎麽到你嘴裏就變得這麽不堪了。”
“他陸學林真那麽有本事,怎麽不把自己弄回城?也就你這樣的人老想着巴結別人。”
自讨個沒臉,李建安也不反省:“虛僞,你們都跟他一樣虛僞,換作別人你們不知道還要怎麽嚼舌根呢。”
趙志遠特煩他:“以為大家都跟你一樣嘴巴不幹淨,去去去,一邊去,少在我們這礙眼。”
李建安嘴裏還說着些什麽,那頭的徐東望過來,叉着腰趾高氣昂地說:“李建安你這孫子又在背後說我壞話,有本事到我跟前來說,看老子抽不抽你。”
他哪敢,聽到徐東叫他的名字,他就吓得一激靈,都不等人說完話就跑了。
留下一衆知青哄笑,望着他倉皇逃竄的背影道:“這慫蛋!”
徐東對李建安的言行簡直是嗤之以鼻,他完全不能理解李建安的思想,這種人目的性極強,做什麽事都妄想得到好處。
明明是一些舉手之勞的小事,到李建安嘴裏就跟什麽似的。
哪有那麽多的彎彎繞繞,朋友之間互相幫忙,那不是很正常的事?
交朋友哪有那麽多的考量,就是志同道合,臭味相投,能說到一塊去。
要是秉性不合,陸學林就算是天王老子,他也不稀罕得搭理。
想來李建安也不會明白這個道理,他在知青點沒朋友,雖說和盧志強狼狽為奸,那人卻不見得會真心對他。
話又說回來,陸學林和他算是志同道合嗎?
一邊想着,徐東一邊搖了搖頭。
不說理想,單談興趣,他倆就完全不同,實在談不上是志同道合。
徐東提着一桶熱水進了宿舍,穿着的确良襯衫的陸學林凝坐在窗前,正往信封裏放着自己寫好的信。
聽見動靜,他扭頭輕輕掃了徐東一眼,又繼續做着自己的事。
他不說話時總是這般清清冷冷,高高在上,好像誰也讓他瞧不上眼。
也許他心裏并沒有這樣的想法,但這是他給人的直觀感受。
徐東拎水時弄出了一身的汗,臉上汗珠滾滾,身上的短褂也是松松垮垮泛着黃,看起來有些狼狽。
他神經大條,情緒并不像別人那樣敏感,這種對比下的深層含義,徐東下意識的不會去深思。
他只覺得,此刻拎着水的自己很像話本中服侍少爺的小厮。
盡管這桶熱水并不是他給陸學林準備的。
這樣的認知讓徐東心裏不太舒服,陸學林不理人就讓他更不得勁了。
他将木桶重重地放在地上。
宿舍裏就陸學林在,他看了眼濺在地上的熱水,又将視線放到徐東身上,神色意味不明卻并未出聲。
外面的動靜他都聽見了,估摸着徐東會找他撒氣,這不還真的來了。
徐東惡狠狠地盯着他,眼裏還莫名帶有鄙視。
最後還是陸學林率先敗下陣來,他把信放回櫃子,在裏面搗鼓一陣,才明知故問道回頭問徐東:“你一直看着我做什麽?”
徐東譏諷道:“當然是看本事大的陸少爺什麽時候把我弄回城。”
陸學林語調平靜回答:“好說,我正好給家裏寫信,我再添幾句,讓我爸馬上把你調回去。市政府裏還有很多職位,你随便挑。”
徐東聽到他這侃大山的話便笑了:“你當那政府官職是大白菜啊,還随便挑,你看我配嗎?”
陸學林也不知是在誇他還是損他:“怎麽不配,咱國家就需要你這種為人民服務的公仆。”
說着就毫不客氣地“享用”了徐東提進來的熱水。
“诶,你幹嘛,那是我用來泡腳的,真拿自己當少爺呢。”徐東氣得跳腳,陸學林眼疾手快往他嘴裏塞了顆糖。
徐東嚷道:“什麽東西,你不會想毒死我吧?”
陸學林說:“不至于,頂多把你毒啞。”
水果糖上裹了一層亮晶晶的糖霜,含了一會兒,甜膩的滋味瞬間在口腔蔓延。
徐東捂着喉嚨指控他:“兄弟一場,你真是好狠的心。”
陸學林對着他浮誇的演技配合道:“你才知道我一直都是這樣一個狠心的人。”
徐東忍不住笑,含着糖,口齒不清道:“不要以為區區一顆糖就能賄賂我……”
沒說完,陸學林直接往他手裏塞了一把糖:“現在呢”
徐東變臉可快:“為你服務是我的榮幸。”
說完又步履匆匆再去提了一桶熱水。
熱水是用來泡腳的,現在正是暑氣最盛的時候,其他人洗腳都是用冷水直接沖一沖就完了,也就陸學林和徐東這麽講究。
徐東本來也嫌麻煩,架不住陸學林在一旁恐吓他,說什麽養殖場那邊濕氣重,他們長時間待在那裏很容易得風濕。
得了老寒腿一到下雨天就要犯病,到時候疼得死去活來的,遭罪的是自己,嚴重點老了都走不動路。
陸學林這一說法得到了林硯池的認證,他現在在村裏當赤腳大夫,這方面的知識肯定比徐東這樣的門外漢懂一些。
照林硯池的說法,泡腳也是有講究的,熱水不僅要沒過膝蓋,最好還能在水裏放點除濕的中草藥。
村裏啥都缺,就是不缺那些花花草草的,林硯池給他們制了一些簡單的泡腳包,不說效果如何,反正泡起來還挺舒服的。
草藥香慢慢飄散在空氣裏,紙糊的窗戶被夕陽渲染得變了顏色,外頭偶爾傳來喧嘩的人聲。
宿舍靜谧不過片刻,徐東便樂悠悠地哼起了歌。
“放牛崽,五谷陰,七歲放牛到如今……”
這歌是黃老漢放牛時經常哼唱的,鄉音很重,徐東學不來,只能跟着調哼兩句。
聽着他的哼唱,陸學林問他:“不生氣了?”
徐東舒服地眯了眯眼,懶洋洋反問:“生什麽氣?”
陸學林道:“沒什麽。”
徐東笑着,歪着頭看向他:“話說回來,你爸真那麽有本事?想讓誰回城就讓誰回城?”
他只知道陸學林爺爺上過戰場打過鬼子,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至于陸爸爸是幹什麽的,他還真不了解,只能隐約猜測是個很有地位的人。
陸學林哼了聲:“有啊,怎麽沒有。別說你了,到時候我給他寫信,讓他把咱們知青點的人都安排回城,大家還擱這受什麽貧下中農再教育。”
這狗脾氣,徐東啧了聲:“瞧你這人,我不過就是随口問問。”
他就是再傻,也知道這是陸學林說的氣話。
陸學林深吸了口氣,才放緩語氣道:“也許他是有很大的本事,不過跟我沒什麽關系。”
徐東覺得他是得了便宜還賣乖:“那是你爸,怎麽沒關系?你和你爸鬧矛盾了。”
徐東猜測陸學林是為了和家裏人賭氣,才跑到這樣的犄角旮旯來。
不然像他們這樣的人,就算不待在城裏,也有的是地方去,兵團,農場,哪個不比這好。
權貴子弟都叛逆,就喜歡和家裏唱反調。
要他說,還是日子過得太好,閑的。
陸學林耐着性子說:“沒有。”
這是實話,他和家裏人沒有什麽矛盾,母親溫柔,父親也并不嚴厲。
不過是他自己擰巴。
徐東不太信,像個好奇寶寶:“那你為什麽要說這樣的話?”
陸學林說:“你是不會明白的。”
徐東慫慫肩:“什麽不明白,你就是矯情,我要是有這樣一個爸,才不會像你這樣整天在這自命清高,無病呻吟。”
陸學林被他說得有些生氣,或許是他那點可憐的自尊被徐東輕而易舉就戳破,也可能是徐東說出了一個他不願意面對的事實。
他就是矯情!
但陸學林不會輕易承認:“夏蟲不可語冰。好好泡腳,不要說話。”
“好的,蟲子。”
陸學林腦門突突地跳,好半天才擠出三個字:“沒文化!”
徐東見他又要跳腳,不由得哈哈大笑,笑夠了又感嘆道:“當朋友不是志同道合就是臭味相投,你說咱倆沒什麽相同的志向,說不了幾句就要吵架,怎麽就莫名其妙成了朋友?”
陸學林沒有否認兩人是朋友的事實,只道:“我們兩人一個放牛,一個養豬,又怎麽不算是“臭味相投”呢?”
徐東又被他逗笑:“你這個人……”想不到什麽合适的詞,他停了片刻,又道:“有時真的很有意思。”
陸學林不再說話,徐東又慢慢哼唱起了山歌,他會唱的就那幾句,調也很奇怪。
難得的,在這并不悠揚的歌聲中,陸學林的心緒慢慢平靜下來。
幼稚的拌嘴過後,那些複雜的,讓人喘不過氣的事情,好像已經離他很遠很遠了。